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然扯着萧杭的衣服:“你说是不是苏星星?感觉像不像?”
“什么像不像?”
“跟画上那个阿姨,像不像?”
会有那么多巧合?在西藏偶遇的桑吉玛,今天出现在了崇川,却说自己又叫苏夏,然后再有个小名叫星星?
“不会吧,姓苏的多了……”萧杭已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吃消夜的很多人都走了,周围安静了很多,能听到左然的电话一直在震动,他却一直没接,左然撩起本来就是短袖的t恤,露出肩头的文身,只是太黑看不清图案,这个比喻简直可以这样写,左然的脸,被抠图下来,然后贴到了某个小混混身上,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愤怒地把手机拍在桌上。
“我喜欢唱歌,我妈就非不同意我学音乐,你说当妈的怎么这么烦,管我吃喝拉撒,管我找对象,管我每天穿啥戴啥,小时候让学画画,大一点又让学医,那我想去远一点的呢,她还改我志愿,幸好,她没让我在杭州学,不然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说人能不能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父母就不能不干涉我们吗?”打开通话记录,一晚上,竟有11个来自妈妈的未接来电。
左然继续吐槽:“我妈就想我成为她嘴里的那些什么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当个医生有多辛苦吗?五年的本科,三年的硕士,在往上还有三年的博士,然后实习,考试,论文,起码十几年才能到主治,就知道这行好,她怎么就不知道这行有多辛苦吗?我不想这么过,我不喜欢这种生活,至于我的人生规划,在她眼里就是不务正业,就是本末倒置,你别看她一脸人畜无害挺憨厚的,在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我跟我爸,根本没地位。”不知过了多久,桌底的空酒瓶竟然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这家伙真能喝,还没醉。
父母干涉的这个问题摆在萧杭眼前,确实难以回答,主导自己童年的一直是爷爷,家里的钢琴,架子鼓,萨克斯……大大小小十几个乐器,都是他要求买的,其实六岁以前,萧杭学的跆拳道,爷爷说小伙子不能娘里娘气的,只是把同学打进医院的事情让爷爷醍醐灌顶,教室办公室里,爷爷一副老兵教训新兵蛋子的模样:“你学个狗屁跆拳道,还学会打人了,学这个学的一身戾气,打今儿起你也别去了,我还治不了你这臭小子?”
不知道爷爷是不是臭小子臭小子骂习惯了,反正跟昵称一样,没别的叫法,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不管萧杭在跆拳道馆哭天抢地,爷爷就是一句:“老师,这孩子学不了这个,不来了。”那天家里特地腾出了一间房,开始放上各种乐器……除了钢琴,其他的在成长的过程中,被淘汰了,若不是这样,也许跟其他同学一样,考个普通的大学,学个烂大街的专业,三年多大学毕业之后,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写字楼工作,赶着早晚高峰,乘着连呼吸都变得压迫的公交地铁上下班,上班路上啃个包子,下班回家来碗泡面。匆匆忙忙,看着青春远去。
人最难说出的就是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说出口的,也未必是最终,毕竟很多小时有着远大理想的,也免不了泯然众人。想来想去,人生,不管怎样都是辛苦的。所以有个人替你选择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个人还是真心付出。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嘘寒问暖,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相夫教子……妈妈应该就是那个恨不得替子女定制人生的人吧。每个妈妈都是诗人,孩子就是妈妈的诗。配合着左然的描述,和记忆里的张思梅,不修边幅,却烧的一手的好菜好饭,知道哪里的菜新鲜,知道小区里的各个琐事,晚饭后的黄金时间,看着泡沫剧,磕着瓜子,跟你瞎掰扯一晚上,然后坐在沙发打瞌睡,鼾声震天,这样的妈妈对比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广告牌上的那个,才是生活的味道。
只是萧杭的记忆里只有爷爷,关于妈妈,没有那么多故事。
“萧杭,你妈呢,没听你说过啊……”左然终于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你到底有没有妈呀,你妈什么样啊,是不是跟我妈一样烦?快给哥来点心灵鸡汤,汤到病除那种!”
萧杭摇摇头:“我没妈那我石头缝里出来的么?她不太管我,就是每个月固定时间,给我钱。”
左然兴奋到站起来拍桌子:“你妈在哪呢,这样的妈,请给我来一打!”
萧杭指着对面车站的广告灯箱:“在那呢!”最新的代言,一款儿童肠胃药,作为好妈妈的代表人物,各类婴幼儿产品应接不暇。
“别开玩笑,那是林珈曼,神经病啊你,我可没醉!人家儿子还不到十岁,叫姐姐……不过,也可以给我来一打,年轻的时候太漂亮了,哈哈哈……现在也不差哦!”左然舌头有些打结,喝醉了。
萧杭扛着死重的左然进楼,我的妈给你一打,你的妈给我一个就行,天往往不遂人意。
这个屋子,只有一张床,第一次睡沙发,很是拥挤,翻个身差点掉地上,一整晚睡的战战兢兢,早上起来浑身都是酸的,左然还没起,看见外面的天,阳光灿烂的,把睡相一言难尽的左然从床上拖起来,两个人肿着眼皮出门。
这么好的天气,到了午后,天却渐渐阴沉,然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教学楼前,有伞的先走了,没伞的等着有伞的来接,渐渐地人变得越来越少。
高中的时候,这样的场景里面,傅菁雅总是不辞辛劳,到音乐教室来送伞。可是她压根不爱撑伞,萧杭打着伞也跟不上她的脚步,就是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密密麻麻的停留在她的发丝上,她还一副傻样咯咯咯地笑。
走不了的干脆坐在教室看起了书,萧杭就是走不了的那几个,坐在教室角落。远处跑来一个人,边上同班的女生开始起哄:“快看快看,这就是杨孝文学长,百年难得一见啊!是不是很帅?”
另一个女生应和着说:“是啊是啊,名不虚传,圣诞晚会,我一定要去看他演出。”
走近了才看清,身材修长清瘦,没撑伞,格子衬衫都湿了,萧杭打算装作没看见,说到底也不是熟人,其实杨孝文在这个学校也是名人,首席小提琴手的名号大家早就如雷贯耳,每年学校挤破脑袋的国外交流,他是唯一一个老师推荐,却放弃名额的,这个事情,在乐团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倒是杨孝文先跟萧杭打起招呼:“萧杭,你还没走啊?”这下萧杭不能干坐着了,怎么说也得问个好,不知为何,今日像是第一次认真的打照面,却看到了他眼睛里深藏不露的沧桑,其他人眼睛里没有的那种失落。
“秦老师找我有事,你等我会儿,一起走。”
“好啊,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停了。”
旁边的女生又开始叫唤:“哎呀,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你知道吗,我有个学姐说两年了,都不知道他的声音什么样,好可惜,没有录下来!”
萧杭木然地又坐了下来,假装翻开书开始看。两个女生转头看了一眼教室里此刻唯一的男生,讨好型地说:“萧杭呀,你也不差啦,就是不够学长神秘。”萧杭艰难地挤了个笑脸出来,笑的是杨孝文确实太神秘了。
隔壁就是教室办公室,秦老师的大嗓门,隔两道墙都听得见。“你到底什么理由,这么好的机会,人家想都得不到,你这可是第二次放弃了,你究竟在想什么?最近半年来,给你推荐的演出和比赛,你总是推脱,学校的活动,也不参加,你不想参加,就退出吧,有的是人想进来。”没过多久,杨孝文就出了办公室,愁云满面的他,见到萧杭,礼貌一笑。
对于别人不想说的事,萧杭从不打听。
杨孝文热情地邀请萧杭去家里吃饭,两个人就这样在细雨中走着,两个话本来就很少的人,一路上竟然只知道走路。下了公交,穿过了好几个弄堂,就进入了民房区域,路口的垃圾房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臭味,一路上,不少房子就剩下断壁残垣。这个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杨孝文的家就在这片,还是那种两层的瓦房,下雨天,门厅里还要放个接漏用的脸盆。
张乔伊信誓旦旦地说这个学校没有穷学生,更没有穷家长,那杨孝文看来就是个例外。
进门,却正好看见正在练贝斯的左然,显然,他已经混到在这个老房子里有属于自己房间的程度了,见到萧杭来,他转身吹了个挑衅的口哨,仿佛觉得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然后又回头继续练习。
院里传来三轮车的声音,杨孝文放下手里正在洗的餐具,去扶三轮车:“妈,我来吧。”
“不用不用!”只见他妈妈吃力地拖着一辆三轮车,瘦小的身材和身上的雨衣极不相称,她正准备把车上剩余的菜搬下来。杨孝文抢着去搬,细雨中,他潦草的披上雨衣,搬着塑料框子。左然也从房间里出来,开始进厨房,择菜洗菜,淘米做饭,左然小声对萧杭说:“我也不是白住这儿,这小房间,我每月给阿姨300块,杨孝文都不知道,你也别说啊,阿姨可辛苦了。”
晚饭,杨孝文做了番茄炒蛋和蒜泥黄瓜,左然则是下了一锅的饺子,还是他那个说法:好吃不过饺子。然后一人配一碗紫菜汤。“孝文,你看你朋友来你也不打个招呼,我都没买什么菜。”
萧杭还来不及客气几句,左然就抢话了:“阿姨,这我兄弟,不需要客气,再说了,您家还缺菜吗?”杨孝文妈妈非得再倒腾几个菜。第一次上同学家吃饭,把该表现的礼仪都做了,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局促,东张西望的不知道是不是该帮忙做点什么。
左然拉着她说:“阿姨,不用不用,我兄弟他最喜欢吃饺子了。今天的饺子里,有一个,我包了一块钱,谁吃到,立马行大运!”幸好有左然在,把所有的场都圆满了。
最后是萧杭吃到了一块钱的饺子,还来不及高兴,左然就开始扫兴:“哈哈哈,开心吗萧杭,这是我故意给你的,这个一块钱的饺子,比其他饺子少个褶,我想让谁吃到就让谁吃到!”杨孝文的妈妈被这个老套路逗笑了,她的脸晒得很黑,手臂上还有着夏天短袖的痕迹,黑白分明,眼角爬满了皱纹,但是掩饰不了曾经精致的五官,而萧杭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的,是她的左手,骨骼有些扭曲。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确实这样很不礼貌。杨孝文很安静,整顿饭没有说一句话,吃的也很快,他不喜欢醋蘸饺子,左然特意给他调的酱油蒜末蘸酱。他看上去是喜欢吃番茄炒蛋的,但是只夹番茄,给他妈妈夹鸡蛋,他妈妈也很喜欢吃番茄炒蛋。
萧杭从来不知道林珈曼喜欢吃什么。因为很久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突然很羡慕很羡慕杨孝文,天天可以和妈妈在一起吃饭,他可以抢着去洗碗,那些油腻腻的碗,他洗的很认真,洗洁精刷完后,过了三次水,整齐地一个个架在架子上,萧杭吃过饭才认真打量了这个屋子,墙上挂着全家福,里面的杨孝文看上去不过十岁,瘦瘦小小的,完全没有现在的帅气,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家具虽旧,一尘不染的,矮柜上还有鲜花,杨孝文获过的奖杯甚至还专门做了个柜子来放置,各种证书,很显眼,进门就能看到,很神奇,萧杭拿过的那个崇川青少年乐器大赛的上一届冠军竟然就是杨孝文!有些时候联系还真是很微妙,萧杭和杨孝文有个一模一样的奖杯。
雨停了好一会儿,竟然又出了太阳,左然被外面璀璨的晚霞吸引了,拉着萧杭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天空的颜色层次分明,金黄的阳光上是墨蓝的天空,屋外的走道雨水未干,倒映着天空。
“萧杭……”左然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好一阵,连慢性子的萧杭都听的着急了。
“怎么了你?”
“萧杭,你家是不是有个琴房?上回其实我都偷偷看了,你要是在家,我能去练练吗,你也知道,在学校的宿舍练,非得给大妈打死,这里你也看见了,不大方便……”
左然的这点请求,其实自己早就想着提议,那个房间,应该有它更大的作用。“你等我回去收拾一下。”
左然兴奋地差点把萧杭抱起来,唯一缺憾的是鼓手的练习,萧杭的琴房堆得满满当当的乐器,很难再放下一架架子鼓了。但是起码这是好的开始。
草木渐黄,这场秋雨过后,夏天的痕迹消失殆尽,聒噪了好几个月的知了声没了,梧桐树的叶子也开始无力张扬,一片一片往下掉,走向地铁站的路上,金黄的叶子铺满了整个走道,脚步、车轮路过,叶子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相比于过去的每一个夏季,今年的夏季累积了无比厚重的回忆,所有的一切像是被摁了快进键,当时觉得过不去的每一刻,回头不过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