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上回说到,王典仪和侯六翻墙跳入酉阳赌坊的后院,结果居然发现了身受重伤的李二猧。彼时,王典仪托着李二猧的肩膀,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将他扶起,只恐怕略微一动便会扯开刀口,造成大出血,当下心中慌成了一团。
侯六那阵子哆嗦过后,被冷风一吹,倒是镇定下来了,他伸出手试了试李二猧的鼻息,低声对王典仪道:“老老王,你抬肩膀,我抬脚,把大师抬到避风处,这里太冷。”
王典仪闻言,便拖住李二猧的肩膀一使劲,两人就把李二猧提了起来,这屋后就是一条窄窄荒地,一边靠着墙,地上有些杂草和碎瓦,非常肮脏。两人见四周漆黑一片,干脆绕进前边的一排屋子里,果然,借着侯六口里叼着的灯笼的微光,这些屋门都贴着封条,他们随便别开一间,见有现成的床榻,便小心翼翼的把李二猧摆上去。
侯六将灯火点燃,劈了个木椅,又将房里的炭火盆也烧了起来,拖至床榻边。借着火光,两人又扶起李二猧看那伤口。只见那把短刀从左肋下斜插入,从肚皮正中穿出,血倒是不再流,但必然已经伤了内脏,侯六抬手去握那短刀的刀柄,却听王典仪低声道:“不能拔,眼下不知道是不是割到了肠子,伤了血脉,有刀堵着伤口,也许能撑些时候。”
侯六满眼湿热,道:“我如何不晓得,可是老王不在,咱们两个谁也不会治伤,眼下大师还有气,却危在旦夕,这般光景,去哪里找大夫?”
王典仪道:“先别这样说,大师和李道长一般,都不是凡人,你先去把火盆拨旺,去烧些开水来。”
侯六依言照做,那屋里倒是有些日常用的物事,他捡了一个铜盆,去外边水井里破冰打水,洗得干净,回来将铜盆里的水坐到炭盆上烧开,却投了把湿手巾,与李二猧擦血迹。
然而他向上一瞥眼,却看到了王典仪的眼神,霎那间,他却觉得王典仪并不同以往,他心里一阵慌张,却想起包裹里还有查理王的急救箱子,当时查理王被州衙官差带走,却把东西都留给了他们,他俩从州衙里离开时,早把查理王假装游医的行头家伙扔下了,只揣了这个箱子出来。
侯六避开王典仪的眼神,却拿起箱子来,道:“箱子里有些白药,且拿出来给大师敷上。”
也许是被暖气一熏,也许是被声音惊扰,李二猧却嘶嘶的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侯六瞬间惊喜,道:“大师,你喝水不喝?”李二猧转了转眼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侯六顿觉不妙,凑上前去,却见李二猧突然抬起手来,抓住了侯六的手,侯六正不解间,王典仪早已倒好了药粉,绕过来俯下身,掀开覆在李二猧身上的侯六的袄,往伤口周围撒药粉。
侯六也想挣脱李二猧的手,给他倒一点水来,谁知李二猧却死命的捏着他的手掌,似乎不许他离开,侯六看着他枯槁发皱的苍黄胖脸,想起他头一回见面时的潇洒模样,不禁一阵心酸,道:“大师,莫使性子,我去给你倒水来。”
李二猧却像没听见一般,手中下了死力,嘴巴一张一合,像是上岸缺水的鱼,侯六心知有异,便俯下身,贴近李二猧的嘴巴,自家轻声道:“大师,想说什么尽管说。”
此时,王典仪已经上好了药粉,见侯六无法脱身,便起身去取水了。他一离开身前,那李二猧便抽搐着说道:“莫要全听他的。。。王。。。被他们抓去了。。。此处有暗道出城。。。”
他口里干涩,又仰躺着,吐字自然含糊不清,所以侯六听得并不分明,只听到了“被他们抓去”和“有暗道出城”,王典仪便持着一把锡壶凑了过来,那壶里泡了老参片,是用来吊命好东西,乃是图巴哈所赏,那时侯六在山西剿匪,曾四天三夜不睡,就是靠含这玩意儿强撑,后来便在身上缝个布袋,常揣着此物,不意竟然用上。
然而,李二猧只是抿了一小口,却被呛住,再喂时,他又紧闭着嘴不喝了。侯六道是躺着喝不方便,只好慢慢将他扶起,又灌了几口。过了一会儿,李二猧眼神发亮,精神好转,侯六看的大喜,心道有救,正要准备拆床板,将他抬出去送医,却听得李二猧低声道:“不用忙活。。。且听我说。”
侯六悚然,只见李二猧道:“他们捉走了老王,顺着西头的第一间屋子下的暗道,往城外去了。但不是去千佛洞。你们要去千佛洞,找李端白,把这些全与他说知,”言及此处,李二猧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灰,气也喘得有些急迫,道:“要快些,不然便迟了。”
侯六看他的光景,心中一愣,方知刚才那一阵好转,居然是回光返照!不禁悲从中来,两眼模糊,却听得李二猧又攒足了力气,道:“我死后,务必烧化了,切记,切记!”
侯六呜咽着答应了,李二猧宽然一笑,道:“我便去也,见着白狼,要他除恶务尽,说一百年后我在京城等他。”说完,他便慢慢低了下巴,却圆睁着双眼,瞳孔却慢慢散开了。
侯六知他身死,忍不住大放悲声,王典仪也脸色刷白,撇下锡壶,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低头不言语。然而,此时玄夜深沉,两人忙活了大半夜,早已疲累不堪,居然歪头便是一盹。
侯六在迷糊中,隐约见门开了,只觉得一股阴冷之风吹来,耳中听见锁链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抬头看时,却见身边站着一黑一白两人,他知道这是黑白无常,却不太畏惧,再转头时,却见李二猧已经从炕上坐起,悄没声息的下来,粗声道:“洒家不耍赖,跟你们走便是,不要拿那个玩意儿来锁我。”
侯六见他如往常一般精神,便急忙爬起来扯住他道:“大师哪里去?”
李二猧看着他惨然一笑,道:“我说的话都记清了?我去也,后会有期。”
侯六顿时惊觉他已经死去,不禁大呼一声,却撒然惊觉,又是一梦。他叹了口气,便站起来收拾。此时天色已经泛蓝,王典仪也揉着眼睛坐起来,两人记挂着李二猧说的话,便在院中架起柴火堆,整敛了李二猧的遗容,浇上火油来烧化了。
列位看官,有道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李二猧者,生于明正德年间,起于草莽,却秉性善良忠厚,至死不辱所命,奔走世间百年,心中记挂的只是他人,虽然时常油滑耍嘴,贪酒贪食,却端的是个好人。然至此,世间也只剩下李端白唯一一个载于陇右杂记这种野史中的孝陵卫了。至于百年之后,其余,几人,如李二猧,江玉阳等人,是不是会再现于世间等他,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人死譬如灯灭,且由他去。
等烧化了李二猧,两人又喂了老狐狸些吃食,便在这酉阳赌坊前后转了一下。然而除了些凌乱杂物外,并无有价值的东西,侯六记挂着李二猧临死前交代于他的话,便收拾起东西,催促着王典仪上路,二人依李二猧所言,果然在西头的屋子里找到了暗道,出了城去。
等从地下钻出,两人才自觉没有代步马匹,来时的马匹,还在客栈的马厩里拴着,幸而肃州城外往西边六七里路,有一个沙戎村,也就是出祸事的源头,村里多是些放羊牧马的人,两人也不多言语,进村买了两匹马,便匆匆出来。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侯六展开地图,发现千佛洞在此地往北,便合了地图装好,正要往北策马奔走,没跑上几步,却发现王典仪策着马在原地打转,根本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侯六心里打鼓,遂回头招呼道:“老老王,怎么不走?”
王典仪看着他,却抬手把包裹往地下一抛,道:“小六,下马来,我想跟你说件事儿。咱们俩把行李且分一分。”
这两人的包裹分配,原本是王典仪背食物杂物,侯六背着枪械地图,现在王典仪突然如此,侯六却早有预感,所以并不惊讶,他定了定神,从马上翻下来,也把包裹拿下来抛在地下,道:“你不想去千佛洞?”
王典仪点了点头,道:“我要回就近的地方,搬救兵,直接去追尼叶赫。”
侯六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王典仪道:“我差不多可以猜的出来。即使我们两个去找到了李端白,只靠我们三人,也无法跟尼叶赫那一伙人相争。不如现在拍马回金城,直接调兵,比你去找李端白快得多。”
侯六愕然道:“但是,师傅现在的境况,必然十分危险,只靠我一人,恐怕不能应付。不如——”
“没时间了。”王典仪弯腰下去解开了包裹,将物件一件一件的捡出来分开搁好,“我得尽快去搬救兵救阳明,至于李道长,我便顾不上他了。”
侯六心下了然,心头顿时袭来一阵苍凉,这是他今生第三次感觉孤独无力,第一次是在他七年之前父母姐姐全都染病死去,家中只剩下他一人时,后来得遇李端白,便好了很多;第二次是李端白失踪,他跟着查理王回江南,后来查理王送他上船去京城,两人在码头告别,那次他差点哭出来;那时候他尚未成年,现而今他已经成人,经历过生死,沙场,娶了妻子,况且刚刚送走了李二猧,故而,此时他不再迟疑,只是麻利的帮王典仪分好行李,二人短短交代了几句,就此匆匆作别,一个往北,一个往东南去了。
列位看官,至此,四人已经分开四处,再也聚不到一起了。王典仪走的道路,并不凶险,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只说这侯六,一路上看着地图,且行且住,他上次跟着当了土匪的查理王,张大兔,曾去过一次千佛洞,故而快马走到中午,也就看见了千佛洞的石窟。
此时冷风萧瑟,洞窟下的那些寺庙宅院都死气沉沉的,根本不见人影儿。他想起来时所得的消息,——千佛洞有异常,不禁大摇其头,心道真是匆忙,交待不清,眼下连个人都逮不着,可如何打听?
就在这时,只见那黄土坡下的一个道观,上书“太清宫”者,正好开了山门,摇摇摆摆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来,手中挎着一个篮子,这孩子四下里张望着,却驻足不前,样子犹犹豫豫。
侯六便牵马过去打了个问讯,没想到那小道士一见他,就如见了鬼一般,丢下篮子扭头就跑,侯六哑然失笑,伸手一捉,便将他劈头揪住,那小道士挣脱不得,吱吱哇哇了怪叫了一阵,见侯六没奈何他,自己倒慢慢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小道士才怯怯道:“这位兵爷,你是活人还是死人,你究竟打哪儿来?”
侯六心中起疑,自己低头往身上瞅了一眼,才发觉身上还穿着那肃州州衙里官差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而昨晚救治李二猧,那马褂下摆上染了好一大块污血,更兼满头满脸的黄土,看起来确实衣冠不整,无怪乎这小道士害怕,便道:“我当然是活人,从肃州城来。”
小道士见他神态安定,不像个坏人,便略微定了定神,道:“那你身上为什么有血?”
侯六道:“肃州城内有暴乱,我是协军校,昨夜带兵平息,不意间染上的,我有事情要问你观里管事的,麻烦小道长去通报一声,我自有银两相谢。”
小道士见他礼数中透着强硬,便道:“你在此稍待,我去回禀师傅。”便转头又走进道观里去了。侯六牵马在门前等候,谁知一炷香过去,里面不见有人来,他心下焦急,便不管不顾,将马拴到门前,自己进去了。
只见那道观里是四五丈见方的一个院子,庭中种着一棵早已枯死的树,地下倒还干净,正中乃是正殿,供奉着道教三清,里面悄然无声。旁边一溜低矮的厢房,估计是道士们歇息的地方,他见一间房的屋门似乎留着一条缝隙,便悄悄过去,正要伸手推开,却听里面呵斥了一声,侯六心知道自己无礼,便立马缩手,道了个不是,便叉手站在一旁。
其实方才那声呵斥,其实并不严厉,反而有些尖细柔婉,像是个女子。果然,那门便开了,居然真走出了一个坤道,只见那女道士约莫二十岁出头,一身青袍,长到足踝,腰里系着条黄丝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虽无十分颜色,倒也清秀可人。
侯六没见过女道士,不禁羞惭满面,连声道:“冲撞了仙姑,得罪,得罪。”
女道士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那个小道士,此时见侯六谦逊,便也气壮道:“阿姐,便是这位军爷,要问你事情。”
女道士也施一礼,将侯六延入,打发了小道士去烹茶,侯六却止之曰:“仙姑不必多礼,我只是问个话,问完边走,请仙姑不要麻烦,知无不言,我自有银两相谢。”
那女道士以袖掩口,做了个不知,道:“请问。”
侯六说:“请问仙姑,一月之前,是否有肃州兵勇,进了千佛洞,便再也出不来,当时究竟如何,请仙姑细细讲来。实不相瞒,我并非肃州兵勇,乃是京城火器营图巴哈管带手下的军校,正是为此事而来,然而此时肃州城里正闹瘟神,人心惶惶,州衙都找不到人了。只好到这里问讯,仙姑无怪。”
那女道士蹙着蛾眉,道:“听军爷口音,是京城那边的人。确有此事,那兵勇们消失之处,我可以带军爷去看。不过出家之人,莫提银钱的事了,官家询问,并不敢隐瞒。”
侯六见她好说话,便又进一步,道:“实不瞒仙姑,我以前也做道士,曾跟一个师傅,眼下半月前他也来了此地,你可曾见过,他姓李名端白。”
话音刚落,只见那女道士勃然色变,立起身来,大声问道:“军爷是不是姓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