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中,一人施施然的走进店来。一身白衣如雪,不染尘埃。撑着一把油纸伞,丰神俊朗,直似画中人物。
后面跟着两个青蓑斗笠,劲装结束的青年,抬着一顶流苏小轿。
那人进得店来,望见白惊天,收起雨伞,负在背上,作揖道:“一别经年……”他本待要说“白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细看之下,只见对方满脸风霜,形色颓丧,甚是憔悴。
他乃至诚君子,不愿口是心非,改口说道:“白兄风尘劳顿,竟然疲形至斯,让人好生感慨。”
白惊天打了一个哈哈,道:“区区贱体,敢劳三爷挂齿。”气虽不宏,其声仍豪。
轿子里面发出一声惊呼,一个声音颤抖着道:“是白……白大哥么?果真是你?”声音娇柔,其中儿女之态,惊喜之情,非是滋味中人,难以尽表。
白惊天闻言之下,心头狂喜,饶是平素镇定如恒,也不禁身子发抖,拖着脚步,往轿子踱去。
那人身形一闪,拦在前面。
白惊天五指微屈,竟是连个拳头,也都握不紧,颓然道:“你待怎样?”
那人退后一步道:“白兄与青青姑娘睽违思慕,按理说来,韩某本不该从中作梗,作此大煞风景之事。只是失镖一事,牵连颇广,关系甚大,还祈白兄见谅。”
白惊天听他提及失镖,心头一凛,不待说完,一咬牙关,掉头便走,径不往回瞧上一眼。
那人一见之下,登时大失所望。想自己千里奔劳,将青青姑娘请来,手段殊不光明,已然有亏德行。
只是事关重大,只盼白惊天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纵不将失镖的来龙去脉交侍清楚,便只稍微吐露线索,那也不虚此行,谁知全然不念旧情。
齐天见得白惊天跄踉之姿,想英雄末路,困顿至斯,油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胸口一热,大步走上前去。
那人不明其意,张开手臂,道:“公子且慢。”
齐天道:“这位想来便是大名鼎鼎的‘武林道’‘护道者’‘五衣’中排行第三的‘白衣’韩风月韩三爷?”
柯老三高声道:“三爷不必理会。这小子也不知打哪蹦出来的,本事没几分,专爱管闲事,招人嫌的很。”
齐天径自道:“久闻‘白衣’大名,今日一见,未免名不副实。”
“呛啷”一声。一个抬轿的青年,拔出刀来,虚空一劈,恶狠狠的道:“小子,你可知江湖上,污人名声,有如杀人父母?”
齐天道:“这个在下自然清楚。敢问壮士,你家三爷可是君子?”
那青年傲然道:“江湖上提起我家爷的名字,谁不竖起拇指,赞上一声‘谦谦君子,闻融敦厚’?”
齐天点头道:“诚如壮士所言。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你家韩爷乘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那劲装汉子哑口无言。直把一张炭脸,憋得乌里发亮。
韩风月凛然道:“公子责备的是,风月受教了。”退在一旁,隔着轿子道:“柳姑娘请便。”
一只柔荑从轿里探出,缓缓将轿帘掀开。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那叫青青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素衣如水,峨眉如画。向齐天微一颌首,以示感谢。走到白惊天身后,轻声唤道:“白大哥。”
白惊天脑中天人交战,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去。
两人视线甫一交接,便如藤蔓一般,相互缠绕,难分难解。
青青心中想着:“若是白大哥想要牵我的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不要拒绝?”心底又是羞怯,又是甜蜜,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只觉好生难以决策。
白惊天闲日遐思,也不知多少次的幻想,他朝如果还能相见,定然不要再如以往一般克制。
此时日思夜想的人儿,俏生生的就在眼前,平日里不断被思念冲击的理智,顿时一泻千里。
他右脚踏前,左脚踮起,跟着便要跨出,蓦地里听得一声冷笑,心神一凛,忖道:“假若他们用青青要挟我,那我要不要妥协?”
白惊天迟疑之下,将踏出的脚步,又徐徐缩了回去,游目四顾,暗地寻思:“这些人虽然大多良善,恩怨也都分明,可于民生疾苦,未必放在心上。倘若知晓线索,全力追讨,届时边关内忧外患,十九难保。因我一己之私,致使万民陷入水深火热,于心何忍?” 顿时冷汗涔涔。
随即想起那年村中战乱,母亲将自己藏身地窖,临去的那番言语:“孩子,不是为娘狠心抛弃你,自古‘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为妇死节’。现你爹爹和你祖母落在敌寇手里,只怕凶多吉少,你娘为人妇媳,生死与共,那是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接着又想到自己艺成下山之际,师父的淳淳告诫:“天儿,此去江湖险恶,大丈夫立身处世,虽说事急从权,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白惊天一念至此,心头清明,主意顿定,踏前一步,握住青青的手,歉然道:“青青,是白大哥对不住你,害你受苦了。”
青青嫣然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白惊天又是怜惜,又是愧疚,柔声道:“别来还好么?他们怎么找着你的?路上没对你不敬吧?”
青青低声道:“三爷自称是你朋友,说你在江南道上,走镖受了伤,於杭州城外将养,一路上对我很是礼遇。”
白惊天望了韩风月一眼,道:“有劳三爷费心了。”
韩风月微微一笑,道:“多有不周,还请白兄勿怪。”
青青长吁口气道:“看见你没事便好。”抬头凝望着白惊天,脸上深情款款,目中柔情万千。
白惊天目光闪烁,说道:“青青,你信佛吗?”
青青摇头道:“青青原来不信的,假使这世间真有菩萨的存在,岂能容许那么多奸恶之徒,为非作歹?”
那方脸大耳的和尚,明知那是情侣之间的衷肠之言,可自己身为佛门弟子,在旁听见无动于衷,未免对佛祖不敬。
他待要驳斥,想着世间委实许多欺善霸民之徒,反而得享富贵,只得辩白道:“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非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青青接着道:“可在遇见白大哥后,青青却深信不疑。若非菩萨慈悲,也许终青青此生,都无缘遇见白大哥你。”
她顿了一顿,缓缓说道:“白大哥,假若终青青此生,都没有遇见过你,即便活上百岁,青青也会觉得光阴虚度。”
白惊天心中的伤感,就像窗外的春色,浓得化也化不开,强颜道:“青青,白大哥也是的。”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青青脸颊,脸上爱怜横溢,喃喃的道:“青青,如果真有轮回转世,纵然下到地狱,白大哥也要求得菩萨慈悲,再安排我们相遇一场。”
白惊天解开衣襟,用力从颈上,扯下一片婴儿佩戴的长生锁,递给青青道:“小时候听我母亲讲,这是我外公从一位得道高僧那里求得。说是戴带之人,诚如锁上所言:万事逢凶化吉,一生平安多福。你往后戴在身上,自必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青青心中惊恐不定,摇头摆手道:“我不要。我要白大哥你戴着它平安周全。”
白惊天抓住她手,强行按在她掌心,道:“青青,你不听白大哥的话么?”语气甚是严厉。
青青泪珠在眼眶打滚,用力眨着眼睛,努力不让流了出来。
白惊天道:“如果那天白大哥不在了,青青也要记着替白大哥活下去,那样才不负你我相知一场。”
窗外细雨如丝,下个不止,俨然人间的烦恼,绵绵不绝。
青青强忍的泪水,终是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齐天突向马腾空道:“先前听道长讲叙前辈的光辉事迹,令人好生迷醉,惜乎虎头蛇尾,吊人胃口。”
马腾空知他意在为白惊天与柳青青拖延时间,虽则迟则生变,可白惊天人既中毒,又陷重围,却也不争一时三刻。
倒是眼前这少年,若是那三家中的门人弟子,往后江湖上议论起来,却是一个有力的见证,爽然道:“擂台以后的事,与刚才白总镖头所言,虽然略有不同,却也大致无二。”
他但凡提及白惊天,句句不离“总镖头”,自是要将失镖之责,紧紧与他连在一起。
齐天道:“不知东方盟主,后来去向如何?”
马腾空变色道:“你问来作甚?”不待对方回答,冷冷的道:“此乃会中机密,公子乃是外人,还恕贫道不便道来。”
齐天往“武林道”诸人瞧去,只见神色均不自然,心中疑窦丛生,忍住道:“想‘武林道’秉持公正,与白大侠行侠仗义,两者之间相得益彰,怎的结上旧怨?”
马腾空叹了口气,道:“其实哪有什么旧怨,盖者并多有交情。”端起茶杯,茶虽早凉,也不在意,喝了一口,道:“孰知这狗……这厮……”
他怒气上冲,难以抑制,待要斥其“狗贼”,终是自重身份,改为“这厮”,向韩风月道:“三爷你口才好,还是由你来讲。”
韩风月到来之后,曾得马腾空用“传音入密”告知始末,两人一般心思,对齐天的出身来历,俱都大为看重。
韩风月也不推脱,接口道:“五十年前,东方盟……公子率领群豪,攻陷‘黄泉阁’的总舵,迫使签下‘阴山条约’。其中约法五章,第一条:凡‘黄泉阁’中人,自条约签订日起,五十年内,不得踏足中原。屈指算来,去年十月初三,刚好期满。而那天也乃我‘武林道’成立五十周年。是以在那天,各地分会但凡司职的弟兄,一齐赶赴太湖参加庆典。”
他说到这里,胸口起伏,温和的脸上,流露出悲愤之色,咬牙切齿的道:“谁知便在那天,‘武林道’三十八处分会的基业,被人一夕之间,夷为平地,数百弟兄死于非命。”
齐天沉吟道:“如此血腥大事,为何未见传闻?”
韩风月道:“一来兹事体大,考虑引起震荡;二来有损颜面,是以隐瞒不宣。事发之后,经由盟主提案,全盟附议,遂将用作重建三十八处分堂和抚恤遇难弟兄家属,共计五十八万两纹银,一并委托给‘中原镖局’押送。谁知方才首站京师,白……兄便即见财忘责,用下三滥的手段,将一干护镖者迷昏,卷款逃匿……”
韩风月说到后面,心情激愤,本来要对白惊天的为人,大加评论,随即想起那些措辞,过于尖酸刻薄,颇失君子仁恕之风,当即住口不语。
其它诸人听他讲完,虽是“旧曲重听”,可愤慨的心情,“犹是当年醉里声”。
一个平时性子火爆之人,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其他人见开了先河,再无顾虑。
你一言,我一语的,却多是“见利忘义,禽兽不如”,“欺世盗名,卑鄙无耻”之类的陈词滥调,殊无新意。
马腾空与韩风月虽然没有跟着起哄,想来心下一般认同,是以未加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