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央坐在城楼的瞭望塔上,忆安城的夜原来如此美妙,尤其是朱雀大街上更是灯火通明。她那身红色的长裙从远处望去,就像在挂在城头的旗帜一般。城墙上巡逻的兵士全没注意到,在瞭望塔上竟还有一个人。
她漫无目的地把玩儿着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柳枝,只是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去见他,齐沐凡,当今的圣上,一国之君。而在几年前,他还是她的凡哥。她像一个跟屁虫一样成天跟在凡哥后面,缠着他要他带她出去走走,随便走走就好,无论他在作画,在练武,还是在被父亲罚抄经文。虽然当时还有一个烦人精,是她的表妹,跟她一样也缠着凡哥,只是几年前失踪,不知道家里人找到她没有,只是当她一向贪玩儿,出去游历江湖了,不打声招呼也是那个任性表妹的做派。
长央回想起那几年的时光,就像梦一样,可是,凡哥怎么就变成一国之君了呢?父亲为何又一直瞒着她,她固然知道父亲当年跟随先帝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是开国的大功臣,只是因为先祖遗训才回到西州。既然连所有荣华富贵都能抛弃,而恪守遗训,为什么收了白家家主白问天为徒,又收下凡哥当了徒弟,可这又违背了遗训,这样的朝令夕改实在不是父亲的为人。
微生家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守护一个祖先的秘密,非家族嫡系及其亲传弟子,其余人不得知晓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个秘密,微生一脉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却又所向披靡。只要不生出事端,这个秘密便永远埋在地下,无人知晓。
这个秘密长央只是知道一些,当她接手家门之后父亲才会如实相告,她相信白伯伯和凡哥也是知道的,子书接手了白家,也将为了微生一脉世代守护这个秘密。只是她从来也只是当那些是一个传说可有可无,自她叛出家门那一刻开始,连那些传说也与她无关了,所以她没有告诉雨长。也不知道她的小徒儿现在在干嘛,是否平安,同她在丰山隐居这么多年,又是否习惯这样的江湖。
可没想到,从之衣的口中又说出了那些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地方,便拜托子书带之衣过去,兴许能问出些蛛丝马迹,长央觉得或许那真的是一时口误罢了,“忆安”千百年来多战事,不就是“怀念长治久安”的意思么。就算之衣真的是东洲人,从东洲来,东洲真的存在,但这些终归只是虚妄,千百年来微生一脉都试图寻找着通往东洲之路,皆是无果,父亲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对于长央来说,给之衣那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安身之处,或许更划算。
长央烦躁地挥动着柳条,她想着再见她的凡哥的时候,迎接她的会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又或者一句承诺,更甚或许还是一纸婚书。可现在,那个人就在皇城里,她却不知道怎么见他,那个人怎么就成了皇帝了呢?到底他什么有什么秘密?她的脑海里不停地问着这些恼人的问题,明明答案就近在眼前。
她起身站在塔顶上,远处吹来的风,吹开了忆安城五月盛放的牡丹,天下的迁客骚人都汇聚忆安,也吹起了她的长裙,她却无心观赏。
走吧,不如无所畏惧地去面对他,她有很多的问题,而他便是她所有的答案。那个红色身影像忆安城里的烟花,一闪而过,径直飞向了重兵把守的皇城。
进了那皇城,长央也晕了头,没想到这么大?这上哪儿去找沐凡哥去?绕着绕着又绕了回来,就算没迷路也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哪啊。干脆找人问问吧,进都进来了不可能又这样出去吧。
她见远处走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像是个嫔妃的样子,四下里也找不到人,她便飞身下了楼,走上前去。
“站住!你是哪个宫的,见到娘娘为何不行礼?”一旁的宫女突然喝住长央。
她抬头看见那位妃嫔胭脂水粉很是重,又刚从宫中那边赏花回来,冒了细汗,胭脂味扑鼻而来,呛得长央很不舒服。她抬手整理着自己的金钗,稍圆的脸蛋儿有些富态,未尝正眼看过长央。自己还没开口问呢,就被当成宫女了,看来是这身打扮的问题,早知道还不如去禁军营偷身铠甲算了。只是撒谎这个东西,长央自来是很熟练的。
“见过娘娘,卑职乃禁军月影队的,这身打扮是为了方便行事,此番回宫乃是有重要事情启奏陛下,还请娘娘勿怪。”长央谎称自己是禁军的人,这样中气十足的口吻应该信了吧。
“既是这样,本宫便不责罚你了,你快去吧,别耽搁了行程。”她随意挥了挥手,不想理长央。长央正欲离去,却又被叫住。
“陛下现在正在寝宫,没在殿前,公公没告诉你么?”那位宫女始终皱着眉头,看着一身民女打扮的长央,将信将疑。
“卑职不知,多谢提醒。”
“诶?不对,月影队有女人么?”几番对话下来,那位娘娘也起了疑心。
“这…平日里队里都蒙着面纱,娘娘怎会知晓。”长央有些心虚,一个谎言看来要用很多歌谎言来圆满啊。
只见那宫女在那娘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她似乎答应了。
“这样吧,本宫也顺路,就由本宫带大人去见陛下吧。”
“多谢娘娘。”长央便跟在了那位娘娘身后。
走了没多久,走至一处宫门前,侍卫见到这位妃嫔也纷纷行礼,看来宫中的位分还比较高。
“大人,本宫一直没见过月影队的令牌,可否借本宫观赏观赏?”没想到刚走至那宫门前,这位娘娘便突然发难,原来只是刚才所处之地没有禁军侍卫,没想到这位娘娘心计这么深,谎称带她去见陛下,走到这有侍卫的地方好擒拿她。
“这…娘娘…事出有因,您看卑职我一身行头都换了,这令牌自然也没在身上。”长央无力地辩解道。
“本宫看你是在撒谎!来人呐!”
“在!”一旁禁军侍卫眼看就要冲上来擒人,长央也脚底发力,准备脱逃。
“且慢!”一个中性的声音传来,宫门外走来一位公公,年岁较大,看来地位也比一般的公公高。
“哎哟,大人,老奴可算找着您拉,陛下都等了您好久啦,您这不是让老奴难办嘛。”他冲着长央说道,一边还悄悄给长央递眼色,这倒让长央摸不着头脑了,她在宫中也不曾认识什么公公大人呀?
“哎哟,这不是娘娘嘛,老奴给娘娘请安了,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使了。”他转身又冲着那位妃嫔请安。
“李公公啊,这么晚了怎么没在陛下宫外侍寝呢。”那位妃嫔见了这位公公,好似低了个位分一样,看来这位公公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是贴身公公。
“这不陛下让老奴去看看大人怎么还没到嘛,陛下还等着呢,老奴这就带大人过去。”
“既然公公认识,那就快去吧,莫耽误了要紧事。”长央这边看的一愣一愣的,这分明是给她解围嘛,可她并不认识这位李公公啊。
那位娘娘还得讨好这位公公,不愿再生事端,毕竟陛下侍寝的事全权都是李公公在负责。长央便跟着这位公公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原来方才那位娘娘把长央带着走得离皇帝陛下越来越远,长央倒吸一口冷气,这宫中妃嫔难道都是这般心机?
走了很远,两人的步子才慢了下来。
“多谢公公出手相救,长央与公公素昧平生,不知…”既然这位公公有心帮她,她便不再隐瞒。
“姑娘是微生一脉的人吧?”那位公公却道出了长央的出身,这让她大为震惊。
“公公是如何知晓的?”
“老奴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啦。”他的口吻却越发沉重,继续道:“当娘老奴随先帝一同把年幼的陛下送至西州,微生大人不辞辛苦教授陛下,那时候微生家的小姑娘可是成天都黏着陛下呢,老奴看姑娘面熟,又知这重兵把守的皇宫中,天下也没几个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心里就有个七七八八了。”
“长央似乎有些印象,公公便是当时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发糖的那位吧。”她听他提起往事,有些不大好意思。
“是了,姑娘那时年幼,可算对老奴还有些印象,只是一晃这么大了,也如当初那般美丽动人。”那位公公朝着长央笑了笑,眯着眼睛,很是慈祥,跟小时候一样。
“公公谬赞了。公公这是刚从宫外回来?”
“陛下吩咐老奴去办点事儿,刚回来,恰巧遇见姑娘,想必是天意啊。”
“长央有些不明白,公公为何说等了长央好久了。”
“姑娘莫急,且随我来。”那位公公便加快了步伐,往陛下的寝宫赶去。
二人绕至这起居殿前,奇怪的是,再往外的宫门内有很多侍卫,来回巡逻,而往内却不见一人?难道都埋伏在暗处么,可以长央的本事又察觉不到气息。
“姑娘,你我站在这里稍等片刻。”他们走至起居殿前,却不进去,连侍寝待命的宫女也没有,只他两人孤零零地站在殿外,她不知道公公要她在这里等什么。
“啊!”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长央睁圆了眼睛望着公公,那个声音分明是从这起居殿内传来的,难道陛下遇到了危险。可是李公公却异常淡定,闭上眼摇了摇头,仍是不语。
而后,那个叫声又断断续续地传来,毫无规律可寻。
“姑娘,可听到了?”
长央仍是不解,只是冲着李公公点点头。
“哎,姑娘啊,这就是老奴等你来的原因啊,那个声音正是陛下的声音啊!”他说着说着就快要哭了起来。
“这…这是凡哥,噢不,陛下的叫声?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生病了么?”长央一连串追问。
“陛下病了,还是大病,老奴伺候陛下这么些年头,看着他从小长大,老奴这个心疼啊!姑娘且听老奴细细说来。”他噎了口气,强装镇定地说道:“陛下刚即位的时候朝臣弄权,陛下年幼,不敢擅动,直到几年前,帝党终于夺回大权,陛下这才大权在握,故而老奴才把陛下从微生家接了回来。”她这才明白,原来沐凡哥并非是不辞而别,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再也没来过微生家。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接回来的那个时候,陛下白日里十分健康,直到有一次,老奴问起陛下是否要再去西州,陛下却问老奴,为什么要去西州。陛下好似全然忘记那些年在微生家的事情,可是自那开始,夜里若是陛下做梦,便会像走火入魔似地怪叫。起初老奴只是以为陛下做噩梦了,让太医们熬了些安神的汤药喂给陛下,却不曾想,这样的事却经常出现,老奴便撤下了这起居殿周遭的公公和宫女们,以防怪事传了出去。哎…”他忍不住叹息道。
“这是什么怪病,长央学医多年却从未遇见,只知有神经衰弱者,噩梦连连,却不曾见过陛下这样怪叫的。”长央听了公公描述的病症,脑海里却想不起这样的怪病,连她微生家都治不好的怪病么?
“是啊,姑娘,老奴私底下遍访名医,却也都是束手无策,想去微生家求医,却被拒之门外。”
“什么?父亲竟将陛下拒之门外?”这没道理的事啊,沐凡哥是父亲的爱徒,更何况他是当今圣上,父亲也不敢违抗皇命啊。
“陛下跟老奴提起过,说夜里睡得不安稳,只是那梦境中有一些熟悉的事和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老奴听得陛下这么说,便知道这件事肯定和微生家有关,只是陛下全无印象,老奴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加重陛下的病情,便不敢多言。于是老奴密令一位信得过的太医,翻遍经楼的典籍,终于在不久前找到一本古籍,讲述到类似的症状。姑娘,可曾听说过‘囚梦师’。”
“‘囚梦师’?恕长央孤陋寡闻。”
“不怪姑娘,古籍上记载,说是发源于流南州与西州的交界处,说这‘囚梦师’使得一种邪术,不同于传闻中的蛊术,乃是在梦中施咒抽取人的部分记忆,若是被抽取之人夜里做梦再想起相关之事,便会因为无门无路寻得旧日痕迹而心神不宁,发出阵阵怪叫声。”
“这…怎会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人,这跟那传说中以梦为食的梦貘有什么却别,却不知陛下这些年受了这么多委屈。”长央听得公公缓缓道来,又听见那起居殿内一声声的怪叫,心中好生心疼,鼻头竟有些酸酸的。
“老奴,恳请姑娘,替陛下寻得这江湖上的‘囚梦师’,为了陛下安神好梦…”公公突然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扯着长央的裙襦。
“公公快请起,既然这件事跟我微生家脱不了干系,就一定有迹可循,长央不日便出宫。”没想到还没见到沐凡哥,便给了她一个迎头痛击,他难道都忘了么,那些承诺,那些笑容。
“老奴替陛下谢过姑娘了。”
“可否允长央再见陛下一面?”她不甘心,难道他连她也忘记了么,长央听着那起居殿里传来的怪叫,一阵心痛。
“这样也好,只是恐怕…陛下,也记不得姑娘了…老奴这便去唤醒陛下,姑娘且随我来。”李公公摇了摇头,他也不忍见陛下夜夜为此伤神,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半晌,李公公撩开九华帐,请了长央进去,她却不知道该跪还是不该跪。
她望着眼前之人,披着半敞的锦衣,揉着脑袋,额头全是细汗,是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沐凡哥,不论他变成了谁,他终究是他,那方面容她永远都会记得!她回过神来,只是微微作揖,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李公公说,姑娘是孤的故人,只是,我这病却记不得姑娘了,姑娘不必多礼,抬起头来吧。”他温柔的声音也跟记忆中一样,他紧皱着眉头,被这梦魇折磨得死去活来。
他望向眼前的长央,皱起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他看见那双眸子里,泪水夺眶而出,像山间清泉,这双眸子,仿佛有勾魂的魔力,这样的深情,他怎会如此熟悉。他微微笑起,好像刚才的梦,梦里也有这样的深情。
“不曾想过,孤竟然曾经认识如此美丽的姑娘,哎,看来造化弄人啊。”他无奈地摇摇头,“姑娘怎么称呼,可有家室?”
“凡哥,我是长央,微生长央…”她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喊着记忆里那个人的名字,她知道眼前的人已经记不得她了。
“是孤失礼了,只盼能早日找到良方,或许那时,孤便能待你如初了。”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唤他作陛下,原来曾经他并不是她的陛下么?而是她的凡哥,所以才有了那样含情脉脉的凝望么。
“凡哥,长央定为你寻来治病之法!”她坚定着,不论前途面对着什么。
“好,孤等你,虽然现在孤觉得与姑娘素昧平生,但是待得回来之后,姑娘可愿嫁给孤?”他心中笃定,有一份情感,哪怕忘了,也在他心中隐隐作痛,是的,他想娶她!
“长央愿意!”她亦毫不犹豫。
因为,等这句话,她已经等了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