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梦那一夜没有再睡着,她从厕所吐了个干净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缓了十几分钟便起身要出门。
一直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的夏秋冬立刻跟着她的脚步跳出了门槛,王诗梦回头看了看它,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它抱了起来一并带去了秋冬饺子店。
夏成雨回到秋冬饺子店的时候,天光正是将亮不亮的时候,路上几乎只有她一个行人,她低着头走进巷子,原以为这条萧索的小巷将会更加沉寂漆黑,可她刚走了几步,稍一抬头便看见尽头处的秋冬饺子店正灯火通明。
夏成雨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那满屋子的亮光,心中百般滋味好像被这黎明前的风送着,酸甜苦辣地飘进了一切的感官里头。
她走到门前,推开了秋冬饺子店的大门。
夏秋冬“喵”地一声跳到她怀里来,她赶忙伸手接着,再往里一看,王诗梦趴在一张桌子上睡着,面前正放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鸡汤。
夏成雨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发了会儿呆,然后她深呼了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的鸡汤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喝着。
王诗梦倦地厉害,沉沉地睡着,没有醒。夏成雨喝完了汤拿着碗去吧台后面的水池了洗干净放好,再转头时才看到她揉着眼睛看着自己。
“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刚刚睡醒之后的沙哑。
夏成雨摇了摇头,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先去睡一觉吧,时间还早。”
王诗梦抬手握住夏成雨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又问了一句:“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成雨顺手拉她起来,往屏风后面送:“睡吧,明天再说。”
王诗梦原地站住,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问下去,她看着夏成雨有些憔悴的脸色,说:“你也睡。”
夏成雨点头笑笑,“你先睡,我坐一会儿静一静,不要担心。”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了王诗梦渐渐均匀的呼吸声,夏成雨看了看仍然在吧台边放着的几箱调味酱汁,她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拿出了其中一瓶酱汁,仔细看了看,包装与往常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只是原来刻在瓶身和瓶底上的商标和生产日期都没有了。
她又拿了一瓶,又打开了一箱两箱、三瓶四瓶······每一瓶都是三无产品。夏成雨的心跟着越发的沉了下去,几乎已经没什么疑虑可讲,造成客人食物中毒的原因已经可以确定是秋冬饺子店的责任。
夏成雨打开手里攥着的一瓶酱汁,打着火热了锅,倒了一勺进去,等了几分钟后拿手指蘸了一口一尝,口腔里隐隐地散发着一种微苦的化学品的味道。
她放下酱料瓶,关了火,满脸的疲惫之色再也遮掩不住。她走到门口关了灯,屋子里黑了下来,东边的天空渐渐地发白,天色不再那么漆黑,夏成雨躲进吧台后面,静静地坐着。夏秋冬悄无声息地朝她走过来,站在跟前看她,夏成雨把它抱进怀里,紧紧地抱着,闭上了眼睛。
手机铃声第四次响起,夏成雨看了一眼还是温良时,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被勒令停业的秋冬饺子店,把手机放在了一边任它去响。她不知道该对温良时说什么,她有些害怕听到他在异地传来的惊讶或者安慰。
中午的阳光晒得人一阵阵眩晕,夏成雨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
上午坚决催着王诗梦去上班之后不久,食药局便来了几个人,在店里各处查看了一遍,向她询问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取走了一部分食材样品和包括酱料在内的部分调味品,他们告诉夏成雨有人举报秋冬饺子店的食品安全有问题,要求她停业整顿,接受检查。
芳芳再一次从隔壁的店里出来,拿了把阳伞遮在夏成雨头上,说:“你别这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懊恼有什么用呢?”
夏成雨摇摇头,“我不是懊恼,我是在算自己还有多少钱,赔偿了人家之后,我能剩下多少钱,剩下的钱还够干什么?我算了一遍又一遍,越算心越凉,索性出来晒晒太阳。”
芳芳叹了口气,也在台阶上坐下来,说:“你少硬撑。”
夏成雨捂了捂脸,脸颊因为长时间的暴晒而红红地发着热,她的声音憋在手掌里面闷闷的:“不硬撑还能怎么样呢?”
芳芳把伞收了起来,也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说:“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夏成雨的眼神在巷子里扫了一圈,说:“不知不觉,这条巷子里就只剩下咱们两家了。”
芳芳看了看空荡荡的巷子,说:“这才几天的功夫,叫人感觉翻天覆地的。”她说着叹了口气,“撑得下去,撑不下去都是得咬着牙继续往前走,谁有比谁活得容易呢?”
夏成雨默默地听着点了点头,她拿起身边的手机给送酱料的小李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意料之中的无法接通。她放下手机,看了看旁边坐着的芳芳,却只见芳芳眼睛看着巷子里说不清是哪个地方正在出神,紧接着,便听她嗑瓜子一样淡定又利落地骂了一句:“王八蛋。”
夏成雨愣了一下,也跟着骂了一句:“全tm是王八蛋!”
温良时坐在客厅里对着手机发呆,准备去睡午觉的温寄清往卧室里走去,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绕过隔断上摆着的几盆兰花,走到儿子身边坐下,假装去拿落在沙发上的报纸。
温良时放下手机,叫了一声:“爸。”
然后得到了一声简单的回应:“嗯。”
然后两人无话。
温寄清好像真的是在看报纸上的一篇报道,看了几分钟,不经意地瞟了儿子一眼,却见他也不经意地伸着头看向他手中的报纸。
于是温寄清索性把报纸递给温良时,拿手指了指自己刚刚看着的那一段,说:“这个字太小了,你帮我念念。”
温良时便接过报纸来念那上面的一则则报道给父亲听。
他念的不快,一个字是一个字的很认真,念到一些带有言论色彩的语句还会对着报纸议论几句,表达几声意见,之后也不管有没有得到父亲简短的“嗯”字作回应,便再接着再念下去。整整念完一个版面之后,父亲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
温良时把报纸叠起来放到一旁,看了看父亲,想了想还是轻轻推了他几下,“爸,爸?”
没有得到回应。
温良时一下坐直了身体,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声音也大了几分,“爸!”
沉睡中的温寄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向温良时。
温良时对他笑了笑,声音里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屋里睡吧。”
“嗯,好。”温寄清答应了一声,扶着沙发靠背慢慢地站了起来,温良时起身去扶他,他简短地停了一瞬没有拒绝,由他扶着进了卧室。
温寄清在床上躺下来,对旁边的温良时问道:“刚刚那则报道都念完了?”
温良时摇头:“还没有。明天再念。”
“明天就有新的报纸了。”
“那就再念新的。”
温寄清想了想,说:“年纪大了,字看得不太清楚了。”
“有我呢。”温良时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嗯。”温寄清点头,“你刚刚说的那个事情很对。”
温良时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父亲说的是对报道内容的某一句评论,便问道:“哪一句说的对?”
温寄清说:“都很对。”
温良时很高兴地笑了笑,接受了父亲少有的直白的夸奖。
“我再睡一会儿午觉。”温寄清说。
“嗯,睡吧。”
温良时看着父亲闭上眼睛再一次睡着了觉,心中突然很是惊惶不安,他又轻轻推了父亲几把,叫他睁开眼睛。
“爸,刚刚清姨说晚上要做红烧黄鱼,你最喜欢吃这个。”
“你清姨做的一向好吃。”温寄清说着,接着又问了一句:“有没有糖醋小排?”
温良时点头,“有。”那是温良时最喜欢的,“我们再一起喝一杯。”
“好。”
“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叫醒你?”
“嗯。”
夏成雨当天跟店里的外卖小哥结清了工资,在日落之前到了医院,病人的家属们早已经商讨好了赔偿计划,夏成雨在一旁听着,没有任何的辩驳。她拿着营养补品、医药费的收据和五张银行卡换回了昨晚抵押的戒指。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正碰上匆匆赶来的王诗梦。
“没事吧?”王诗梦朝病房里探了探头。
“没事。”夏成雨把戒指盒装进口袋里,一只手往回拉了拉她,“先回去吧。”
她们并排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令人感到沮丧,夏成雨此刻什么话都不想说,她感到自己似乎没说一个字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和精力。医院里的人都行色匆匆地来来去去,夏成雨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她回头去找,发现王诗梦正站在一块绿色的牌子下面低头犹豫着,她仰头看了看那块牌子,上面写着:妇产科三个字。
夏成雨朝王诗梦走回去,问她:“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王诗梦抬头看着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然而坐诊的医生早已经下了班,这一段的走廊此刻空空的,她们一起坐在诊室门口的连椅上,各有烦恼。
从面前的窗户里望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楼下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夏成雨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王诗梦握着她的手,想说句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们不愿意继续留在这个令人滋生伤感的地方,却谁都没有说要走。
许久,夏成雨的目光从窗外的路灯上收回来看向王诗梦的肚子。
“真奇怪,明明是只有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可是我一想到你肚子里的孩子,就好像能感受到第三个人的存在一样,生命真是神奇。”
王诗梦把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声音凄然,“你说他会害怕吗?”
“谁?”夏成雨问道,“孩子?”
王诗梦点头:“孩子。”
夏成雨看着他的肚子想了一想然后摇了摇头,“不会,他这么小,除了努力长大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好,不知道就没有烦恼。”王诗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好几天没来医院看过我了,我从昨天开始给他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其实,我今天中午去他们单位找他了,他的同事跟我说······陆琛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他在躲我,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我知道。”
王诗梦的肩膀轻轻地颤抖起来,连同她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可是我很舍不得,真的,很舍不得······”
夏成雨转身紧紧地拥住了王诗梦,心中怅然无助,她不知道此刻究竟是谁在支撑着谁,只是觉得这样拥抱在一起兴许还能够感受到一丝暖意。
王诗梦无可奈何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我还在等着他,我怕他如果改变了主意想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盼着他能够下一秒就出现。”
夏成雨听她说着,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她没有掉眼泪,只是眼神模糊地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梦中的身影。她整整想了两年,这个身影,在梦中在现在这样的幻想中在她每一次想念他的时候,她也总是盼着那个人能够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来得及。”她安慰王诗梦,“只要人还在,有什么来不及的,你别怕。”
王诗梦滚烫的眼泪打湿了夏成雨的肩膀,她原本很少这样哭泣,她原本总是莫名的骄傲张扬活泼,可是她近来总是在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温寄清的午觉睡得时间很长,温良时中途去看了好几次都没有见他醒来,一直到下午三点,温寄清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却没有要起身额意思,反而再次闭上了眼睛想要入梦。
温良时此刻正好再次进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温寄清好像是轻叹了一声还是睁开了眼睛看向儿子。
“你醒了?”
温寄清倚着床头的靠枕坐了起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三点钟了。”
“你这一觉睡得长,当心晚上要睡不着了。”温良时笑着说。
温寄清歪头看了看儿子,眼神里很是温和,再仔细看又像是透过温良时看向了另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说:“我梦到你的母亲了。”
温良时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才问道:“她······说什么了?”
温寄清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们就一起坐了坐,什么都没说。”
“哦。”温良时看了看父亲,苦涩地笑了一下,“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温寄清叹了口气,看着儿子的眼睛里竟慢慢涌上了一层泪水,他回忆到了当时的情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那时候真的太小了。”
温良时摇了摇头,便听到父亲又问了一句:“良时,你有没有恨过我们?”
温良时抬头看了看父亲,想了一会儿,说:“谈不上恨,十几岁的时候叛逆过,但是也仅仅是叛逆而已,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去恨自己的父母呢?”
温寄清看着儿子,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一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容易。”他又轻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恨你母亲,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温良时听到这里笑了笑,“今天怎么这么能叹气?”他像刚刚父亲拍着他的肩膀一样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我没有恨我妈,她是我妈,我不会恨她。”
温寄清听他这样说,眼中原本稍稍退去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他衰老的眼眶努力地承载着滚烫的泪珠不愿意在儿子面前落下来,一只手握住儿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一连说了三遍:“好,好。好······”
温良时知道此刻要留给父亲一点自己独处的时间,他站了起来,对父亲说:“清姨刚刚说你醒了叫我去跟她说一声,我现在过去。”
“去吧。”温寄清摆摆手。
温良时转身出了门,站在父亲的卧室门口许久没有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