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长,今日跟为师上山一趟,为师带你去见个老爷爷,要是你讨了老爷爷欢喜,说不定他还会教你一些武功,怎么样?”长央自从病好了之后便一直没个正经,自那小和尚走了之后又断断续续地运功逼了几次余毒,这一日她刚运完功,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朝着屋外面喊道。
“小雨长?小徒儿?”见没人答应,她又提高了些声调。却还是无人应她,心里想着,毕竟是小孩子,又偷懒不练功,看我怎么教训他,于是起身推门出去。却看到雨长坐在院儿里的那块大石头上,磨着阿爹仅剩的遗物——留给他的那把长枪。
他细致地打磨着,眼神迷离,不知道看向哪里,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那柄枪长央也是第一次见到真容,通体成黑色,缘是乌金所造,枪刃有两面各三个齿,呈波浪状,刃锋为白金所覆,呈亮白色,刃面当中刻了个“夜”字,枪头连着枪身的部分雕了些云纹,可见工艺之精湛,不知是何人何地所铸。
这把枪太过沉重,压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又岂是乌金石的重量。
“师父,徒儿想阿爹和阿娘了。”他强忍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滚出眼眶的泪水。
“小雨长,林家的枪法你学了几式?”
“只学了皮毛和起手式,阿爹说待我何时抡得动这‘夜白’了就教给我,只是…”
“原来它的名字叫‘夜白’,要不你舞给师父看看?”
“好!”雨长忽地来了兴致,擦了擦眼角,接着便提着枪走到院子中央,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抓得住这长枪了。他把枪一横,一个马步扎下,长央心里称赞道毕竟是将军之子,这马步扎得可比她小时候扎得稳多了。随即他一个侧身,单手拨枪,接着上挑,压枪。来来回回十多个动作,他已满头大汗,最后往前一刺便戛然而止。
长央心中有了想法,不若把自家的武学接上去,反正以后都要教他,了他一个心愿岂不是更好。
“小徒儿!枪扔过来!”
长央忽地腾身跃起,一把抓住,在抓住的一瞬,她还有些惊异,果然是柄好枪,真够沉的,她在空中打着转儿缓缓着地,头上的红绳在空中飞舞,就像枪上的红缨。
“天下武学之至高者,神形俱灭,精于神者次之,精于形者再次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弓箭盾牌十八般兵刃各有所长,挥刀当如猛虎下山,势不可当,在于力道,执剑当如君子,可静如淡烟流水,可乱如自在飞花,在于心境,而这舞枪当如御龙,上可取九天之月,下可跃万丈深渊,你可看好了。”
语罢她把雨长那几式当即使出,随后如一条飞龙咆哮着挣脱了束缚,缠、拦、点、拨,仿佛枪即是人,人即是枪,收放自如,看得雨长是眼花缭乱,如见神祇。忽地她跃起,在空中转身,那枪往前飞去,就要脱离她的手掌之时,她又落地收枪,仿佛与那柄“夜白”在争夺着,又或是与一条巨龙在搏斗着。越到后来,雨长越发看不清师父的动作,却见得那黑色的枪影如花朵凭空肆意绽放着。
到最后,长央一个翻身,向后下腰一记倒刺,却见凭空起风,如龙之怒吼,震得雨长连连后退,近处的大树也被撼得落叶纷纷。
“怎样,小雨长,想学吗?”她收枪站稳,如同一个巾帼英豪。
“想!想!想!”雨长一个劲点头,如小鸡啄米。
“走,先陪师父去山上的‘玄清观’去找一位老爷爷,回来就教你。噢,对了,回来的时候记得给为师捉条鱼哟,哈哈哈。”她把那枪往雨长那边一扔,接着就往前山走去。
“没个正经。”雨长嘟囔一声,接住枪,赶紧裹好放进屋里,出来时已不见师父踪影,便急忙朝着前山跑去。
茅屋在山的南面,“玄清观”在山的北面,一周的时间下来雨长天天外出给师父找些野味和野菜,早就把这一片摸得烂熟,也找到了那通往山顶的石阶,只是一直未曾上去过。
他拾级而上,山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不知道师父跑到哪里去了。他正埋怨着,一位身着白袍,手拿拂尘的老道人迎面走来,看样子倒是有七十来岁,步伐却十分稳健,想必身体健硕的很。他头戴青玉冠,白袍手袖与左右衽1上绣有八卦图,背后绣着阴阳太极图,一派道骨仙风。那老道人微微鞠躬作礼,雨长便也赶紧回礼。
“这位小居士可是在这山中迷了路?”老道人问起,他开始左右端详起这位小童来。
“道长好,我没有迷路,师父说要去山上‘玄清观’找一个人,我跟师父走散了,正上山去找她。”雨长如实说道。
“哦?这就奇怪了,老道这一路下来倒是没见着什么人。”
“可我明明记得师父跟我这么说的呀?我还是上去问问吧,万一道长您错过了呢?”
“哈哈,说得也对,去吧,老道也得下山赶路了。”
“谢谢道长,道长慢走。”雨长又鞠了鞠躬,继续往前赶去。
那老道一脸笑意,回头看了看雨长,又掐指算了算,心中思忖道,这小娃娃以后将大有作为啊,哎,只可惜…也罢也罢以后当会再见的,那时再指点他一二。随即往山下走去,身影在云雾里渐渐模糊。
雨长往前跑了没几步,总觉得心中像是忘了什么事一样。他忽然想起师父说的是“上山去见一位老爷爷。”难道…他又朝山下望了望,却看不见那位老道长的身影了。
前些日子这“玄清观”遭了大劫,观中弟子死伤无数,如今尸体全都清理掉了,干净了些,只那石阶上和路旁的石灯上还有些干掉的血渍,来不及一一清理,想必几场大雨之后,那些屠戮的痕迹便也都不复存在了吧。古人常说,罄竹难书,罪行功德通通载于史册,一场杀戮几夜大雨便可将所有的痕迹抹去,而书中那些事,真真假假,又是经谁的手笔,改成了什么模样。雨长不禁想起了父亲,却不知道后世的史册上怎么载着,亦或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
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抬眼望去,宏伟的山门立在眼前,其后围着围墙,隐约有一座座的殿漏出来,中间的殿最大,左右分别又有许多小殿,左右对称着。群殿皆是黑瓦,红栋,鸱吻2压着屋脊。山门口有一尊霸下驮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两侧上都雕着负屃,中间是一些雨长看不懂的经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石碑旁有石雕的玉如意横卧着,从门口出来两名小道童,各披天青色的道袍。
再回头望去,山下村落已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层层云海,宛如仙境。果然这“玄清观”气派得紧,雨长绕了半晌也没见着师父的影子,只看到些道士和前来问卦的人们,有的锦衣玉袍,有的衣衫褴褛。
雨长刚转过门,突然跟人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上。
“啊!”一个夜莺般的声音传来,雨长定睛一看,是一个小姑娘,旁边掉落了两个空空的竹篮子,那女孩儿年岁跟他相仿,用粉红的绳子扎了双丫髻,穿一身粉色的粗布衣裳。
“丫头,没事儿吧。”一位老丈挑着两个竹筐从出现在小姑娘身后。
“没事儿,爷爷。”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雨长也站起身来。
“那边的小娃娃呢,有事儿没?”那位老丈放下挑子,又看了看雨长,他摆了摆手。
“丫头叫你小心着点儿,还不跟人道歉?”老丈又转头数落起那姑娘来,她只得悻悻地走上前来,低着头羞红了脸说了声,“小哥哥,对不起。”
“小雨长,哪有让人家女孩子道歉的道理?”雨长刚要开口,却听得身后一声,不知何时,师父跑到他身后来了。雨长见是师父,白了白眼,也前去道歉。
“老丈,是我这徒儿不小心,请多海涵。”长央一边抱拳一边说着。
“哪里哪里,姑娘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师父,老朽很是佩服,不知姑娘携徒来者后厢房做什么?”
“我与徒儿走散了,找到此处方才看到他。老丈可是山下渔村的村民?”她见那空空如也的竹筐和竹篮,想来不是上山问卦的人。
“姑娘说的没错,老朽就住在这山底下,观里的道长们都是从村子里买些米面蔬菜,我这不,刚送完菜。”他指了指那竹筐。
“噢,原来如此,冒昧地问上一句,老丈家里可有余粮?”
“有的呢,往常送完这山上,还要去北边儿的镇上再卖一些,姑娘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的,我与小徒就住在这后山山腰上,如果可以的话也想从老丈那里买些粮食蔬菜回来。”雨长这才想起,这几日来都是吃的山中野味,这样的日子并不能长久。
“哈哈哈,那当然没问题了,以后便多送一趟就是。”老丈笑着答道。
“不用老丈,我让我这徒儿下山来取便是。”
“啊,师父…”雨长无辜地望向她,表示不情愿。那小姑年见此景,躲在老丈人后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雨长看了过来,又往后躲了躲。
“就这么定了,今日反正无事,我们就送老丈下山吧,顺便也带些口粮回来,小雨长去给人拿着。”长央指了指那地上的两个竹篮,雨长便又走过去拾了起来。
“那就谢谢这位姑娘啦,老朽姓叶,这是我的孙女儿,叫叶之衣。”
“在下慕容长央,这是小徒林雨长,给叶老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还要谢谢姑娘,省的我们卖菜的功夫。”
“叶老这么大年纪还在种菜?之衣的父母呢?”
“实不相瞒,之衣是我收养的孩子…”
四人便这样聊着天,往山下走去,路上雨长一个劲儿朝师父翻白眼,之衣望着雨长浅浅地笑着,不知怎么的脸却一直红红的,羞答答地一直拽着爷爷的衣角。
丰山上的钟又响了,那不是道观里的钟声。乃是这丰山之上有九口青铜巨钟3于山涧之间,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物,每每霜降又或连夜暴雨之时,这九口钟仿佛聚了天地之灵气一般会提前鸣钟,丰山之下地势低洼,村民们闻及这钟声便纷纷做好防涝或者冬天抗冻的准备。
那一日长央并没有找到玉虚道长,道童只说他往西云游去了,说是有要事要去趟西州,只让大师兄打理门中事务,短则两三月,长则五六年,若有要事可去西州寻他。整个“玄清观”也因那次杀戮而一蹶不振,一年一度的论道便也废了。而她不知道,正巧雨长那日遇到的便是玉虚道长。
长央乃是想问一个人的下落,这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人,她从西州一直追查至此处,这线索恐怕普天之下除了她那顽固的父亲,也只有玉虚道长一个人知道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年两年,武学、谋略、五行、八卦、药理、天下大事,长央皆悉数教给雨长,三年五年,雨长除了每日练功和与师父对弈,隔一段时间也要去山下叶老那里买些食物,顺便帮着叶老干些农活儿。长央则时而去道观里借一些古籍回来让雨长阅读,顺带问问玉虚掌门有没有回来,山上的道士都认得了这位姑娘,有时又出远门,除了打听雨长弟弟的消息,实则却是为了到处打听那个人的消息。然而江湖之大,如海底捞针,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凡哥,这几年我遍寻江南,却无你音讯,天下之大,我又往何处寻你?长央站在曲问城城楼的楼顶上,望向一片繁华的曲问城,心中唏嘘不已。
就这样,距丰山血案和玉何城之事已五年过去。
“凛,你跟了我五年,可知道对于杀手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黑暗中那个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依旧带着纯黑色的面具,坐在一把椅子上,黑色的袍子垂到了地上,他开始把玩儿起手中的短匕。那是一把通体翠绿色的匕首,不像是金属打造,倒更像是玉器。那刀格用金丝缠了圈金边儿,格中镂空,为云中腾龙图案,而握把却用白绸缠了一圈,隐约可见镶嵌在握把上的宝石。
“回禀师父,徒儿以为是手艺。只要武功足够高强,便无不可杀之人。”几步阶梯的下面单膝跪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便是当年的林云舒,只是现在叫凛。他也身着一身黑色紧身衣,头上别着一个半覆面的面具,上面只是用蓝色颜料随意图了些花纹。
“时雨以为呢?”黑暗中那个声音继续问道。
“师父,徒儿觉得是详查目标,目标的饮食起居,乃至爱好习惯,越是了解你的敌人,便可伺机而动取其性命。”乃是一女子声音,往凛的身旁望去,却还有一黑衣身影,她个头比凛稍矮,看年纪跟凛差不多,头上也别着一个半覆面的面具,只是花纹是红色的。
坐在椅子上的黑衣人停止了把玩那短匕,只听得“咻咻”两声,时雨眨了眨眼睛,再定睛看时,只见一枚食指长的银针近在咫尺,就悬停在自己的眸子正前方,针的那头被一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牵引着,牢牢拽在她师父的手中,不足一寸,而她望向师兄那头,也是同样的情景,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而他连眼睛都未尝眨一下。
“咻咻”又听得两声,那两枚银针被收了回去。
“是眼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作为一个杀手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情况,可能千军万马等着你,又或者你早已中了目标设下的埋伏。你只能有进无退,你的眼睛要像鹰的眼睛一般,锁死你的猎物。”
他顿了顿声,继续说道:“你们所习的剑法,只有进攻,舍弃了‘迂回’与‘防守’,所以一招之差,便可能换了一种结局,哪怕刀刃在你的眼前划过也不能眨眼,你要看清敌人的动作,才知道如何一招致命。这样的鹰眼,有些人练十年,二十年,终究挡不住恐惧来袭。若是你眨眼输给了黑暗与恐惧,你便是曝尸荒野。凛,为师废了你一只眼,你可恨我?”
凛愣了一愣,他从来以为师父都是身体力行,从来不会多解释什么,五年前在那个不知何名的山头,他第一次杀人,也是在那里,师父残忍地取了他一眼的光明。这番,他又问起他来,却不知如何回答。这五年,师父尽心养育他,不过是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取一个人的性命,而他不过是他手中的工具罢了。这是恩重如山,还是利用?他已经分不清了。或许正因为只剩这一只眼睛,他才不敢眨眼吧,他并不是克服了恐惧,而是他心生的仇恨早已湮灭了恐惧带来的感觉,他想用这只眼睛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过的路,直至亲手取了那人的性命。
“去吧,凛,今日起你出师了。”那黑衣人手一挥,一封信飞至凛的手中,那信中只有一句诗而已。他知道那首诗代表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也是他踏入这个江湖的伊始。
闲亭细雨落飞花,孤桥明月问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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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右衽:汉服通常将右侧衣襟掩于内部,左侧衣襟盖在外部称为开右衽,异邦通常反之。
2鸱吻(chi wen),龙生九子之一,常见有鱼尾,屋脊兽以辟邪驱火;霸下,九子之一,好负重,形似乌龟,龟背上常用以立石刻石碑,负屃(fuxi)九子之一,龙形,通常石刻石碑两旁文龙即是。
3《山海经中山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