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有多久啊,这都赶了几天几夜了。”雨长背着粗布包,手里抱着那杆父亲留下的乌金枪,枪身也都被粗布缠着,不见锋芒。已是入夜,二人正赶往玉何城百里外的丰山1,四周只听得见蛩鸣,雨长虽然不怕黑,但这寂静的林子总是让人不寒而栗,他只得乖乖跟在师父后面。
“快了,快了。”想来应是算错了脚程,往常从这丰山赶到山下不远的镇子上约摸两三个时辰,此番带了个少年,加之旧伤不愈,又不能用轻功,故而慢了些,不若方才在镇上歇下,明日再上山会更好,长央心里这样掂量着。这样摸黑找到了上山的路怕是迷了路也未尝可知,干脆生了火就地歇息一晚吧。
“师父,怎么停下了?”雨长借着月光,依稀见着前方的身影顿了顿,停了下来。
“今晚就在这林子里睡一晚吧。”
“啊?”他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几日见他这位师父行事虽是磊落,也颇具侠气,只是自己生活上却大大咧咧,敢情这师父还未教会他一招半式,倒是他照顾起师父来。
“去,拣些柴火来,就地歇下吧,别走远了,一会儿可别回不来。”
“那师父呢?”
“为师就在此候着你,免得你我走散了,快去快回。”雨长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只得乖乖去捡干柴,待得雨长走开,她才扶住一旁的树干,缓缓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来,解开衣裳。又随手捡了根木棍叼在嘴里,月光下,她的肌肤白皙而润泽,微微渗着晶莹的细汗,宛如宝玉,只是那腰腹间不知被何物削出一道食指宽的口子来,伤口倒是不深,几日下来却未尝结痂。她把那药粉撒在伤口上,又简单用布条缠住,这般下来已是满头大汗。口中的木棍也被她咬得变了形,其间痛楚不言自喻。
“这个天杀的‘无声’,我定要找到他。”她裹好衣服,恶狠狠地小声说着。
“师父你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了雨长的脚步声,伤口痛得恍惚,她竟连雨长回来了也未注意到。
“没什么,生好火,别让行李给妖怪偷了去。”
“什么妖怪不妖怪的,师父别当雨长还是小孩子。”闻声,她淡然一笑。他哼哼一句,摸出了打火石,简单地堆了个火堆。火光渐渐亮起来,他找了处干净的地方靠着树干坐下,却见师父轻踮几下脚尖,腾身跃到了几米高的树枝上,顺势卧下。
雨长望着月色朦胧,几日前的哭喊与血泪又浮上眼前,久久难以入眠,天下之大,何处去,血海深仇,何时泯,他感到迷茫。无奈地望了望树枝那妙龄女子,穿着破布衣衫,混同乞丐,心有不甘地合上了眼。
“小徒儿,醒醒,醒醒该赶路了。”翌日,他听到耳旁的呼喊,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眼前的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他伸手去摸放在一旁的包裹,却摸了空,又来回探了几下还是没有,瞬间清醒过来。看了看师父身上也没有,心想,完了。
“师父!”他朝着她喊了一句。
“怎么啦?”
“行李不见了!”他惊恐地站起来,四处寻找着那个粗布包,里面对于他来讲虽无甚重要的东西,可是父亲那杆枪可是他的命啊!也一并随着包裹消失了。
她闻声也皱起了眉头,那包里有些东西对于她来讲是必须拿回来的,这荒山野岭的倒是不会有什么小偷和贼人,当然也是没有什么邪魔的,她环顾四周,又往那林间看了看,方才舒展开眉头。
行至雨长身边,俯身对着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却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师徒俩径直往林中走去,仿佛什么事也未尝发生过。在雨长未曾留意的身后,几米开外的林间却窸窸窣窣地响开来,有人在这树上,一路跟着这师徒二人。
约摸走了两三个时辰,长央方才找到丰山山腰上的一处茅舍,这是她之前搭在这里的,在丰山南麓,北麓顺着帷裳河逆流而上则是一道观,而今却已凋敝。帷裳河向北注入接天流,交汇处乃是三河汇聚,北有流觞江经摇真州王都曲问城向南注入接天流。
雨长走进屋里,见这茅舍里的东西都被横七八竖地摆着,像是被贼人洗劫过一样,他随手扯了一块破布,包了些茅草,打了个结又从屋里出来。他看向师父,长央点了点头,于是他向着长央那头把裹好的茅草包扔了过去,然后她接住又朝着他扔了回来,两人就这样来回扔着,形同两个傻子。他不懂师父这么做是何意,心里还惦记包裹的事。
不多时,他们身后的林子传来了“唧唧”的声音,雨长瞥向林间,隐约看见有什么身影掠过,手里仍传递着那傻兮兮的茅草包。终于他看清楚了那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什么,那些家伙们长着红色的嘴,和红色眼睛,一身棕黄的毛,竟是一群猴子。
它们学着师徒两人的动作,也扔着什么物件儿,原来就是他们失窃的包裹和长枪,似乎觉得两人并无什么威胁,像是在做什么游戏,便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便也越来越靠近师徒二人。
雨长突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嘴角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容,这样的办法估摸着只有孩童想得出来了,见准时机,雨长看着飞来的茅草包,闪身躲开,茅草包也随之落地,而同时落地的还有扔过来的包裹和长枪。他赶紧一个健步上前捡了回来,那群猴子见他冲了过来,也顾不得什么包裹,“唧唧”尖叫着在林间四散而去。
“师父,那是什么猴子?”
“是这丰山特有的雍和猴,全天下就只有这里有了,倒是些调皮的孩子,哈哈哈。”她却自顾自笑了起来,似乎早已忘记刚才丢失包裹的事。
“师父倒是挺喜欢它们的。”
“因为这群聪慧的动物曾救过一个人的命。”她转而闭口不言,随即指着身后的茅舍,让雨长去收拾收拾,想必那茅舍里也是被它们翻了个底儿朝天。
约一炷香的功夫,雨长便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屋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师父,收拾好了进来吧。”他朝着屋外喊着,却没人应他,推门而去,却发现,长央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师父!”他赶紧冲上去,查看究竟怎么回事,却见她腹下渗出黑血来,原来这么多天她竟硬生生一个人撑着不让他知道,原来从救他那日开始她已经身负重伤!
“别担心,还不致命,为师命硬得很。”她喘着气,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嘴角勾起的那抹笑容像极了昨夜惨白的月色。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
“先扶我进去。”说话声已经微弱到只有贴着耳朵才能听得清。
他小小的身躯扛着她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屋里,他这才发现原来师父轻得跟几斗米一样,虚弱至此。
他扶着她到榻上坐下,转而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这个女子师父见惯了这些,淡然得紧,这让他也冷静下来,毕竟眼前这一幕远比不上几天前那幕惨剧。
“乖徒儿,为师要你办三件事,你出门沿着屋后的小径往山上走,去东面的山坡找一处溪水,在那溪水畔生长着一些红色的果子,一株三颗,像葡萄一样,采一些回来,但是切记,有一种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果子,也长在溪水旁,只是在阴处靠近西坡,一株四颗,不能采;再者那边角落里有水桶顺便打些水回来,帮我烧一桶水,为师需要把体内的毒给逼出来。这第三嘛,要是能捉一条鱼回来就更好了,哈哈。”
他眉头紧皱地盯着他的师父,没想到这种生死关头她还能谈笑风生。
“徒儿这就去,师父您等着徒儿。”
“去吧,去吧,为师等不及想尝尝这丰山的野味儿了。”她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雨长也提着木桶一溜烟跑出了茅屋。见他出了去,长央立刻端坐起了身子,咬着牙解开上衣,伤口处缠着的粗布条已经血肉模糊紧紧贴合在了一起,每撕开一层便疼得要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玄色瓷瓶,揭了木塞抖落出一粒白色丹药来,也是最后一粒,赶紧服下。
雨长沿着山中小径一路狂奔,跑得满头大汗,不多时便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他捡了根粗木棍,把上衣系在棍子上当做布袋子,脱掉鞋子踩着水缓缓向前走着,时不时左右看着溪边有无师父说的那红果子。约摸走了一炷香功夫,总算找到一株,便顺手采下。他想着不知道师父要多少,便多采一些的好,便又继续往前走。
山势越发陡峭,溪水便湍急了些,布袋里已有好些红果子,正要返回时,又发现一株,长在一块大石旁,雨长便也上了岸,正要去采他却一个激灵跳了回来。原来那草丛里忽地窜出来一条三尺长的小蛇,通体偷红,连蛇信子也是血红的。这不跳还好,一跳那毒物也发现了他,立直了半个身子,发“咝咝”的声音。原来这毒物竟是以那果子为食,见有人闯入自己的领地便警惕起来,却闻着雨长手里一袋子的红果子,便向他逼来。
雨长被吓得浑身透汗,他缓缓向后退着,不想却被石头绊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毒物见势腾跃而起,直扑他的面门,雨长吓得提起木桶挡在脸上。却听得耳边嗖的一声,接着像是击中了什么沉闷之物,随即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溪流里,便没了声响。他眯着眼,探头望去,却见那毒物掉进了溪水里,像是已死去。
“小施主,可有大碍?”听得耳边有人唤他,雨长望去,只见一个和尚,十七八岁的形容,一身白色袈裟,绣着金色纹路,如他一般一手杵着木棍,一手拿着一串念珠,戴着斗笠,背着一个木匣子朝他走来。
雨长赶紧双膝跪下,“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小施主快快请起,举手之劳受不得如此大礼,没事便好没事便好。”那僧人赶紧上来搀扶起雨长,却望见他怀里一堆红色果子。
“不知大师怎么称呼?”雨长问道。
“小僧法号子觉,不知施主采这毒物是为何?”他指着雨长怀里的红果子问道。
“这果子有毒?我师父身中剧毒,她让我来采这些个果子,说是能解毒的。”雨长一脸疑惑。
“小施主有所不知,这红果子确实是罕见之物,医书上鲜有记载,名叫‘朝三暮四’,有些一株三粒果实长在向阳处,食之则血脉腾涌易损经络,另一些长在背阳处颜色较深,食之则令血脉堵塞,皆是剧毒。却不知小施主的师父身中了什么毒,需要用这果子以毒攻毒。”那小僧娓娓道来,听得雨长一愣一愣的。
“师父中了什么毒我不知道,只是她让我来采这些果子,大师可是懂医术?”
“小僧虽算不上精通医理,但在行医方面还有些造诣。”那和尚谦逊地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作礼。
“恳请大师救救我师父。”
“阿弥陀佛,行善积德本是出家人分内事,小施主还请带路。”眼见着雨长又要跪下去,小和尚赶紧扶住他,心头想着这便是师父让他此行出门所结的善缘吧。随即跟着他一步步朝山腰的小茅屋走去。
“师父!师父!徒儿遇到一位大师,请他来替你看病啦。”还没走到那茅屋,雨长便高声唤着,却不见屋里有一点儿动静,他随即捧着那一堆“朝三暮四”的果子冲了进去,却见着长央已经躺在了床榻上,摊开了手不省人事。小和尚见状也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师父!大师,快快…”雨长已口不择言。
“阿弥陀佛,小僧冒犯了。”说罢小和尚便把起脉来,神色凝重,一旁的雨长只有干着急。小和尚注意到长央腰腹间渗出的血色,便吩咐雨长转过身去,他也从未遇到过此种毒症,使中毒者血脉凝滞,按说如果真有此毒,那也是剧毒无比,如使人血液凝滞那便是当场死亡,绝无生还之可能。只是眼前这位姑娘又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呢,难道是神迹么他不禁想到。于是他便想亲眼看看伤口如何,若有毒血也好施以良方以观后效。
可当他的手刚触及那白布条的时候,却被一只冰冷的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
“谁!”只听得冷冷一声,长央竟然从昏迷中醒来,不知是被伤口痛醒还是其他原因。
“师父!你醒啦!这位大师是徒儿遇见的,懂些医理,我便求大师救救你。”雨长见师父醒了,却又听得如此有敌意的一声,心想莫不是师父以为有人要害她,急忙解释道。
“阿弥陀佛,女施主,小僧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小和尚闭目合十说道。
长央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小和尚,她认得那白色袈裟,随即便松开了手。
“莫不是‘天南寺’的小师父?”她的语气又变得微弱乏力。
“小僧‘天南寺’子觉。”
“慧了大师跟你是何关系?”
“乃是家师,女施主可是认得家师?”
“这金丝楠木珠和天宝伽蓝袈裟我是认得的,我与慧了方丈有过一面之缘,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承蒙施主感念,家师身体安康。”
“哎呀!师父,您哪有心思关心别人的身体呀!”一旁的雨长忍不住插话,一脸的急躁。
“小屁孩儿,一点礼貌没有,看为师身体好了不揍你。”这倒让小和尚忍俊不禁,他没曾想这位姑娘虽然生得美若天仙,说话却是如此不拘一格,倒是有些豪爽。
“施主,小施主说得也在理,敢问姑娘这毒究竟为何,小僧随师父参详过许多医书,自诩医术尚可,却未尝见过此等毒性。”转而那小和尚又眉头紧皱,没了刚才的笑容。
“既是慧了大师的高徒,我便实不相瞒,七日前我便中了此毒,虽立刻运功逼毒但也不能尽除,此毒我亦是闻所未闻。”
“七日?!这…小僧却仍不明白,姑娘是如何活过这七日的?”小和尚一脸惊恐。
长央侧头看了看一旁的文若,心里犹豫着,有些江湖事还是不要太早让这个新收的小徒儿知道的好。她突然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神色严肃,对着雨长说道:“小徒儿,你出去,关上门,多打几桶水回来给为师烧一大桶水,稍后为师要运功逼毒。”
“哦。”雨长十分不情愿,但又不得不立刻行动,生怕耽搁了师父的病情。
临走的那一刻,他听到师父说起:“小师父,可曾听过西南‘微生’一脉?”
“阿弥陀佛,既是这样,小僧可真是让施主见笑了。”听了长央的一席话,他才恍然大悟,他曾听师父提起过西南众氏族,俞、白、王、吴四家,乃是当今世上声名远扬的四大家族,各擅琴棋书画,而最神秘的莫过于这‘微生’一脉,世有‘药圣’之称,却难寻得其踪影。师父当年身受重伤,机缘巧合才幸得‘微生’家主施救,才得以起死回生。而自回到‘天南寺’后却几乎从不提起,当时跟在师父后边儿的众位师兄更是一概不知,只是晓得师父消失了数日,回来后便神采奕奕。如此一想,若这姑娘是师父口中那‘微生’一脉的门人,便可以理解了。他不解的是,医者乃以“仁心仁德”为本,普度众生乃是应尽之责,却又存在如此一族未尝广施善行,长央避而不谈想必其中定有隐情,他便也不再细究。
“小师父此行丰山却是为何?”
“想必姑娘知道这几日前罹难,家师与‘玄清观’玉虚道长乃是旧友,因近日云游在外,特差弟子前来探望,今日刚刚下山便遇见小施主险些中了那‘血蝮蛇’的招,故而出手相助。阿弥陀佛,毕竟是一方生灵,若非起了歹毒之心,小僧也不愿出手造杀孽。”
长央望着床头那一堆红果子心里却不是滋味,虽然令这可怜的孩子帮忙采摘解毒之物,却忘了这红果子旁丰山之上藏有血蝮蛇这等毒物,是自己太不够关心这孩子了。她不禁心底自责。
“替小徒谢过小师父了,小徒有此等机缘,想必也是他的一番造化。”
“是啊,世间因果,穷通前定,小施主跟着姑娘学艺将来定有一番不俗的成就。善哉,善哉。”
“小师父,稍后我要用这‘毒物’以毒攻毒,既然身上这毒令血脉凝滞,便用这‘朝三’果子令血脉翻腾起来,毕竟不晓得是何种毒药,这是眼下我想到的唯一办法。”
“施主说得没错,小僧可有何相助之处,姑娘但说无妨。”
“这法子是个凶险无比的法子,少则半日多则数日,其间行错一步气便可令经脉紊乱,只是我不放心的却是我这小徒儿,他几日前也经历了一场人间地狱,我怕我这几日无法分心,可否恳请小师父暂留几日,替我照顾一下我这徒儿。”长央强撑着身体,虚弱地说道,仿佛每再多说一句便要昏死过去。
“施主放心,小僧这几日定会为施主护法,小施主就由小僧照料吧。”
“如此这般,便多谢小师父了。”
“阿弥陀佛,家师所受之恩无以为报,这等小事小僧只求能为家师报一些恩吧。”
“师父!水打回来啦!”门外又响起雨长的声音。
“小雨长,每隔三个时辰便替为师换一次热水。”雨长谨记着师父的话语。
白天闲着的时候,雨长便求着小和尚教他些基础的药理,他觉得如果自己能会些医药之理,便不用让师父如此操心了,可他哪里晓得往后等着他的功课哪里会如此简单。子觉和尚只是觉得这孩子佛缘非浅,加之学医之事本就有利于天下苍生,并无门派禁令的顾虑,便也倾心教授,奈何无法抽身为雨长寻一些药理典籍,只得口述。到了晚上,两人便轮流小憩片刻,只是换水的工作只能由雨长来做。
最初的时候,雨长提着热水进屋之时,长央端坐于木桶中央,虽然披了件单薄的衣衫,但是早已被水浸湿,丰盈的曲线一览无余。要是换做寻常男子,不知会起什么恶念,生出什么好色之心。雨长只是觉得原本清澈的水变成了天空的蓝色,有些可怖。
这样过了两日,换出来的毒水越来越淡,第二日晚上当他再度提着水桶走进去时,却发现师父早已穿好她的破布衣裳,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
“师父!您好啦!”他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喜形于色,扔下水桶便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她。长央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有些惊慌失措,虽以师徒相称,但自己毕竟是个正值二九年华十七八岁的少女,她回过神来,轻轻拍着雨长的头,像是在安慰他。她忽然觉得,或许有时候人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能替代千言万语了吧。
“恭喜施主。”小和尚闻声也进来道贺。
“没想到这‘朝三暮四’对这毒有奇效,余毒多些时日调理便可,多谢小师父这几日的护法,也代小徒谢过小师父的照顾了。”
“师父,你不知道这两天可苦了雨长了,大师只吃素斋,我也只能跟着吃素。”
“哈哈哈。”两人听着便同时大笑了起来,子觉更加发现,眼前这位姑娘真真是不拘小节之人。
“既然施主已病愈,小僧也需及时回寺了。”
“耽搁小师父了,我便不多加挽留,他日有缘必登山门道谢。”
“啊?大师你走啦,可是我还没学完呢,对了师父,徒儿会背了‘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劳作,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2”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的师父比小僧知道得多得多,以后自会教授于你。”
“噢?小雨长,才两日不见你就背着为师偷偷拜别人为师父啦?”长央笑着质问雨长,她既已答应收他为徒,这些时日却没有教他任何东西,心中却不乏有些愧疚。
“可我觉得大师更像一个师父的样子。”雨长撇过头去,这一语又引得二人发笑。
“那小僧便告辞了。”小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作揖。
“小师父慢走。”
小和尚回头望了望这对奇怪的师徒,手里盘着念珠,以后还会再见的,不知道到了那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他摇了摇头,消失在夜色中。
“雨长,你随我来。”长央随即走出茅屋,月色又铺满整个丰山,层层叠叠的树影摇晃着,远处望去依稀可见山下的山下的镇子和村落,寻常人家都点起了烛火。
“跪下。”她轻声道,雨长却不知为何,却也只能乖乖跪下,长央也随他一起跪下,两人朝着东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长央起身,雨长也意欲起身却被长央生生按下,她指间蓄力,抓起雨长的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听得他“啊!”了一声,左手食指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宛如被小刀划伤一样,鲜血开始一滴一滴渗出来。她又朝自己的左手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在雨长的伤口处,两人的血液便融在了一起。
“服下。”又是一声干净利落的指示,雨长便将手指含在嘴中,长央亦将他的血混合自己的血吞服而下。
“再给为师磕九个头。”
雨长一边恭恭敬敬地磕着,却听得长央念叨:“从今往后,你林雨长便是我慕容长央唯一的徒弟,无门无派,除了自己的子嗣以外一生只能收一人为徒,为师毕生所学皆会尽授予你。”雨长明白过来,原来兜兜转转这么久,从此刻开始他才真正地拜眼前之人为师。
“起来吧。”
“师父,为什么是无门无派,那师父口中所说的‘微生’一脉又是怎么回事?”
“适当的时候为师会告诉你的。”
“诶?那师父,除了大师教我的《上古天真论》还有什么?”
“当然还有很多,上篇《素问》共九九八十一论,下篇《灵枢》亦然,还有很多很多。”
“师父,可是…”
“雨长,”长央生怕这徒弟一时半会儿问个没完随即打住,“为师让你捉的鱼呢?”
“这…”
在玉何城以北的百里外,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月下山岭上缓步走着,那高的人披着蓑衣,戴着黑色面具,一身的玄色衣裳,而那矮的人只是个孩童,一个劲地哭个不停,却又不敢一个人停下脚步来只得跟在后面。只是走在前面的人却好似没听见似的毫不理会。
“哼。”走着走着,那黑衣人忽地冷冷一笑,低沉得令人发抖。两旁的树丛忽地闪烁过几个黑影,看来对方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踪,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两人北上的去路。各个虎背熊腰,一些提着大刀,一些提着狼牙棒,原来是些落草为寇的劫匪。那男孩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徒吓到,哭得更大声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拉住那黑衣人的衣角,却被他一把掀翻在地上。
“弟兄们本想在这里等一等今天的镖师,却落了空,二位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还没等黑衣人发话,那方为首的一人却率先说道。
见黑衣人无动于衷,劫匪们缓步走上前来意欲动手。忽见几道诡异的光芒闪过,除了那为首的劫匪,其余人好似见到了鬼神,睁圆了双眼捂住喉咙,随即应声倒地。
“啊!大侠饶命!”见势不对,为首的人发疯了一样扔下武器,转身就跑,不料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封住他逃命的路上,接着就是一脚踹到了那男孩儿身旁,那孩童赶紧躲闪开来。还没等那人挣扎着站起来,却被那黑衣人点了穴道。听得“钉钉”一声,一把匕首落在了那孩童身边,那孩童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闭嘴!”一声叱喝吓得男孩不敢出声。
“杀了他,你明天才有饭吃。”黑衣人俯下身,在他耳边沉沉道。
“我不敢!”那男孩带着哭腔大声说道。那黑衣人手起刀落,男孩只觉得白光一闪,左眼的地方感觉火辣辣的温润,接着铺天盖地的痛感袭遍全身。“啊!”他惨叫着,那是钻心的痛,捂住自己的眼睛,那黑衣人竟然一刀毁掉了一个十岁孩童的眼睛,究竟是怎样的禽兽。
“快,想留下另一只眼的话。”他如一个妖魔一样站在他面前。
那孩童颤抖地拾起匕首,双手握着抖个不停,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他也回忆起来自己再也不会有父亲母亲的疼爱,再也不会有兄长的照料,那一日玉何城的雨是血色的,那一日亲人的笑容只能在记忆里看到。虽然他不敢哭出声,双眼却止不住地流着泪,一边流着血泪,另一边泪水折射出的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渐渐地他高举着匕首,盯着眼前摊在脚下的这个人,他忽然觉得那是一头待宰的牲口,因为只有杀了他才能换到自己要的东西。黑衣人面具下的嘴角勾起,这个孩子竟能忍下那样的剧痛清醒过来,他的复仇将会更有胜算了。
“啊!!!”就像利刃扎进了豆腐里一样,鲜血溅了他半个身子,接着他又补了几刀,直到那头“牲口”再也没了气息。他回头呆呆地望着那黑衣人,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黑衣人冷冷道。
“林,林云舒。”男孩似乎已经哭干了泪水,声音里却依旧带着恐惧。
“你想要报灭门之仇吗?”
“想!”唯独这一句,男孩异常坚定。
“哈哈哈哈!”黑衣人在月下发狂似的笑了起来,大声说道:“这世界上,你要什么,便自己去取。你给我记住了这句话,一生都不要忘记。我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从今往后你只有一个名字,‘凛’。”说到最后,低沉的声音似随风远去消失不见,反而更加清脆。
那黑衣人站在瘫坐在地上的云舒面前,缓缓摘下自己的面具,月光在他身后显得苍白,像是为这山间的冤魂默哀。云舒左眼的剧痛早已麻木,只是惊恐地睁大了唯一的那只眼睛,他不敢相信他看到的画面,那面具下竟然隐藏着那样一张面庞。这便是那个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杀手“无声”么?随即黑衣人又戴好了面具。
“徒弟,你叫什么名字。”又是那如深潭般无情的声音。
“师父,我叫‘凛’。”
我的名字么?林云舒,不,从今往后再无风和日丽的云舒,只有凛,凛冽的凛。
——————————————————————————————————————————————————
1《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南三百里,曰丰山。有兽焉,其状如蝯,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
2摘自《黄帝内经素问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