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梦重新上班的第一天,夏成雨起了个大早独自去了城郊墓地。
她找到蒲煜的墓碑,拿着手帕一边擦一边说:“对不起,我迟来了几天。”她擦完了之后才把花放下,“我带了红玫瑰过来,想来想去还是这个花最适合今天。”
“蒲煜,我前几天去了另外一个人的墓地,在一个小山丘上,风景很好,空气也好。看照片那个墓主人是个很和善的老人,他跟她的妻子分别了二十多年却还是深爱着她。”夏成雨伸手摸了摸墓碑上蒲煜那张小小的照片,“你说是为什么呢?明明相爱却要分开?”她停下来久久地看着那张微笑着的照片问道:“你呢?蒲煜,你真的爱过我吗?”
没有人回答她,夏成雨抬头看了看一排一排的墓碑,一阵失落涌了上来。
“秋冬饺子店已经经营不下去了,我就这么点本事,想不动办法去救它了,再过几天,把里面的东西卖掉,然后,然后······”她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我也不知道再做什么,也许找个地方去上班,就当这一年是做了一场梦。”
她说着说着又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所有的事情,从来没有。”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夏成雨回头去看,却见王诗梦抱着一束花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会来?”
“同事临时要跟我换班,我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找你。”她说完话把那束风信子并排放在玫瑰花旁。
“来晚了。”夏成雨说,“他的忌日都已经过了。”
王诗梦看了看墓碑上面的那张照片,深深地吐了口气,说:“人又没死,哪来的忌日?”
夏成雨猛地转头看她,语气中少见地带了愤怒:“你在说什么?!”
“事实。”王诗梦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从前总是不能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守着一个谎言过日子,直到失去孩子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与其承受着被爱人抛弃的痛苦,倒不如欺骗自己说他已经死了。我原以为你是对的,我试过,还以为可以就此解脱,后来却发现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的折磨,就像是让一个人死,本可以一刀致命却偏偏要凌迟。”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疯了吗?”夏成雨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诗梦问道。
“成成你是真的忘了吗?蒲煜他到底是死了,还是结婚之前抛下你一个人走了?”
“他的墓碑明明就在这里!”
“是,他的墓碑就在这里,可是墓碑底下埋着的究竟是什么?是我和你的母亲烧掉了蒲煜的衣服装起来的灰烬!你现在要起开这块石头看一看吗?”
夏成雨听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推了王诗梦一个踉跄,“你走!我不要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王诗梦却走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把她领到墓碑之前,指着上面的那张照片:“你过来仔细地看看这个人,想一想这个人,你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的情景究竟是车祸里的鲜血淋漓还是临走时的一声不吭?!如果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那现在这么激动做什么?!”
夏成雨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上面的蒲煜笑的温和又灿烂,婚前相见的那一夜不断地出现在夏成雨的脑海中。他把那枚戒指交给自己,离开之时回头看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分明是有话要说却怎么也没有开口。
夏成雨的心砰砰直跳,眼圈儿通红,她的手在王诗梦的手里越来越凉,最后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王诗梦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抱一抱她,却被夏成雨往后一步退开。再抬头看向她时红红的眼眶里满是忍耐着不肯落下来的泪水,夏成雨紧紧地扶着身旁的墓碑对王诗梦说:“你来这里对我说这些话是因为你被陆琛抛弃了,你到现在还想着他,忘不了他,你宁愿他死了,可他还活着,他活着,都不来见你一面。所以你恨,你恨到失去了理智,跑到这里来,对着蒲煜的墓碑来告诉我他还活着,你想让我再痛一次,你想让我来分担你的痛苦。王诗梦,你在怨我在你流产之后的第二天离开你去找温良时,你嫉妒,为什么在陆琛离开你的时候,我却有了温良时,我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你却这么对我?”
王诗梦楞在当场,“你这样想我?”
夏成雨看了看她,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回答。
王诗梦的擦了擦掉下来的眼泪,心疼地看着失去理智的夏成雨,不知所措。
夏成雨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你别这么看着我。你每次这么看我,我都想对你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王诗梦看着夏成雨眼睛里是难言的痛楚,“我没有资格来怜悯你,事到如今我又比你多了什么?你的痛苦也无需我来给你,这两年以来你有哪一天过得没有痛苦?那个谎言在你的心里一点一点地扎根,扎地你连疼痛都麻木了。我今天定决心要让你走出来,是因为我经历了几乎同样的背叛,我知道那种难以摆脱的阴影和痛苦。每次在梦中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一边想要再好好看看他,一边又想要快些挣脱出那个梦,反反复复永无终止。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你每次睡着,眉头都在皱着。你强迫着自己,篡改记忆,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现实,可是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长痛不如短痛,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夏成雨干脆地回答,她看向王诗梦的眼神清冷又失望,“你何必要这么逼我?”
王诗梦仍然是紧紧地看着她,说:“我只问你,即便是现在有了温良时你又有一时片刻是忘了蒲煜的吗?你能爱温良时像他爱你一样吗?你对他究竟是爱还是需要?”
夏成雨扶着墓碑的手指用力地发白,她听着王诗梦的每一个问题,很想要大声地反驳她,可偏偏她一个问题都无法理直气壮地回答。
她们在空旷的墓地里沉默着,许久,夏成雨对着王诗梦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说这些话呢?”她艰难地牵起一丝微笑:“你和陆琛快乐的时候,你们要结婚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想过要教我‘长痛不如短痛’呢?现在你失去了,就来告诉我你的感同身受,不管不顾地非要来拯救我,王诗梦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她努力锁起来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你和陆琛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那么我是不是就活该在自欺欺人的谎言里慢慢地被凌迟至死?为什么我怎么过日子,过得好不好,要随着你的心情而定呢?”
王诗梦的睫毛颤抖了一下,“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跟你说出这些话你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她抬起头试图让眼泪退回去,却于事无补,她举起手背来擦却连手指都在微微地发抖,“我把心扒开给你看,把最难以启齿的痛苦说给你听,原来在你眼里却这么不堪!”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夏成雨,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下来。
夏成雨看着她落寞的后背,心中苦恨交织,她抬了抬手,向她移动了半步却又放了下来、退了回来。
“诗梦,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孤身一人看着你在筹划未来的时候,心中有多么的害怕和不安。就像一个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的平民,等锤头落下,就知道要被判处孤独多少年。”
王诗梦背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两声:“那你现在不用害怕也不用不安了,我的未来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可以看着你去筹划未来,祝你幸福,这样你会不会得到一点心理平衡了?你因为害怕落单而几天不归不闻不问的时候,我也在为未来忐忑不安无处倾诉。你真以为我就没有苦没有悲没有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过的时候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而你呢?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害怕付出了却得不到爱的人?”
夏成雨听她说完这一番话,慢慢地松开了扶在墓碑上的手,她蹲下来拿起了那束风信子朝着王诗梦走过去,把花递还给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看着王诗梦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又低头去看那墓碑上面的照片,一身力气仿佛被顷刻抽光,只剩下一道孤独的影子印在窄窄的过道上。
夏成雨那天回到店里便把自己锁在里面,光线阴暗的房间里,她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了,这一闭眼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直觉,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
夏成雨做了一个梦:那只很大很大的章鱼怪从海底游了上来,夏成雨在岸上站着,任由它用触角将自己围了起来。
“我找了你很久了。”夏成雨对它说,“我以为你不会出来。”
章鱼怪把她卷进自己的跟前,她面对着的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好像是章鱼怪的眼睛。
夏成雨一点儿都不害怕,她问:“你还要带我走吗?”
章鱼怪把她放回了岸上,随即自己也完全地上了岸。
夏成雨跟着他一路走,走着走着,她回到了蒲煜的墓前。
“你认识他?”夏成雨看到自己带过去的那束红玫瑰还放在墓碑前。
章鱼怪没有回应她,只是又往前动了几步,用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凑在墓碑上上上下下地查看,最后停在蒲煜的照片上面。
夏成雨看着它抬起一只触角取下了那枚照片,然后塞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夏成雨过去抢,却被一下挥开。
章鱼怪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夏成雨,犹豫了一下,又抬起一只触角卷起了那束玫瑰花,送到她面前。
夏成雨抬头去看它,却发现她那没有五官更谈不上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弥漫着一种悲伤的气息。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眼泪就不停的流了下来。
她接过那束玫瑰,顺着那只触角扑进了那只章鱼怪的怀抱里,无声地哭泣着,无法停止。
章鱼怪驮着她依旧是用触角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看着自己,夏成雨起身看着,只见它用所有的触手把蒲煜的墓碑缠绕了起来,微微用力,便将它拔了起来。
夏成雨难以置信地看着章鱼怪,而它只是从露出来的那个空洞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木盒子。
“不要!”夏成雨试图去阻止它。
而此时的场景瞬间回到了大海的深处,章鱼怪打开那只盒子,里面的粉末立刻被海风吹散,夏成雨近乎绝望地伸手去抓,却只觉得它们蹭着皮肤经过,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
夏成雨回头去看章鱼怪,他的表情依然凝重而悲伤,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似乎有眼泪流了出来,让夏成雨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它用一只触手裹着夏成雨伸地很长很长,一路把她放回了岸上,然后自己消失无影踪。
夏成雨睁开眼睛,天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眼角还有哭过的痕迹。
她围着店铺很慢很慢地转了一圈,到处摸了摸看了看,最后在吧台里面那只不知要飞往何处的仙鹤处停下来看了一眼又一眼,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随即,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给每一件物品都仔细地拍了照,一件一件地编辑好发到了二手物品买卖的网站上去。
然后,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