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敛熟练地为妩妩梳出一个发髻,用缎带绑好,什么珠花也不戴,只是扎上了几条丝带,让妩妩童稚之中添了一丝飘逸脱俗。弄好后,文敛微微退后一步,满意地笑了笑,“好了。”
妩妩自椅上站起,转过身看着文敛,对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令观者目绚。今非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觉得奇怪。文敛那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的气度,那含着淡淡笑意却深邃无人可看透的双眼,分明是一个孩子站在那里,却让人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放低了声音,甚至,不敢靠近,不敢出声惊扰。这一刻,他明白了扶野进来后一句话不说的原因。
还有那名女子的笑容,除了初生婴儿,他不曾见过那样纯净无垢,直如赤子般的笑颜。女子的容颜并不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可是那抹笑,这世间怕再也找不出第二。
忽然,练武人天生的直觉让他迅速向门外看去,只见不知何时那里立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只是站着,冰冷漠然,却让他丧失了走出门去的勇气。他看不出少年武功高低,甚至看不出他是否会武,他何时来到门外自己竟一点不知。
今非忍不住冷汗涔涔,这几个人,年岁如此小,却什么也没做就让他完全失去抵抗之心,再过几年,这天下只怕也要握在他们手中。
文敛给妩妩梳好了头后,过来桌边坐下,看了脸色发白的今非一眼,然后淡淡向扶野瞥去。扶野对着她讨好一笑,急道:“小五,他叫今非,他没有地方去。”
今非微微一震,原来她便是扶野提到的小五,虽然知道小五应该是个年纪较小的人,但在看到眼前之人时,还是吃了一惊。
文敛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蹙眉,“这便是易容术么”
一句话说得很轻。今非却如在心里响起了一个炸雷。如果他刚才只是觉得文敛有些特别地话。那么现在就是震惊了。他知道自己地易容术达到什么样地境界。即便经验最丰富地老江湖在对他一无所知地情况下。也绝不可能看穿地他地伪装。可是这个十几岁地孩子。竟在见他地第一眼便一语道破。这如何叫他不震骇莫名。
扶野听了嘻嘻一笑。“我就知道逃不过小五地眼睛。今非在我面前变样时。我可是吓得话都忘了说。”随即好奇道。“小五。昨天晚上那么黑你不曾见过他。怎么知道今非易了容”
今非听了也紧紧看着她。这也是他想知道地。
文敛接过赫递过来地茶抿了一口。今非地眼皮忍不住跳了跳。因为他看到本来隔夜凉透地茶此时冒着热气。内力高深是如此用地吗这时听到文敛不紧不慢地说:“你昨天那么大阵仗带着他离开。今晨又如此大摇大摆地回到客栈。如果还是顶着昨晚地脸。当众人是瞎子么还是以为那些人都得了失忆症”
“原来小五你是猜地。可你又怎么肯定他就是昨晚那个人”扶野稍稍有些不服气。
文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除了昨晚那人。你还会带其他人来见我吗”
扶野张了张嘴,纵是不愿承认却也无话可说,再一次认识到,什么事想要瞒过小五,那绝对是不可能。
今非看着她有些出神,虽然不是因为他的易容术有缺陷才被看穿,他心里还是轻松不起来。这个小五万事不萦心头的浅笑让他觉得,不管何时何地,他易容成什么样,这个人还是会一眼看穿自己
“小五,让今非跟我们一起好不好”虽然决定了留下今非,但他想得到文敛的同意。
文敛不说话,今非忽然起身道:“小姐如果认为有不妥之处,在下这便告辞。”
扶野急了,跟着起身望向文敛,“小五”
文敛看也不看他,遥遥向窗外望去,淡然问道:“你能确定昨晚那些人不曾见过你”
扶野顿住,过了半晌才又缓缓坐下,低着头轻声道:“他们是比较低级的杀手,我很少在人前出现,但也不敢保证。”
今非静立,默然看着他,他只知这少年似乎与惊枭有仇,详情如何却并不知晓,本以为不过是亲友为惊枭所害,现在听来,并不是如此。
他既委身为仆,他日扶野若是要杀上惊枭也奉陪,只是现在,扶野的身份似乎并不如他所认为的那样,是个普通的会武功的少年。如果是那样,一切不是他想就可的了。
文敛收回视线,盯着他的前额,淡淡道:“所以,你的行踪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泄露。”
“我”扶野抬头向今非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看着文敛,不知是焦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脸色有些发红。
今非垂下眼睑,人情趋利避害,当知道自己一时救人之举可能带来危害时,事前有多少仗义之心,事后就有多少后悔之意。他明白,他明白,一旦如此,当初千辛万苦相救的对象,现在便是怨恨的源头。这也没什么,没什么。慢慢地低下头,眼里无论有什么样的情绪闪过,都不让他人看到。
扶野嗫嚅良久,蓦然叹气一声道:“如果那样的话,小五,我只能一个人走了。”今非微微一震,却还是没有抬起头,听到少年的语气有些许愁怅,“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虽然那些人对小五来说没有什么威胁,可是我不能因为这样就将自己的麻烦带到你身边。其实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小五你已助我良多,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何况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扶野说完这些又看向今非,诚恳说道,“今非,我本来是想留你跟我们一起走,可现在我恐怕要一个人走了。我没有告诉你,我其实是惊枭的少主,不过却是一个被追杀的少主。”扶野淡淡自嘲的一句话,让今非身子猛震,抬头看向他,扶野对他轻轻一笑,“所以跟在我身边,会被整个惊枭追杀,你既然改换了面貌可以安心躲过去,就不要跟我在一起了吧。”
今非握紧了拳头,开始激动起来,这个少年在自身陷入困境时,心里想的却是他人的安危,连这个认识一天都不到的人也安排后路不愿他受牵连。可是,他身份暴露,怎么说他也脱不了干系,他袁天方如何能因已之故而使他人受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不允
他正要大声说出“我跟你走”,并打算无论扶野如何坚拒他都不动摇,既然已说终生随侍,大丈夫一诺千金重,又怎会自毁然诺。
却见文敛忽然起身,说了句:“妩妩,给我敲一下他那木头脑袋。”
今非还未明白过来话中的意思时,只见人影一闪,身边的扶野本来一脸凝重绝然的表情,此时却把脸皱成一团抱着头哇哇大叫起来。再向妩妩看去,却见那个笑意吟吟的女子站在文敛身边抚弄发带,像是一步也未曾离开过。他起誓要侍奉的主子此刻抱着脑袋痛呼,他却完全顾不上了,或者是根本没听到耳里。心里反反复复想着的是,刚才真的有个人影在闪吗那个人真的是眼前笑如婴儿的女子他的眼睛真的还是功能完全的吗这叫小五身边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在这满心满脑不解欲狂时,文敛已经朝门外走去了。
文敛不看这二人,招呼了赫妩出去买早点,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从你跟在我身边那一刻起,你以为还是想走就走得掉与其老存那样天真的念头,不如多想想怎样应付将来会出现的事情,如果,你真的不想我被烦到的话。”
这样说完,悠悠然走了出去。扶野依旧抱着头,因为妩妩敲得真的很用力。想着文敛方才的话,想着想着,忽然之间,像抛开了所有包袱,开心地笑了。
今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公子”
扶野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今非,小五说得对啊,我真的,老是太天真呢。”
第十三章人之将死其言善
浩明城非是商业之都,繁华虽比不上临江城,却也是街市店铺林立。文敛带着赫妩两人在街边的小摊上喝粥,因为是早晨,街上还比较清闲。曾几何时,爷爷也领着自己去路边的摊子喝过粥,那时年纪还小,爷爷也是一时兴起。
文敛默默地喝粥,眼睛随意看着三三两两过往的行人。一个穿得浑身破旧的孩子向文敛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封信,有些害怕地小声说道:“小姐姐,有人叫我拿这个给你。”
向四周扫视一眼,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文敛将信接过来,并不急着看,淡笑着问那个孩子,“什么人给你的”
孩子小心地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赫,显然是赫的冰冷神情令他胆怯,抬头对上文敛的眼睛小小声地回答:“一个穿蓝褂子的叔叔,他还说,还说”小心翼翼看着文敛,似乎不敢说出口。
穿蓝褂子的人这街上到处是。文敛皱眉思索,听到这里对那孩子鼓励一笑,“还说什么不要紧,你告诉我。”
孩子见文敛颇为可亲,胆子稍稍大了点,“那个叔叔说,我拿了这个来,小姐姐你会给我一、一两银子。”显然认为一两这么多银子文敛不可能给自己。
文敛闻言一笑,摸出一两银子给他,“拿去吧。”
他呆呆地接过,怎么也想不到一两银子这么容易就到了手,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摸到这么多钱,爹娘一个月挣得钱都没现在他手上拿得多。
文敛知他心中所想,对他温和一笑道:“谢谢你,去吧。”
回过神来的孩子蓦然绽开一朵大大的笑容,对文敛重重一点头,道:“嗯,谢谢小姐姐”捧着一两银子如获致宝般飞奔而去。
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在街角处消失,文敛的笑淡了下来,眼睛盯着手里的那封信轻声问道:“看到人了吗”
赫喝完粥后便一直坐着。双眼盯着瓷碗动也不动。此时冷然说道:“左前方五百步。二楼靠窗。”
妩妩眨眨眼。望着她问:“敛。那个人。是不是坏人妩妩。捉他来。”
文敛对她一笑。“我们先不捉。妩妩能记住气味了吗”赫能凭着狼地直觉与练武之人远超常人地灵识找到那人地所在。却不能隔着窗看到面貌。但是妩妩不可思议地嗅觉天下少有。就算是隔着三条街地人也能记住千步之外某个人地气味。上次就是因为曾与宣嚣同处醉颜阁。所以才会在密林中觉察出他地存在。
妩妩笑着点头。“记住了。”
同一时刻。躲在某家酒楼窗子后地人眼皮跳了下。奇怪了。那三个人一眼也没向他这边看过来。他为何却觉得有些悚然呢摇摇头。忽略掉心里地那丝不安。主人交待地事他已经办好。他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文敛将信封拆了开来。雪白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欲知文爷下落。城西破庙寻人。
文敛神色未动,只是坐了很久,很久没说话。粥摊的老板好几次想过来问话,都忍住没敢过来。卖了一辈子粥,从来没有人像那个半大孩子般,光是安静坐着,便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影响不到那一处小小角落分毫。
将几许碎银放下,文敛慢慢向街上走去。粥摊老板看到桌上够他挣半个月的银子,想追出去还给文敛,追了几步停下,张张嘴,不知为何却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静静看着文敛一行三人越走越远,直到另一桌的客人吃好叫他收钱,这才转身回了铺子。
没有回客栈,没有找马车,也没有问路,文敛就这样走着来到了浩明城西边的破庙。此地是城中较荒凉处,没几处院落,除了几所土屋便只有眼前的破庙。
破庙附近没有人,文敛直直走了进去。
刘金想,如果他从来没有大赢过,从来没有喝得那样醉,没有在那样烂醉如泥地的时候胡乱跑到别人的院子里,或者在醒来后能知足地守着那些赢来的钱好好过日子,没有在贪心地驱使下想要赢得更多而再去赌坊,也许一切就会不同了,他不会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躲在破庙里,一天一天看着自己死去。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有时候自己也觉奇怪,居然还能够活这么久,居然还没有死去。或者,其实他现在已经死了,只是意识还不肯死去,还要拼命地想着一些事情。原来还能感觉得到老鼠在身上爬来爬去啃噬皮肉,还能感到蚂蚁钻进耳朵里时的微微麻痒,可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唯一感到的就是自己快要死了。
老人们说一个人在死时总会想起他平生最难忘的事,或是美好或是痛苦,总是令人铭记一生的事,可是他现在想到的为什么是那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呢还是自己喝醉时意识模糊不清时的事情。哦,他记起来了,那天在大祥赌坊试手气,居然出人意料地运气好,赢了一大笔钱,如果他能安生下来,那些钱足够他娶个女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他刘金在赌坊混了十几年,总是输多赢少,从他将父母留下的祖产全输了出去后,他也就破罐子破摔,镇日以赌坊为家。那日赢了后,他异常兴奋,于是约了几个平日一块赌钱的朋友去酒楼里大吃一顿,他有好多年未那样威风过,所以难免多喝了几杯,结果最后一伙人都醉了,他还是酒量好较清醒的一个。谢绝了他人的相送,独自一个人一步三晃地回家,可能是那晚的月亮亮了些,星星灿烂了些,他时不时抬头望天傻笑,结果没注意一脚踩空摔躺在地上。一倒下去便不想再起来,以为是到了家,睡在除了一张床就几乎什么也没有的自个儿的房子里。矇眬中听到人语,听不清有几个人,吵吵嚷嚷的,害他美梦做了一半就没了,闭着眼骂了句,声音似乎就消失了。转了个身笑着继续睡,睡梦里他在赌坊大杀四方,把整个大祥都赢了过来,咧着嘴笑,口水流了一地。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屋里,以为是自己走回来的,看来即便喝醉还是能找到路嘛。抹了把脸后,想起昨晚那个梦,于是揣着所有赢来的钱跑去了赌坊。结果,一连三天,输了一连三天,除了自己的一条命外真真是什么也没有了。虽然原来住的房子很破,并且家徒四壁,可好歹有个遮风雨的地方,而现在,他连唯一安身的地方也输了出去,只能卷了床破被来破庙住着。然而,厄运似乎赖上他了,在庙里睡了一晚几乎从来不生病的他居然破天荒地生病了,还是一病不能起的那种。他这样的人,手头有几个钱请人吃饭时还行,如今一文不名破落至此,还有谁会记挂他。生了病住这种地方不吃药,唯一的结果便是等死。其实他就算不病死,在输光了一切后,也是会饿死的。话说他刘金行赌一生,所会唯赌而已,在没了赌本的情况下除了等死外还有其他路么
也好也好,他这样的人正适合这样的死法。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咦那天醉酒时听到的话此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说得是什么他却听不懂。
有多少人三个两个记不得了啊那些人说了什么说了很多,比如
刘金忽然清醒了一些,闭了两天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是他死前的幻觉吗他居然看到一个清华如天仙子般的姑娘,似乎有人在他身上弄着什么,是传说中的内功疗伤吗可是他现在已顾不了这些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在他临死的这一刻听到一个不像这人世的声音在问:“那些人,说了什么”
他动了动唇,在死前放大了笑容,因为他听到耳边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外充满了安祥慈悲宁静种种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的低语,“你安心睡吧。”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是那一抹临死前的微笑。
文敛看着那一抹笑,默然良久,起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十四章永入黄泉口难开
“我只问你,背后之人是谁”
面前之人淡定从容,那样一眼随意看过来,让他如被冰浇雪洗,满腔的忧惧烦恨顷刻间消散无踪,只觉天地之间泠然空寂,除了那一句问话,什么也沾不上那人半点衣尘。\
“你不说吗”文敛慢慢走过几步,语气依旧淡然。
孙理一震,忽然清醒过来。将信交到办完事后,他便骑马出了城正要赶回京里,哪知行不到十里突然被人从马上擒下,如鬼魅般的身影让他半点反抗之力也无。就是此刻被人提着什么也没做,却感觉全身力气丧失,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逃跑自然无望。
皱了皱眉,看着向自己走近的半大孩子,他此时有几十种说辞用于任务失败或被擒时的证明自己与事无关完全无辜,可是一抬头看向那双眼睛,那双有如深渊般的墨黑眼睛,突然觉得什么借口都无法说出来,什么推诿之辞都不能宣之于口,于是皱了皱眉头,叹口气问道:“可否问小姐一个问题,我再怎么想也不曾记得自己有在小姐面前现过身,小姐何以能找到我”
文敛只是无甚表情的看着他,孙理倒不一定要问到答案,只是想找些话说说而已,身份暴露无论他之前做得有多好,任务都已算失败,而失败后的唯一结果么孙理在心中一笑,复一叹:“隔着那么远,我实不知哪里露了破绽。”
文敛还是不说话,妩妩跳过来歪着头端详他片刻,忽而一笑,“气味怪怪,闻到,记住。”
孙理一愣,他被此刻抓住自己的少年擒下马时,甫一落地便看到眼前这女子携着女孩掠飞而至,那样的轻功造诣是他所见中之最,本就对这年纪轻轻的女子满怀惊诧,现下她如此一笑而言竟是像心智未开,年五六岁的孩童,哪里有什么武林高手的风范还有,气味怪他身上哪里有什么怪味
他在愣神发呆之际,文敛开始皱起眉头,事关失踪爷爷,她没那样多的闲情在此陪人虚耗,口气不自禁冷了几分,“我问你最后一次,让你送信的,是什么人”
孙理微震,默然。
“果然不肯说吗”文敛闭了闭眼,转过身去负手而立,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感情,“赫,废了他的武功。”
话音方落。蓦然一声惨叫响起。又很快被生生止住。孙理紧咬住嘴唇。不住喘息。额上地冷汗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显然是费了极大地毅力才没有再叫出声来。刚才这个叫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