苏升文先前府上有九十多人的丫鬟奴役,自多年前,苏升文夫人去世以后,苏府的人就逐渐被他遣散离开,那是苏府萧条的开始。
苏府虽然萧条,却有了一个繁盛的苏家,不在祁阳都城,在那江南水乡,是富甲一方,昌盛无比,那是他儿子的产业,他儿子告诉他说,既然不愿在朝为官,何必要落在不时风雨飘摇的祁阳。
遣散家奴时,苏升文也把家财散尽,否则以他曾经官至御史大夫俸禄又何至于上朝没钱请人抬轿?
人道啊,他苏升文是为了落下个好名声,拿钱买名呗!他这般年岁,又无大作为,要想青史留名,定然要行些非凡手段,这一切,都是做作。
苏升文常常在人们口中听见这样的说法,既不反驳,也不点头,依旧若无其事的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仍旧走在人拥人挤的大街上,不紧不快。
苏府正厅内竖着一副牌匾,上书“正大光明”四个耀眼的大字,紫檀木上镶着金边,悬在厅堂之上,立在人头前,每每苏家人进门首先看见的就是这几个字。
苏升文立在厅堂前手中拄着拐棍仰视着牌匾,这是先皇赐予他的,如今在这里已经多少年了?他都忘了。即便是那皇恩浩荡,也早已经时过境迁了。
没了下人时常擦拭清理,上面都落下了灰尘,织上了蛛丝,也没谁参他大不敬。
苏升文佝偻着身子往外门走去,拐杖落在地面的哒哒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苏府,在他脚下,是从青石板缝隙里努力探出头来,又已经干枯的小草,都已经没过了脚踝。
正大光明,说来容易,写来也容易,可身体力行又何其难?大與自立国以来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又有谁能够真正做的到呢?就是他苏升文,也不行,牌匾挂在那里是个脸面,是他苏升文的脸面,也是朝廷的脸面,朝中没个这样的人,怎么对得起天下百姓的信任?可要是真做那样的人,又真落不得好讨不得好的,他不傻,是不会这样做的,他的老师告诉他,做一半留一半吧!
苏夫人在世的时候是个善人,她曾经告诉苏升文说:“这天下间的人有好有坏,你说他是好人吧,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发现他变坏了,你说他是坏人吧,兴许有天你会发现他在过路的时候施会舍给邋遢乞丐点银钱,什么好的坏的都是虚的,能记人恩情的人还是在多数的,可施恩的时候啊,你又不能总想着得回报。”
苏夫人生前最常去的地方,一个是祁阳城旁的求恩寺,那里有满天神佛,另一个就是难民窝,去施粥。
为官的时候,他从不得罪人,所以没什么大作为,现在呢,也不得罪人,于是苏府再破败,也没人来拆庙平房。相反,这京城的官,大多数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一点恩情。
京城里有条富人街,街上的房院的确是富丽堂皇,有名有势的人大都住在这里,既彰显着地位,又突出着财富。
苏升文站在一处院落前,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探出一个中年大汉的头,只见他眉头一皱,又拉开了点大门,把整个身子从门缝里挤出,昂首挺胸,在他眼前的苏升文竟然比他矮了好几头。
“老头,你谁啊?”大汉毫不客气的问,说话间眼高于顶,偶然耷拉下眼皮看下这个身上衣服糟糕的老头子。
“你家主人可是王饵?”苏升文问,他没有穿官服,一身普通的素衣裹身,样貌也更普通,眼前的大汉虽然对他失礼,他却毫不生气,该怎么说还是怎么说,语气平淡,俗话说人老成精,又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的他,早就学会了什么时候该把喜怒挂在脸上,什么时候又喜怒不形于色。
大汉听见眼前老头叫出自家主人的名字,稍稍迟疑了一会,突然想到这是什么地方?里面住着什么人若是不刻意隐瞒又怎么瞒得住呢?只怕这条街上住着的主人早就被别人摸透了吧?
“老头儿,你知道我家主人名字有什么稀奇的?别和真的一样,来要饭的?”大汉语气不善地说。
苏升文点头说是,大汉神色更是不悦。
“我找你家主人有事,劳烦小哥说声?”
大汉一听,伸手推搡着苏升文干柴一样的身子,直把他推得一个踉跄,同时口中不停的埋汰道:“我家主人是什么人物,你又是个什么人物?一个要饭的,还妄想着见主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这张脸上哪里不写着邋遢?去去去,一边去,别在这杵着,碍事。”
说着,大汉转身迈入门里,苏升文在台阶下看着他把大门关上,透着门缝传过来一句话:“明天我亲自来开门,要是看见你还在这我就打断你一条腿,看你这般年纪了,还为老不尊。”
苏升文摇头苦笑,心想这就是恶奴了吧?他这才看见门前竖着的两个大石狮子竟然比人还要高半头,趁着各处院子里面传过来的灯火亮光,其他院门前也都是这样的摆设,有的比这两个还要大些,好是壮观气派,他本以为苏府前的摆设算是大的了,是怎么也比不得这些个啊,他突发感慨,怪不得人人都想有钱,又有官员无所不用其极的从何处扣钱。
苏升文重又回过头来,几步又踏上石阶,抓住门环紧扣,一声接一声,一下连一下。
咯吱一声,大门打开,一个愤怒的大汉从里面走出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拿了一个手腕般粗细的长棍,怒目相叱:“你是活腻歪了吧!”
苏升文歉意一笑说:“小哥,劳烦一下,我和你家主子是真认识!”
“嘿!老汉你是好不要脸,来府上要饭的人哪个不说和主子认识?我看你是存心来找茬的吧?看见我手中的东西了没?”大汉提了提手中的棍,在苏升文眼前晃了晃说:“老实的伸出来一条腿,是我打还是你打?”
“还是我打吧,你是应该自己下不去手吧!”大汉嘲笑一声,作势就要前扑。
苏升文后退一步,大汉一看刚才堵在门前的人退走,就要关门。
“小哥等等。”苏升文连忙叫住,同时从胸前掏出一块绿莹莹的温润美玉。
“我知道你不信,这是我的信物,只劳烦小哥帮忙通报一声,你家主人见了肯定会过来的。”
大汉关门的动作一顿,重新又把门打开,从苏升文手中捏住了那块玉,入手只感觉一阵柔滑,是一块好玉。
他眼睛一转,说:“那好,你在这等着。”
“唉,好!”苏升文答应着。
隔着门板,大汉松开了紧紧攥住的手,把那块玉放在眼前来回看着,他知道玉的品质极好,主人喜好玉石,手中身上也时常拿着带着,却没有任何一块有这样好看,肯定不是凡品啊!
这样一块玉,应该值不少钱!大汉心中思量着,他倚在门板上,痴痴地望着手里的东西,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
这样的好东西,落在那人手中不是糟蹋了嘛!大汉立马起了觊觎之心。
我要是不去通报,这玉不就是我的了吗?像他这样穿着的人,应该不认识主人的吧?大汉细细思量,主人认识的人他大概都知道,左思右想也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啊!
可是,能拿出这样一块玉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要是他真和主人认识,等到时候一见主人再把我说出来,我后半辈子可就真完了,主人最厌恶的就是手脚不干净的人了,还不得把我活活打死?大汉转念一想,那血淋淋的画面好像就在眼前一样,他猛地一哆嗦,一咬牙,深吸一口气,面色发红地向院内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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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王饵正手持一件东西细细阅过,上面是他们与另外一家商户合作信件,他正在查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漏洞和陷阱,这么多年,他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和他的谨慎脱不开关系。
“主子~主子~”王饵正看的心烦,上面的字实在是不堪入目,写这东西的人实在是写了一手烂字,怎么那人非要亲自写?自己不行不能找个人替?他煞费苦心地筛了一遍又一遍,半看半猜地总算明白了第一页纸上面写的什么,揭过了这页纸后,又露出了另一页扭曲的字迹,王饵又想起来了见面时那人所说的话“我们两家要有诚意,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会亲力亲为”,当时王饵一听,眉开眼笑,这事成了,如今,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还颇有些恼怒那人所谓的诚意。
王饵皱眉抬头就看见刚才大呼小叫的人,看见大汉的脸和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回事?我告诉过你没?做事要稳当,你这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我以前交给你的都忘到狗肚子里了?”王饵一拍桌子训斥道。
大汉一愣,又被王饵拍桌子的声音吓得一跳。我不过就是传个信,怎么还被骂了一顿?他一想起苏升文那张脸就更为恼怒,要不是他,他会被主子骂吗?要是老家伙骗他,不仅玉不给他了,还得出门打他一顿才解气。
大汉瞧着怒气冲冲的主人,踌躇不前。
“你来有什么事?”王饵感觉到自己的不妥,稍微缓和了下语气问,说话时把头埋在案上,看也不看来人。
“主子,门外有人要见你,他给了我一块玉,说是您看了以后就会见他。”大汉虽然被训斥,仍旧毕恭毕敬的说。
王饵一想,不知道又是哪家人虚张声势,他虽然刚刚成为富豪二十多年,却是后来者居上,在祁阳都城也算是个人物了,更何况家中小儿又在朝为官,也有不少人要见他一面作些事情的商量。
“不见。”王饵一摆手道。
大汉刚把玉从手里摊开双手奉上,还没等走到王饵案前就听见王饵说,他面色一喜,这下玉是他的了,不觉得就笑了起来,喉咙中压抑着兴奋,不发出半点声音。
正当大汉要退出去时,王饵揉了揉眼睛,有些酸涩了。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案上一仍,心想不看了,明天还是让那人口述给他吧,就算让人重新写一份也行,总好过自己辛苦。
“你把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大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王饵这样说,他又折身回到屋子。
“您看。”大汉把东西放在案上,王饵正抬头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歇着,闻言点了点头。
玉被大汉放在桌案正中间,靠王饵那旁,只要王饵一低头就能看见,大汉放好以后,手在袖子里抓住了袖口,还不时地瞥着那块玉。
王饵一低头,他看见了那块不曾被雕琢的璞玉,大叫一声:“好东西。”他伸出手轻轻捏着起那根串起玉的红色绳子,绳子有的一方已经被磨出了点点豁口,看样子也不是原配的绳。
他赞许的看了案旁一角站着的大汉,重新又把目光投入捧在手心中的玉身上。
大汉被这样一看,立马咧嘴一笑,刚才被训斥的那股运气也不知不觉间就消失殆尽了。
王饵把玉翻过了个身,上面一个字突然印入眼中,停下了所有动作,直勾勾的盯着那个字,双手伴随着身子颤抖了一下。
“你过来,过来。”王饵激动的朝着大汉招手,把五指摊开,双手捧着玉石。大汉把头探了过来,疑惑的看了下王饵的手和手里的玉,又抬头看了下王饵的脸。
“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刻着一个字?一个文字?是不是?”王饵激动异常地问。
大汉挠了挠头说:“主人,我不识字。”
“啊?哦~是,对,你不认识。”王饵喃喃道,眼中神色失望至极。
“主子,我虽然不认字,但是这上面的确刻着一个东西,看样子是字。”大汉笃定地说。
“是啊!就是字,就是那个文!”王饵哈哈大笑道。
“谁给你的?他现在在哪?”王饵问。
“在门口等着呢!”
王饵瞪了大汉一眼,立马把屁股从凳子上挪开,本来有些胖的他这时竟然身轻如燕,眨眼间身影就到了房门口。
“还愣在那干什么?快和我一起去。”王饵向着大汉招手,不等说完的功夫又急忙往外走。
大汉突然想起来有人和他说过的一句话,关心则乱。
“主子,等等我,等等我啊!”大汉又大叫了起来。刚才王饵对他说的话只管用了一小会,又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边叫着一边往外面小跑着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