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雨铺天盖地似的倾泻着,甘罗从第六户人家的门走回街道,衣衫尽已湿透,如同浸泡在一桶冰水里,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神色黯然。
甘罗发现,那个身影一直跟着自己,不是章邯,也不是使团队伍里的其他兄弟,甘罗很好奇,但是每当他向那个身影走近一些,那身影却也退得更远,总保持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像是在暗中观察着自己。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甘罗转身正准备回到街道时,他发现身旁的屋檐下已多了一个人。
“不用徒劳了。”那人语气淡漠地说到,“没有人会答应你的。”
那人虽是在与甘罗说话,却一直看着空中的雨。
“为何”
“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甘罗咬了咬牙,又道:“即便再难,我也要尽力一试,否则,明日就算兄弟们扛得住,我们的马也扛不住。”
说完话,甘罗又迈起脚步,踏进了大雨之中。
“你口中的兄弟们,是你的那些手下和随从么”那人的语气淡漠依旧,似乎对世间任何事物都已不存留恋。
但是,甘罗从他的这句疑问里,听出了一点点回忆和好奇。
“当然。”甘罗斩钉截铁地答道。
“为什么他们只是你的手下和随从而已。”
甘罗没有回答那个人的问题,在这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战国时代,士卒即是草芥,而将军,则是执器割草,用数以万计的草芥换得自己的地位。
甘罗觉得,如果和这个时代的人解释自己的内心想法,那一定会被当成异类吧。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甘罗岔开话题说到。
那人闭上眼睛,仿佛是在回想过往,只是他的过往太过沉重,沉重得就像今夜这场倾盆大雨。
“风雨甚急,叫上你的随从手下,去我那里吧。”那人缓缓开口,说话显得有些疲惫。
突然有人主动邀请,甘罗大感意外,不由得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那人察觉到了,便是轻轻吐了一句。
“我叫赵攸,是这里的城主。”
语毕,赵攸迈进雨中,朝着城北一座亮着灯火的宅邸走去。
甘罗没想太多,如今这个情况也没办法想太多,于是,甘罗很快地通知了其他人,一起来到了赵攸的府宅。
府宅很朴素,没有府门瑞兽,没有高匾阔额,有的只是三阶并不算整齐的石台,还有一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石碑。
那石碑上刻着两行雄浑的篆字—道远险狭,将勇者胜。
黑夜里,雨水浇注在石碑上,顺着字的脉络沿壁而下,像是流淌着两股黑色的血液。
“看来你对石碑上的字很感兴趣。”赵攸道。
甘罗微微点头,回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说得很对。”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话倒是形容得很贴切,若是大哥和父亲听到你这句话,定会很高兴的吧。”赵攸笑着说到,只是他的笑充满了无奈,反倒显得很伤感。
进入府门之后,赵攸叫来管家,吩咐道:“冯叔,这是秦国的使团,你安排一下他们的车马,另外再备几间屋子给他们休息。”
吩咐完之后,赵攸独自向书房走去,管家一脸惊呆了的模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半天没合拢嘴。
冯严上了年纪,头发差不多全白了,皱纹已爬满了脸上的每一个角落,但他那一双深沉果决的眼睛,却只有在长期行武生活中磨练得坚韧不拔、百折不圆的人才能具有。
冯严先把众人带到柴房,让甘罗们自己生火烤干衣服,在这期间,冯叔差了几个下人把一些放间腾出来。
安排房间的过程中冯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然,也包括客气的招呼言语。
房屋安排了三间,冯严差下人抱来一堆烂兮兮的编席和粗麻被,然后重重往地上一扔了事,态度十分强硬:“真不知道城主在想什么,居然能收留你们哼!”
由于下雨的缘故,地上湿气很重,编席和粗麻被掉下地上后,瞬间沾染了许多污泥,章邯心生不爽,正欲对付几句,却是被甘罗及时拦住。
冯严混不买账,反倒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像是在对话甘罗和其他人,给你们的就这么些东西,别他娘的给我挑三拣四!
走之前,他还特意呵斥了一句:“你们睡觉便睡觉,不准随意走动。茅房在走廊尽头,若你们乱跑到其他地方,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甘罗应了声是,便和其他人一起展开编席,铺好粗麻被,拥挤在了这三间不大的屋子里。
只有一卷编席铺在身下,如何能抵挡得住地上的湿气,其他人还好,均身处壮年又是行伍出身,自然经得住这样的环境。
甘罗却很难受了,不是他没有经历过这些艰难的环境,问题只在于这具身体太过柔弱。
两个随从见甘罗翻来覆去睡不着,甚至冷得浑身发抖,便悄悄地商议了一下,把他们的粗麻被拿出来,主动要求垫在甘罗的身下。
甘罗推辞不受,却也耐不住他们的坚持。
未几,甘罗呼吸渐沉,将要入睡,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使者,城主邀你去书房一叙。”
甘罗翻身起来,心里咯噔一下,对这个突然到来的邀请感到很是疑惑。
“少庶子,我陪你去!”章邯喊到。
未及甘罗答话,外边的人已经接了嘴,一口不容商量的语气:“城主只邀了甘罗使者,其他人还请就在此处休息,莫要随意走动。”
甘罗向章邯递了一个手势,示意提高警惕,也不要跟来,旋即向门外走去。
此时大约已是两更天,雨自傍晚下到深夜,未见丝毫停歇的意思。
书房里烛火通明,赵攸正翻阅竹简,见甘罗到来,也不起身,只是朝甘罗招了下手,让甘罗坐在他的对面。
竹简很旧,大概是隔了太多年的缘故,上面已经有很多虫蛀的痕迹。但赵攸拿在手里,却如同一卷卷珍贵的宝物,连看它们的眼神都是那样的痴迷和沉醉。
“我听说过你,你是甘茂之孙,少负盛名,也难怪秦王会派你当使者。”赵攸的眼神仍落在竹简上,上下不停地看着每一个字。
“让城主见笑了。”甘罗回道。
“那你可知我是谁”
甘罗忖了片刻,如实答到:“甘罗不知。”
“我是赵奢之子,赵括之弟。”
此话一出,甘罗只觉一股寒意滚过背心,不禁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两人沉寂一阵,屋内的气氛略显诡异。
不久后,赵攸将手中的竹简递给甘罗,起身在屋内徐移脚步,怆然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竹简,父亲让大哥每日研读,大哥从未怠慢。可长平一战,赵国上下皆责我大哥迂腐莽撞,只识兵书其表,而未解其髓。”
甘罗在认真看那竹简,而赵攸说到悲愤之处,已是唇齿皆颤,身心欲裂!
“我一家贵胄身居高位,因此战声名尽毁,永坠深渊,从此再无翻身之机。可他们怎会知道,若非大军粮草告急,万不得已,我大哥又怎会凭一时血勇冒入死地!”
赵攸握着一柄利刃,它悬在甘罗的头顶,随时便会刺下。
甘罗没有察觉到赵攸的杀气,更看不见此刻赵攸那来自地狱一般的复仇眼神,当一个人真正想要杀死一个人时,杀气只会被尽力的掩藏,而不会轻易暴露。
甘罗静静地看着那卷竹简,上面的字迹已经快要模糊不见。
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城主勿哀,长平一战,非括之罪也。”
利刃闪着瘆人的寒光,赵攸的身体不禁颤栗,“非括之罪也”这五个字如一股热烈的暖流,涌进了赵攸那颗绝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