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爷的面前摆着规规矩矩的点心瓜果,三缕青烟缓缓地往上飘着。夏成雨等到三盘香燃尽,在财神爷面前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许了很久很久的愿。
然后她踮起脚轻轻地托住财神爷的大刀和胳膊,对着她的神像说:“我们要换个地方了,把您送到庙里去当个神仙,请继续保佑我们吧。”
她把神像抱下来,感觉他似乎比当初要重了一些,她用财神爷身后的红色披肩将他仔细地包好,然后放进了早就准备好的箱子里。然后她抱起那个箱子走到店门口,临走前又把店里的每一件陈设都看了一遍,才锁上了门。
中午之前夏成雨回到了家。爸爸妈妈姐姐和姐夫都在,饭已经做好,只等她回家。他们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没有人去提那家即将要倒闭的店铺,也没有人去询问她将来要怎么去选择。
吃完了饭姐夫便开车带着夏成雨和母亲到了家乡的南山脚下。
夏成雨抱着财神爷的神像站在山脚,抬头看着山顶上的庙宇,母亲走过来说:“我接到你的电话,托人问过了,说可以把财神爷供奉到山上去,以后有需要的人可以再上山去请。”
夏成雨点点头。
“走吧,我跟你上去。”母亲走上青石台阶。
夏成雨紧紧地抱着神像,跟在母亲后面,一步一步地朝山上走去,那山顶上的庙宇红墙黑瓦,香火不断,还没有修成现在的青石台阶的时候,夏成雨还小,每个夏天都会跟她的伙伴们一起在满山的松树林中一边躲迷藏一边跑到山顶上去看唱戏。
现在每个夏天还是会有几天的时间小镇上请来戏班子在山顶山搭好戏台子,演员们班上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抑扬顿挫地唱个淋漓痛快。
只是夏成雨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再去听过了。
母亲走了一段,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夏成雨上前去扶她的胳膊,却被拒绝,“不用扶我,你走你的。”
夏成雨便松开手,与她并肩站立在同一阶青石上,等她休息。
几分钟后母女俩仍旧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夏成雨发现母亲的腿已经不灵便了,每走几步就弯腰扶一扶膝盖,她努力地向上走着,身姿慢慢地蹒跚起来,夏成雨心中酸涩难忍,却不露声色,只能更加紧紧地抱着神像跟在后面。
她们爬上了山顶,在守门人的带领下到了财神殿。
守门人指了指财神像座下的一排小一点的财神像,说:“你们可以找个位置把财神爷供奉在这里,以后要是有人来这里请财神,若是与你们这一尊有缘便就请去了。”
母亲和夏成雨道了谢,守门人退了出去。
夏成雨把神像取出来,在大神像的座下找了个地方安置好,然后把贡品一一摆好,燃香、磕头、许愿。
寺庙里清净养心,夏成雨跟着母亲拜了拜各位天上的神仙,认认真真地许了愿,然后她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待香火再燃烬,再去烧纸。
夏成雨看着母亲在分黄表纸,她坐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妈,当初埋葬蒲煜的时候你烧得是他的哪一件衣服?”
目前拿着黄表纸的手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她:“成成?”
夏成雨看向母亲,眼神里充满着询问与不安:“王诗梦跟我说蒲煜的墓碑底下埋着的根本就不是骨灰。”
母亲把手里的纸放下来,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不是他的骨灰有什么要紧呢?如果你真的能从蒲煜那里走出来,不管他是死了还是活着,都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那你为什么不掀开那块石板亲眼去看一看呢?”
“我······”
“你不敢。即使你已经心中有了答案,你还是不敢亲手去验证。”
夏成雨低头绞动着衣角没有说话。
母亲看着她的眼睛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泪光,她伸开手一把把自己的孩子搂紧怀里,声音里满是疼惜:“你从小就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怕别人伤害你,你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妈妈知道你这样是为了保护自己,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够一辈子有人保护疼惜,即便是要对自己撒谎,只要能够重新开始生活,糊涂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夏成雨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气味,一股强烈的安心感占据了她的心,“我真的还能重新开始吗?”她问。
“你现在不是已经开始动摇了吗?从前的记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要重新开始生活,什么时候都不会太晚。”
点燃地香火冒着缕缕青烟,仿佛能把愿望传递到远远的天上去,夏成雨的脑海中,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在不断地冲突碰撞,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后哪一段会留下来而哪一段会消失在心底,可是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向神灵许愿,去过一段崭新的生活。
姐夫在山下等着,夏成雨依旧是跟在母亲身后起身回家。她回头去看财神殿,自己的那一尊就被留在了那里,成为了神灵,不知道谁能有幸,再请他护佑。
等下午的太阳落了落,一家人都去了小菜园子里,夏成雨一行一行地拔着杂草,爸爸和姐夫在另一边为刚种上几个月的桃树几棵猕猴桃树扎架子,母亲和姐姐在菜园里的小屋门口把那几根断掉的珠帘重新穿起来。
夏成雨把筐里的杂草提到路边去倒掉,再回头去看园子里的一家人,心中渐渐被温暖所包围。
他们收拾完了菜园,带着新摘下来的蔬菜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回家准备晚饭。
晚餐很丰盛,酒足饭饱之后,夏成雨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掉,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然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其实很在意,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我提起,作为这个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我很惭愧,到现在还要让大家这样照顾我的情绪,其实我已经长大到足够可以承受这些挫折和失败了。”
“今天早上我离开秋冬饺子店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释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舍不得,却在失去的时候会感到轻松。也许有些东西即便是我再喜欢、再想要,它对于我来讲还是沉重的、无法负担的。蒲煜也是这样。其实我想要的也无非是欢乐比悲伤多一点的生活,可是我越是努力地去制造快乐,却越不快乐。”
“今天下午我看到咱们一家人在菜园里其乐融融,那一刻我才知道,快乐的生活其实是自然发生的,刻意地努力只是看起来很好的假象。我从前总是想通过一些途径来完成一件事情,以此来得到想要的结果,就像是秋冬饺子店。我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要开秋冬饺子店,我只是想要通过它去过一种生活,如果当时有别的契机或是想法,那么现在在那里的也许是一家‘春夏饺子店’或者‘秋冬面条店’······”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选择,但是同一个时期的选择只有一个,也许我这么说,你们会觉得我真的是无可救药,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后悔过,不管是辞掉工作也好,经营秋冬饺子店也好,我27年的人生之中,只有这一年我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辛苦、收获、难过、快乐,这些感情第一次那么生动地出现在我的情感之中,它们对我来说不再只是简单的词汇,当我在一个瞬间突然领悟到它们的含义的时候,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像是顷刻之间发现了打开一个罐头的窍门,‘哐当’一声才知道原来是这样。我现在才明白,酸甜苦辣油盐酱醋的宝贵之处只有在脚踏实地的时候才能体会得清楚。”
“你们总觉得我当初是为了蒲煜才选择过这样的生活,其实,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或者说他更像是一个引导者,我放不下他是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他是唯一一个鼓励我去做自己的人,我依恋他、羡慕他、相信他,即便是他选择离我而去,我也还是敬佩着他的,因为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从小到大听爸爸的听妈妈的听姐姐的,我安安稳稳地上学、工作,没有早恋没有叛逆,从来不做出格的事情,但是我心里最想要的从来都是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要为自己做一次选择,冒一次险。我想要喝醉一次、出走一次、大哭一次再大笑一次,我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次,我想要用尽全力地去爱一次,我想要自己的生命之中哪怕只有一刻是淋漓尽致的,在临死之前可以把它光荣地带进墓地,不枉此生。”
夏成雨喝掉了瓶中的最后一滴酒,她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愿意早早地结束。”
她说完这番话,没有敢抬头去看任何一位家人的眼睛,在内心的深处,夏成雨害怕看到他们不管是失望还是生气的表情。
许久,饭桌上传来了一声瓷杯的轻微碰撞声,夏成雨寻声看去,只见父亲举起了杯子,表情动容的看着自己。夏成雨看着父亲,拿起旁边的酒瓶为自己到了一杯酒,一手举起来与父亲的碰在一起。
辛辣的白酒流入心肠,夏成雨的脑子很快有些恍恍惚惚的晕眩,模模糊糊中,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夏成雨第二天早早地就醒了,窗外的树上停着几只鸟在不停地叽叽喳喳,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讨论地很激烈,扰人清梦。
她在门口伸了个懒腰,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盯着那几只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爸爸。”她凑过去抬起头来一起朝上看去,“在看鸟?”
“嗯。你看中间那一只,它就要飞走了。”
“是吗······”夏成雨一动不动地站在父亲旁边抬头看着,树枝上的小鸟们正在告别。
“其实留也留不住,还不如让它高兴地飞走。”父亲收回目光看向夏成雨。
“那如果它飞错了方向呢?”
“害怕了?”
“怕。”
“怕什么,家就在这里,只要回来的路能找到,永远有人在这里等着。”
“嗯。”夏成雨含泪仰着头答应着。
“去做你想做的吧,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还总是想要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去插手你的人生,其实该你自己走的路一步都不会少,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些事情,总归不是坏事。成成,父母亲最怕的,不是你吃苦受委屈,是你到最后埋怨我们。”
树枝上的几只鸟停止了吵闹,中间的那一只终究还是飞走了,它来来回回徘徊了几次,朝着东边去了,剩下的几只鸟一直在树枝上,四下里张望,偶尔说几句夏成雨听不懂的话。
她回到房间里,时间还早,却再也睡不着了,便坐在床边发呆,这个时候,姐姐推门进来。
夏成雨朝门口去看,只见姐姐神神秘秘地朝她走过来靠着她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她。
夏成雨心中疑惑,忍不住也笑着问道:“怎么啦?一大早这么开心?”
姐姐拿起夏成雨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你猜猜?”
夏成雨瞪大了眼睛一脸欣喜地看着姐姐:“怀孕啦?!”
“你要做小姨啦!”姐姐的语气里满满的幸福感。
夏成雨看着姐姐明亮的笑容,打从心底里感到欣慰,她努力地感受着手心里其实还无法传递出来的生命的律动,对姐姐说了一声:“真好。”
在家待到第三天的时候夏成雨便坐上了返程的汽车。她走进车站,上了车,隔着车窗对父母挥手。
车子慢慢启动,看着父母慢慢远去的背影,行动缓慢的步伐,夏成雨拿手挡住自己通红的眼眶。
在这个车站里,他们目送自己一次次离开,十几年,她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久,这一次,夏成雨知道是这些年之中最重要的离别,再回来之时,她将是一个重新活过的自己。
父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夏成雨打开窗户,让随之而来的风吹着眼睛里还在滚动的泪。她想,自己永远都不要去送别他们,她想要让他们一直在送别自己,也一直在迎接自己。
她承受不了眼看着一个孤独的背影慢慢消失的悲伤,只能自私地去选择做那个孤独出走的背影。
一次又一次。
手机里传来温良时的讯息,说已经在回程的路上,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她。
夏成雨看着屏幕上的字迹,回复道:“我也在路上,就当是一起作伴往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