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雨感到电话里所说的那家医院的时候,紧张到一双腿几乎失去了力气,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却还是一停不停地往急诊室赶。
她喘着粗气出现在急诊室的门口,瞬间就有许多双眼睛看向了她。
“请问······谁是刘青青?”她努力地维持着声音中的镇静。
人群中的一个女孩子起身朝她走过来,“你是秋冬饺子店的老板?”
夏秋冬点点头。
人群中同时又站起了四五个人朝她走来。
夏成雨的手紧紧地抓着背包的带子,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退缩。
你一言我一语的指责声潮水一样地向她袭来,唾沫星子四溅,吵得她感到一阵一阵地眩晕,夏成雨一句不回。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抬手推了她一把,夏成雨踉跄几步退到墙边,众人亦逼至墙边,正当夏成雨被围攻地就要崩溃之时,一个护士闻声赶来,“你们干什么呢?这里是医院,不要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围攻的人群安静了一瞬,稍稍退去了几步,有几个人心有不甘地又低声骂了一句:“没良心,毒死人!”
夏成雨一只手撑着墙,往前走了几步,她抬眼看了一圈急诊室的众人,有当事人的家属还有其他病患的围观者,他们的神色有的愤怒有的鄙夷还有几位是同情。
夏成雨站在原地,直了直脊背,然后深深地对着他们鞠了一躬。
她再度起身,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我是秋冬饺子店的老板,夏成雨。能不能让我看一看生病的五个人现在在哪里?”
叫刘青青的女孩看了夏成雨一眼,从人群中走出来,对她指了指里面病床上躺着的几个人,“食物中毒,有三个比较严重,刚刚洗完胃。”
夏成雨看了看刘青青,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便从人群里走出去往病人那里走。
病床上躺着几个人打着点滴面色苍白,有两个人正睁着眼睛盯着她看,夏成雨走到这两个人身边,“请问,你们晚上除了吃了我家的晚饭还有没有吃别的东西?”
话音刚落,人群中有人又吵起来:“你什么意思啊你?!想推卸责任?!”
夏成雨朝着那个声音看了一眼,又转头对床上的病人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她叹了口气,“你们好好养病,如果确认是秋冬饺子店的问题我会负责任的。”
病床上的女孩说:“我们办公室的几个人一起加班,晚上订了你家的晚餐,之后就一直在工作,没有吃其他的东西。”
夏成雨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她转身面对着窃窃私语的众人,“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讨厌我,你们都是病人的家属和朋友,有多心疼就有多恨我,你们可以对我发泄愤怒,可是在这件病房里,病人需要休息,其他的人也需要休息。我作为秋冬饺子店的老板向大家保证,我夏成雨决不会逃避责任,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查一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旦确认是我的责任,我一定尽最大全力弥补大家!”
“弥补?怎么弥补?!人都躺在这里了,你还要抵赖?”
“话说的倒好听,你要怎么负责任?”
“对啊,医药费怎么算?误工费怎么算?精神损失费怎么算?”
“不能让她走!谁知道她走了还回不回来!”
“对,不能让她走!要给我们个交代!”
夏成雨站在原地,有些麻木,她的脑海中挤满了病人家属朋友们地质问声,可是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的小腿因为僵直的站立而有些痉挛,而她的脸上绝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疼痛神色。急诊室里又来了几个医生护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目光诧异而焦虑地看着被人群包围的夏成雨。
医生和护士们劝说着不满的人群,夏成雨靠着墙,目光沉静,却暗自把全部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背后的墙上,她抬眼在人群中看了一圈,找到了人群后面的刘青青。
此时的众人在医生和护士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刘青青从人群中走上前来,指了指病房里头刚刚回答夏成雨问题的那个女孩儿,对夏成雨说:“我是那个女孩的室友,今天晚上是我给你打的电话。”
夏成雨点点头,“给你添麻烦了。”
“大家的情绪都很不安定,有些话说得也有些偏激。你能赶过来我相信你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可是我相信没有用,这么多人在这里担心焦虑了一个晚上,不能只因为你的一句会负责任就让你走,要不然你先拿个东西抵押一下?”
夏成雨攥着背包的手紧了紧,她看着前面一张张注视着自己的脸,就像是债主终于抓住了偷窃的贼,夏成雨心中有愤怒有难堪有想要不顾一切去反驳的冲动,可她只能生生忍住。
两方僵持了一阵,家属们的窃窃私语声再一次响起来,夏成雨终于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丝绒盒子,她打开那个盒子,深深地看了几眼,然后把它交给了刘青青。
“这枚戒指我抵押给刘青青,在场的各位包括医生和护士,都做个见证,两天之后我要是没回来,这戒指,你们······你们可以随意处置。不过两天之内,你收好它,谁都不能动它,这样,行不行?”她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看向刘青青。
“这戒指真的假的啊?值不值钱?”
夏成雨看向说话的那个人,回答说:“这戒指是我死去的未婚夫留给我的,我一定会回来取。”
人群中安静了一瞬,又听那人说道:“明天晚上之前!”
夏成雨暗自吸了口气:“明天晚上八点之前,我给大家一个交代。”说完她看向刘青青手里的戒指,说:“好好保存。”
刘青青点头,把戒指收了起来。
夏成雨离开墙壁,往门外走了几步,没有人再去拦她。她回头朝着病床上的几个人看了一眼,她们脸色苍白疲倦,也都在醒着看着她。夏成雨向他们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黎明前的黑夜格外的黑暗,凌晨四点钟的夜色仿佛能够吞噬一个行走的身影。夏成雨从医院出来,快步走至了一盏路灯之下。她停住脚步站了一瞬,突然跌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面。
街道上宁静地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刚刚的喧闹终于从脑海中被抽空,夏成雨孤寂的影子也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她的身体旁边。
她的小腿还是在抽筋,迟迟无法起身,此时此刻,她很想念夏秋冬,那只总是抱着一只棉拖鞋的小猫。
温良时回到临市老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他从接到父亲病危电话时起便一刻不停地往回赶。
家里的老宅子在乡下,开到一半的时候老家那里下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雨,让最后的一段路走得格外泥泞。
他把溅满泥水的车子停在大门口,冒着雨来到大门前,那扇熟悉的大门正打开着,好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温良时一路急迫而来,可到了这里却不敢再进一步。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庭院里的灯光,只有那一个窗口的一盏在亮着,四下沉静黑暗,那盏灯光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安,沉沉稳稳地点亮着人心里的怯弱。就像此刻躺在那间房中的老人,他的父亲。
主屋的门口有了动静,一个中年妇女撑了把伞在门口朝着大门的方向看过来,随即打着伞快步朝他走来,“良时你回来了?怎么站在这里淋雨?”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伞往温良时这边偏了偏。
“清姨,我爸爸他······”
清姨摇摇头,“还是老毛病,不知道这一次过不过得去,只说叫你回来,没有通知家里其他人。”
温良时又看了看窗口的那盏灯,擦了擦眉角的雨水:“进去吧。”
父亲在卧室里睡着,温良时的到来并没有惊醒他。
温良时站在床边看着他,许久,一动也没有动,直到清姨轻手轻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温良时跟着清姨来到饭厅里,只见清姨把饭桌上几个倒扣着的盘子揭开,竟是给自己留着的几个热菜。
“我估摸着你肯定没吃饭,算着时间给你做了几个小菜,还是热的,先多少吃一点,别饿着。”说完便把温良时身上的湿外套脱了下来,又嘱咐道:“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吃了饭去换件衣服洗个热水澡,乡下天气凉,不要感冒了。”
温良时抬头看着清姨,心中一阵温暖:“辛苦你了,清姨。”
“跟清姨还客气什么?”说完把刚盛出来的一碗红豆汤放在温良时的手边,“走了那么远的路,快趁热吃。”
温良时喝了一口红豆汤,香甜的味道让他一下子记起了夏成雨,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这才看到夏成雨发来的短信。温良时马上找出了夏成雨的电话想要打给她,却看到外面下着雨的黑夜,放弃了这个念头。
时至凌晨,温良时坐在老家的饭厅里安安静静地吃饭,一路的奔波慢慢地平息下来。
温良时第二天从父亲卧室的沙发上醒来,他揉了揉有些散乱的头发,掀开身上的毛毯,然后走过去靠近父亲的脸仔细看了看,直到能察觉到睡梦中的人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才伸了伸胳膊出去洗漱。
下过雨的清晨空气格外地清新,温良时一手举着牙杯,一手握着牙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刷着牙。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父亲回到老家居住的这几年里被打理得越发旺盛,父亲好像没有去刻意地修剪它们,所以各类植物都长的随心所欲,却又偏偏不让人觉得杂乱,清晨起来在庭院里走一走,很是舒心。
温良时走着走着,便在南墙边的一株植物旁边蹲了下来,他对着那棵瘦瘦小小的植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这就是去年自己在这里种下的那棵山茶花。他把嘴里的牙刷拿出来,含了口水把牙膏泡沫顺嘴吐到了墙根儿一边的空地上,刚要准备再喝第二口,就听到清姨略带无奈的声音在身后的小径上响起:“你这样让先生看到可是要说你啦!”
温良时擦了擦嘴,回头嘿嘿一笑,对清姨说:“我爸他睡觉呢。”
清姨嗔怪地笑了笑,说:“收拾收拾来吃早饭了。”
温良时却蹲在原地没有动,只是转身朝清姨招了招手,“清姨,你来。”
“什么事啊?”清姨一边问着一边向他走过去。
“你看这株山茶花,怎么看着越长越小了?”
“山茶花本来就不适合在咱们这地方长。”
“那我爸还要种?”
清姨摇摇头,“他有他的道理吧。”
温良时低头看着这棵弱小的植物,好像很寂寞的样子。他想起去年回家时一进门正是遇见父亲喜滋滋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淘换了这棵山茶花的花苗往家走,碰上他回来便很是放心地把花苗交给他,在南墙边找了个通风半阴的地方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栽了。温良时想:看这个样子这花苗也没有开过花,这么长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它开花的那天。
清姨见他看着那株山茶出神,便说:“你们父子俩这一点倒是很像,我见先生好像对这棵山茶花特别在意,时不时地也会对着它看上好一会儿。”
温良时愣了一愣,随即回头对清姨笑笑说:“那可不,他儿子种的嘛,当然要多关照一些。”
清姨想了一想,恍然称是,“还是亲父子心有灵犀。”她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了笑,说:“去年秋天的时候,这山茶迟迟不开花,先生明明着急,还赌气地对我说‘它就是一辈子不开花,也是棵好山茶’!说这话的模样跟个小孩子似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意思。也不知道今年这花是开还是不开,没见着有什么苗头呢?”
温良时听着清姨说的话,低头看着身旁这株不起眼的山茶笑了笑,说:“爸爸说得对。”
再进屋时,温寄清已经醒来,拿着放大镜在餐桌边看报纸。
温良时叫了他一声“爸。”对方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继续集中精力地看手中的报纸。
过了几分钟似是看完了刚刚的一整则报道才把放大镜和报纸放到一边,真正地看了温良时一眼,“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夜里很深了才到,你已经睡着了,没叫你。”
“昨晚下雨了?”
“嗯,下了一夜。”
“哦······我睡熟了,一点都没有听见。”
温良时笑笑,“吃饭了爸。”
温寄清点头拿了筷子,又问:“你清姨呢?”
“清姨说她吃过了,让咱们自己吃。”
温寄清略一停顿,说:“见外了。”
温良时笑了笑:“清姨心细”。
一顿饭吃的安心平静,温良时看着父亲脸色虽然不是很好,但精神不错,暗暗松了口气,昨夜提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一截下来。
温良时心里惦记着夏成雨,吃过早饭后便给她打电话,一连打了几次却都没有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