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忽然抬眸瞥见叶之洵唇边的一丝若有似无泛着薄薄凉意的浅笑,心中没来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住了口。
顾昔顺着她的反应看向了叶之洵。然后,她想起曾经听过自己父亲对这位南侯的评价:城府幽深。
叶之洵在这时站起了身。他朝康文龙走去,最后在他身旁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轻飘飘说了两个字:“杖毙。”言罢,径直走入了门外的阳光里。
顾昔甚至和其他人一样,都没能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便看见侍卫已经板着脸开始利落地执行起了他的命令,耳边响起了撕心裂肺地求饶声,但她晓得,叶之洵根本没有听。
“韦大人,”她叫住一旁正要出去的韦昭,说道,“这个康文龙真的是侯爷的小舅子吗”
韦昭笑了:“侯爷没有娶夫人,哪来的小舅子。”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她愣了愣,然后明白了康文龙的死因。
南侯府。
顾昔望着这块匾额,有一瞬间的失神,曾经,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曾经,她时常望着的,是另一块匾额,与这里隔着重重山水的另一个地方。
“侯爷”
一个女人的声音,将她陷入飘渺的思绪骤然拉了回来。
“侯爷,妾的弟弟”女人梨花带雨的一句话还未来得及完全出口,便被叶之洵极淡极淡的一眼给看了回去。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
女子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侯爷”
“还记得你进府第一天我对你说过什么”叶之洵说着话,抬眸看了一眼正在朝这边走近的某个身影,眸色一暗。
“很好。”他笑了笑,垂眸看向跪在身侧的女子,“你懂得搬救兵了。”
她咬住唇,噤声不语。
叶之洵站在原地,等着那身影来到近前。
“侯爷,老夫人有请。”中年妇人行了个礼,如是对他说道。
他扬了扬唇角,侧过脸对顾昔说道:“走吧,见见我母亲。”
顾昔闻言一顿,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再一看,果然,人家那侍妾已经一脸震惊兼嫉恨地朝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简直像是恨不得在她身上看穿个洞。
她默默转过脸,权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叶之洵母亲所居的幽檀别院在整座侯府的最北边,顾昔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之前一直住的是历代管事夫人所住的东苑,两年前才刚刚搬来这里,据说,是为了能望见葬着她大儿子的那座山。
没错,她的大儿子,叶之洵的亲哥哥,两年前不幸死于山匪之手的侯府大公子,叶之澜。
石径旁伸出来一梢木槿花拦住了顾昔直行的脚步,她刚要绕开,叶之洵便伸手将花折了下来。
他折的随意,扔的也随意,根本半分没有为了这件事耽搁的意思,举步朝着月门里走去。
小柔,桃之夭夭。你戴上这朵桃花,就是答应要嫁给我了。
耳边蓦然响起的这个声音,带着回忆里特有的空远。顾昔涩涩地牵了牵唇角,扬起头,跟在叶之洵后面走进了院门。
她看见不远处的水榭里面,正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身形消瘦,却风韵犹存,但她看起来并不快乐,整个人的身上都笼罩着寡欢的情绪。
但叶之洵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状态一样,只是微笑着请了个安,然后便直接开始介绍起了顾昔:“母亲,这位是西边顾将军的掌上明珠,顾长柔。您最近如要外出,可以请她陪同。”
老夫人打从顾昔一走进来开始便一直注视着她,听见叶之洵这样说,她只是兴趣缺缺地淡淡道:“不用了,我最近哪里也不想去。”
叶之洵笑了笑,转身似乎准备离开:“那您需要的话就告诉我。”
“听说你要处死康文龙”老夫人突然扬声道,“事情都没搞清楚,你怎能枉杀无辜”
“枉杀无辜”叶之洵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回过身来,笑道,“母亲是在质疑孩儿这十年来治理南境的能力”
老夫人顿了一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个人偏见而”
“我想区区一个康文龙,还值不得我对他有偏见。”他说到这儿,勾了勾唇角,笑意深邃,“母亲应该明白,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什么是最不容侵犯的。”
“我不会任由这些蠢货,毁掉我辛苦建立的东西。”
顾昔立在一旁,听着他们母子间的对话,却越听越觉得暗流汹涌,丝毫没有半点的家人之间应该有的温情。若说叶之洵对康文龙的处置她还算明白和支持,但他对待自己母亲的态度,就可以说是太超出常理了,他对她的礼貌和温柔,完完全全毫不避讳旁人的写着两个字:虚伪。
他竟这样坦然。顾昔觉得他实在冷心冷情地有些可怕,这样的人,她觉得自己最好能避则避,好在自己是来给他母亲做护卫,照他们母子间这情形,估计与他打交道的机会应该比较少,这么看来,自己过得也能太平些。
她正自想着,忽然像是有人在喊她,她一顿,一望,然后看见叶之洵正看着她。
“走吧。”他极自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走“侯爷,我不是”
“你没听见我母亲说用不着你么”叶之洵淡淡一笑,“所以你暂时还是归我了。”
“嗯”她转头,果然见老夫人正面露讶色地朝自己看来。
这个可恶的叶之洵,他一定是故意的顾昔终于能做出这样的评断。
“长柔小姐,这是侯府里最大的客院,以后您就住在这里。”侯府的二管家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和老夫人主仆两不同,她看起来很亲切,就像每个人都会遇见的那种邻居大娘一样。
顾昔四处大量了一圈,房间里还熏着她喜欢的白梅香,院子外面的竹子也很不错,顾昔很满意,她觉得这里很像她在将军府里住的院子,清静。
“这里离侯爷的院子有多远呢”她觉得能远一点就远一点吧。
二管家道:“大概要走一盏茶的工夫吧。”
那还算不错的距离。顾昔暗暗松了口气。
哪知对方心明眼亮地一语点出:“长柔小姐不想见到侯爷么”
“啊不,不是。”顾昔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侯爷他,很有威势,对,很有威势。”
二管家瞧着她,笑了:“其实你别看侯爷生起气来吓人,可是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顾昔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并没有想要继续打听的意思。
但二管家却自顾自沉吟着,轻轻叹了口气,“十七岁吧,大概是侯爷十七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那时候大夫都说回天无术,谁知他竟活下来了。但自那之后,他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也再也不见从前的少年朝气了。他那时候真是没有人不喜欢他的,就连街上卖菜的都知道叶小侯爷是个没有半分纨绔气的好少年,小小年纪就得了百姓的爱戴。”她说到这儿,惋惜地笑了笑,“我想可能是那场大病折磨地他太厉害了吧,真是可怜啊。”
顾昔听她说到这里,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不久前叶之洵对老夫人说的那句“我不会任由这些蠢货,毁掉我辛苦建立的东西。”
她不想去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是如何善用心计笼络人心的,也没有那个兴趣。但二管家现在说的这些,她也很难去善意地相信。
无论如何,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顾昔想,我还是能避则避吧。
作者有话要说:
、选择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的阳光已经接近了尾声,夕阳下的那片竹,越看越像家里的那些。
“小柔,到了那边记得给父亲和我写信,尤其是父亲,他很想你。”
分别前哥哥顾长风的话犹在耳边,但顾昔望着眼前第数张被她写废了的信纸,却只能无声地叹气。
要她怎么写呢她是个不孝女,离家这么久,她连一句交代都没能给自己的家人,她很想和父亲好好说说话,可是她怕这封信一旦开头,便会记载着她这两年多的沉重,还有,她的羞愧。
她握着笔,想着想着,忽然就毫无预兆地落了泪。她不是不想家,她只是回不去,但她其实真的很想家。她伏在桌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被韦昭领着来的大夫站在门口,转过头,和他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去叩门,韦昭顿了顿,又领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韦昭回到书庐,冲着仍在作画的人行了个礼,说道:“侯爷。”
叶之洵头也没抬:“大夫怎么说”
“大夫没有进门。”韦昭略显为难地道,“长柔小姐她,额”
“说。”
韦昭顿了一下,说道:“她在哭,所以我们没有进去。”
“哭”叶之洵停下手中的笔,抬眸朝他看来,似觉得好笑,扬了扬唇角,“倒像是我强迫她来的一样。”
韦昭默了默,还是说了一句:“我看可能是想家了吧。”
叶之洵没有说话,放下笔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径自出了门。
“咚咚。”
“咚咚。”
两声又两声,里面始终没有人来应门,而之前说的哭声此刻也完全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存在,就连韦昭自己都觉得有些拿不准,只好转过头去看叶之洵的意思。
叶之洵没表示出什么意思,他只是直接上来一步推开了并未闩着的门。
伏在桌上的身影霎时映入眼帘。
“原来是睡着了。”韦昭低声道。
叶之洵走过去,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顾昔,然后伸手拿起了桌上凌乱堆着的其中一个纸团,打开。
“父亲大人见信如晤,不孝女长柔今一切安好”
他沉默地又看了一眼熟睡的她。
半晌后,叶之洵把揉成团的信纸一张张展平拿在手中,转身走出了门外,停下脚步,吩咐道:“去叫肖文生来。”
韦昭愣了愣,然后点头应了一声:“那长柔小姐”
叶之洵淡淡道:“还有力气哭证明没有生病,让大夫走吧。”
韦昭冲着他的背影应了一声,回身从外面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顾昔睁开眼睛,觉得涩涩的,她就又闭着养了会神,等听到鸟叫都第三轮了才慢吞吞下床来,还有几分迷糊地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刚喝了口进嘴里,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好像忘了件什么事。
“对了长柔小姐,侯爷说让您晚饭的时候过去找他。”
噗她一口水蓦地喷了出来。
她居然放了叶之洵鸽子她居然放了堂堂南侯的鸽子顾昔凌乱地理了理头发,恰恰这时又有人推门而入。
端着洗脸水的侍女笑得甜美:“长柔小姐您起来了侯爷他”
“我知道”顾昔连忙从她手里接过水,“我马上立刻就去见他”
她用最快的速度在洗漱完毕,还在侍女的帮助下梳了个新发型换了套新衣服,其实她原本没有这个讲究的心情,但侍女说这是叶之洵的意思,她只好接受。
她出门刚准备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叶之洵住的地方具体在哪儿,于是回头问叫作荷妆的侍女:“侯爷的院子怎么走”
“侯爷昨夜宿在书庐,”荷妆笑着,一指斜对面那片竹林,“就在那里。”
“”顾昔听见自己心上咚地压了块石头的声音。
叶之洵正在吃早饭。
顾昔拖着步子走过去,同候在一旁的韦昭点点头算打了招呼,但她还没想好怎么向叶之洵请罪。
“吃饭了吗”叶之洵忽然问。
经过昨天的见识之后,顾昔觉得以他这样有城府的个性来说,问吃饭绝对不是真的只问吃饭,这应该只是他追究自己的前奏,于是她默了默,说道:“长柔特来向侯爷请罪。”
叶之洵抬眸,疑惑状:“你有什么罪可请”
“昨天”
“哦,对了,”叶之洵自自然然地接过了话头,说道,“你昨天写的信,我已经帮你寄回去了。”
顾昔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把我的信寄了”
叶之洵嗯了一声,说的随意:“我看你写的辛苦,就让人帮你重新写了一封。”
顾昔一听,更气:“谁要你帮我写了你怎么能随便动我的家信你知道我要跟他们说什么吗你就乱写”
话音落下,她忽然意识到了对方是谁,气氛随即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停顿。
叶之洵放下了手里的竹筷,拿起手边的素帕擦了擦嘴,整个动作优雅流程,仿佛完全没有被她的冒犯所影响,然后他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她,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顾昔看着他的脸,虽然唇角确实是携了一丝笑意,但是怎么看也不是开玩笑的那种笑啊。她实在不知道真假。
“不过我确实让人模仿你的字迹帮你完整地写了一封家书,”叶之洵说着,示意韦昭把手中的信封递给了她,“这是最保险也最不用废话的报平安问候信。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待会就寄走吧。”不等顾昔说话,又续道,“虽然我对你以客礼相待,但你应该还记得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做客的。”说着看了她一眼,“原本我打算今天让你陪我去个地方,但你可以自己照镜子看一看,你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
顾昔一顿,抬起手背捂了捂眼睛。
“抱歉”声音不自觉地小了很多。
“来第一天便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多么苛待你。”叶之洵淡淡一笑,“还冲着我发脾气。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宣侯有意送过来让我难堪的了。”
“不是”一听到宣少景的名号,顾昔立刻扬声否认,她略一沉默,又单膝跪了下来,“请侯爷恕罪,长柔以后以后再不哭了。”她觉得这个请罪的保证听起来有点如小孩子在认错,怪怪的但叶之洵话里的意思确实也是在介意她哭的事,那么她也只好用不哭来作保证。
叶之洵果然也觉得好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向我保证她不会再哭。”又笑了笑,“若不是宣侯的喜事就快临近,我倒也有兴趣瞧瞧你能保证多久。”
顾昔心口一闷,咬了咬唇:“宣侯的喜事,与属下的保证没有什么关系。”
叶之洵似饶有兴致地瞧着她,起身走过来,在她耳旁笑道:“真的不哭”
她没有说话,眼神里透着倔强。
“好。”他一脸暂且相信的模样,微微颔首,“那就走吧。”
半个时辰后,顾昔才终于晓得叶之洵带她去的是什么地方。
一座建在山脚下的,十分隐蔽,也十分美丽的宅院,但它其实又并不是普通的宅院,而是一间没有招牌的会馆。从老板到侍者,每一个都透着顾昔熟悉的那种气息,尤其他们对叶之洵的恭敬,并没有市井味的谄媚。
在老板的引路下,顾昔随着叶之洵一路沿着竹廊在风铃声中前行,她记得一共转了三次弯,路过了两个院门,才终于走进了第三个,然后,她看见有好些男男女女正围坐在一起,玩着曲水流觞的风雅游戏。
“叶侯,您可算来了。”
才一进门,顾昔便听见一个男人声音高高兴兴地传了过来,原本悠悠的古筝声也戛然而止。
“兀糜王子。”叶之洵笑着回应。
兀糜顾昔默念着这个名字,再一看对方的穿着打扮,立刻便明白了。她自小生长在将军府,父亲顾昭华所教她的不仅仅是武艺,还有就是四方地情。南侯领地与万岳、金河两国相接,身为南方侯爵,其中一项很重要的责任,就是与这两国打交道,稳定交界关系,同时平衡这两个小国的势力。
眼前这个被称为兀糜王子的人,很明显,就是金河国的王子。
“母后。”兀糜回过头冲着身旁一个年轻女子说道,“您还说叶侯可能不会来,我就说叶侯从来定好的时间就没有爽过约”
母后顾昔愣了愣,怎么看这个王子也有三十好几了,而这女子相貌看来不过才二十几岁,怎么居然是母子么
年轻女子盈盈笑着望向叶之洵:“叶侯别来无恙”
叶之洵点点头:“劳王后挂怀。”
另一边又走来几个打扮明显不同的人,顾昔记得,这是万岳国的装扮。
“这位美人是谁”其中一个打量着顾昔,冲着叶之洵笑道,“叶侯是想通了”
顾昔一怔,下意识想解释,但这种场合她又晓得自己是不能随便开口的,只好看向叶之洵,默默等着他说话。
但叶之洵还没有说话,兀糜便一脸惊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说道:“叶侯娶夫人了母后,你知道么”
被他一口一声叫着母后的女子看着顾昔,摇了摇头,笑容已不似先前柔美。
“叶侯您这就不对了,”兀糜笑道,“怎么说您和我母后也是表兄妹,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告诉我们。”
顾昔看见叶之洵笑了笑,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
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若她是个普通的护卫这样的哑巴亏吃着也就罢了,反正是为主子办事,可是她怎么说也是西边顾氏之女,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背即便她早已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少女,但无可否认,只要她还是顾长柔,那么她的声名,就永远是与顾家相连的。
“其实我是侯爷的护卫。”她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她看见众人眼神皆有变化,有诧异,也有释然。
然而就在这时,叶之洵说话了。
他微微一笑,说的是:“只是暂时而已。”
“”顾昔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这句话还是和他昨天说的一样,意思没错,但听起来非常别扭。
哪知叶之洵偏偏就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样,也侧过脸来看向她,笑得温柔:“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太虚伪了这是顾昔此时此刻极为深刻的感知。
回去的路上,顾昔心里闷着气,闭着眼睛忍啊忍。最后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盯着同样在闭目养神,但看起来就比她自然许多的叶之洵,吸了口气,说道:“侯爷,长柔有话想说。”
他仍闭着眼睛:“说吧。”
“侯爷今天在兀糜等人面前那样说,长柔觉得不妥当。”何止是不妥当,简直是过分。
“不妥当”叶之洵慢慢睁开眼,看向她,“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不是错与对的问题,是”顾昔闷闷地说,“太过于暧昧,会让旁人多想。”
叶之洵扬起一抹笑意:“我看是你想的比较多吧。”
“我”她气闷不已,又不能骂他,于是“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说起来,我有个建议倒是想要给你。”叶之洵又老神在在地开了口。
顾昔蹙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