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偶然听说,陆仲高原本才情一般,因投靠了秦桧,终于捞了个侍郎的官位。他本来与子偕相交甚浅,可不知为何,自从姑母六十大寿以来,他与陆府来往的次数就越来越频繁了。
天气越来越热,数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蝉声,才意识到夏天不知不觉又来临了。
红儿看见我无精打采地伏在窗台边,慵懒得像只夏眠的小野猫,不禁促狭地问道:“小姐,无聊吗?”
我翻了个白眼,吼,这不明摆着吗,无聊得都要发霉啦!
自从那日见过凤鸣竹之后,她与文侑一起的情景就像梦魇一样反复纠缠着我。在我心目中,文侑永远是初见时那个干净无暇的男子,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和青楼女子在一起呢。每当想到这,心总像刀割一样。我拼命地甩着头,不能再这样抱着回忆过日子!
“红儿,你可知道外头有什么好消遣?”
“好消遣?让我想想,唔,可以去游园啊,或者游湖。”
听到“游园”二字,心里猛然咯噔一声,想起了历史上有名的沈园——陆游和唐琬梦断的地方。
“你听说过‘沈园’吗?”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试探。
“沈园?从未听过。要说游园啊,在绍兴城最出名的当数‘羽幻园’,它是一座私家园林,可惜的是,只有春季才开放。”
不知为何,听到红儿的回答,我心里才略微平静下来。想来史料的记载或许也有出错的地方,不然怎么会没有沈园的存在呢?
“小姐,可以叫姑爷陪你去游湖嘛。青水涟涟的湖面上,一叶扁舟轻轻泛起,时而隐约传来越女采莲的歌声,多惬意啊!”红儿一边拍手大笑,一边调皮地对我眨眼,“不过,要是能带上红儿就更好了!人家也很无聊嘛!”
我情不自禁地捏着她的小俏鼻:“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问问子偕。”
“你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说什么也没用!”
“陆游,你别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房内的吵闹声让我缩回了要敲门的手,我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偷听着里面的动静。
沉寂了几秒钟后,陆仲高终于又软言相劝:“务观,你好好再考虑考虑吧。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就该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这样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咱明人不说暗话,如今的朝野已是相爷的天下,那赵构也只是个傀儡,何必再死忠于他!”
子偕早已气得怒发冲冠:“要我投靠秦桧,门儿都没有!这全天下谁人不知,他就是一个勾结金国,卖主求荣的叛国贼?唱邪谋以误国,挟虏势以要君。岳飞将军父子、张宪等等多少忠臣良将都死于他手。岳将军一生高风亮节,精忠报国,却不敌那只老狐狸的一句‘莫须有’,噩耗传来之时,天下冤之,闻者流涕。秦桧再如此逆天行事,他的死期也快到了!”
陆仲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没错,相爷行事的确有些心狠手辣,然而古训不是有云‘无毒不丈夫’吗。况且你要是投靠于他,他定是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候想要荣华富贵、名门耀祖,统统不在话下。”
子偕鄙视地瞥了他一眼,说:“哼,我陆游可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你回去转告秦桧,叫他死了这条心。”
“放肆!我告诉你,要不是那日寿宴上相爷赏识你是个人才,怎会要我三番四次来规劝你?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房内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温度,又空前炽热起来,连我这个门外偷听的人,都暗自冒出一身热汗。
“小姐!小姐!”红儿一路大呼小叫地朝我飞奔过来。
“嘘!嘘!嘘!”我着急地对她比划着,唯恐惊扰了房内那两只“狂牛”。
“小姐,不得了了!”红儿一边喘着气,一边低声在我耳边说。
“什么事?”。
“陆夫人找你呢,估计没啥好事。”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也知道”。她向来对我没啥好脸色,更别说会主动找我。唉,看来今天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日子,所有计划都泡汤了。
“琬儿,来来,坐下。”受宠若惊啊,她破天荒地对我露出了慈爱的微笑。可她越是友善,我就越觉得不安。
“琬儿,你入门这么久以来,咱娘俩都没好好说说话,你不会怪娘吧?”她亲切地拍拍我的手,惹起我一片鸡皮。
“怎么会呢,是琬儿不好,总惹娘生气。”
“你知道娘一向对观儿期望最大,总盼着他能够捞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我也实话跟你说吧,现在丞相大人对观儿十分赏识,想收他为门生,可是观儿的脾气呢你也知道,就是倔。别人的话他可能还听不进去,但你的话他还是会听的。你就帮娘劝劝他吧,啊?”
没想到她说的话竟然与陆仲高一模一样,难道她就不清楚秦桧的为人和品行?
“娘,以夫君的才能,何愁个一官半职?以他的性情,他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她脸色微愠:“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自古以来,多少文人墨客怀才不遇,只得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如今这机会是唾手可得,可不能白白错过。而且啊,上次竟然在我的寿诞出现刺客,那群饭桶至今还未查清是何人所为,我一直都无法给相爷一个交代。他明里没有怪罪咱陆家,可心里多有芥蒂啊,如果观儿又再不识抬举,你想他会放过我们吗?”
唉,正可谓官场如战场,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落马。我是万分支持子偕的做法的,可是这头……又该如何拒绝呀?
没想到湖没游成,反倒惹了一身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坐在凉亭边,徐徐的凉风习来,却还驱不去满身的燥热。数着天上的星星,我不禁开口哼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的童谣,仿佛这样,心底的烦忧就能少一点。
“呵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笑。
不及回头,子偕已坐在我身旁,眼里似乎飘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扬扬手中的酒瓶,说:“陪我喝几杯吧?”他的脸上充满疲惫,一股淡淡的忧郁从眉宇间弥漫出来。
看着这样的他,我心里钻进一缕疼痛,却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子偕,其实我……偷听了你和陆仲高的谈话。”
他眉间跃过一丝了然,淡淡应到:“我知道娘叫你来说服我,琬儿,你是懂我的,知道我不屑与秦桧同流,所以这件事以后都别提了,好吗?”
“嗯。”对啊,如果我也帮忙劝说的话,不就成了秦桧的说客?我不能因为姑母的温情攻势就动摇啊。
温醇的酒香从杯中漫漫溢出,在空气中缥缈弥漫,融化在迷离的月色下。他白皙的俊容仿若蒙上了一抹朝霞,红得像三春之桃花。渐渐地,酒气在他眸中蒸腾而起,朦胧如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茶靡。
“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究竟是何时学的琵琶?”
自从那日文友会之后,子偕似乎一直不太对劲。偶尔他会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问他是否有心事,却只摇头浅笑不语。如今,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嗯,大概是去到福州之后吧。”
“可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又记得了呢?”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明了?难道他已经开始怀疑我?唉,先不管了,胡掰一个再说。
“呵呵,以前的都不记得了,可近两年的一些片段,偶尔会在脑海中模糊地浮现。”
“哦,是这样啊。”他眼睁睁地看着我,那目光似要直直看到我心底去。许久,他又缓缓地开口问:“琬儿,你告诉我,你可曾隐瞒我什么?”
我心一惊,莫不是他已经发现我不是唐琬?“没……没有啊,子偕,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唉,没有就好。”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亭外的草地卧下,仰头瞻望顶上的星空。我不由得跟随他的脚步,也在他身旁躺下。夏夜的风儿轻拂我们的脸,如柳絮,似绸缎。我们就这样在月色下静静地躺着。终于,他侧头看向我,眼眸中晕染开淡淡的月华,那一如既往的温柔又复飘浮荡漾在眉间。
黑暗中,他的右手悄悄地摸索着,找到了我的左手,那一刻的幸福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琬儿,答应我,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好吗?”他唇边浅露的笑容就像一株初放的彼岸花,华丽绝美,却暗隐着淡淡的不易觉察的忧伤。时间仿佛凝结在彼此的眸间。
“好。”或许是受了魅惑,此刻的我突然觉得,就这样陪他一辈子,也是好的。一辈子,是多长的时间?应该是很长很长的,长到足够让我爱上他吧。
可是,我错了。那时的我却不知道,原来我能许给他的一辈子,竟是那么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