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落日西垂,天已泛黄,在这傍晚时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竟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
使团的马车在空旷的原野里不断前行,骑士们披着蓑衣,迎雨狂奔。甘罗坐在马车里面,即便他很讨厌颠簸的感觉,但仍不得不下令加快速度向竹城进发,以寻求避雨休整之处。
车辙印迹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半个时辰后,一个骑士挥鞭而至,在他的车帘外喊到:“少庶子,前方便是竹城!”
甘罗闻言,停下了端察的目光,然后将短剑放回鞘里,收进了腰带之中。
掀开车帘,一片深绿色的海洋映进了甘罗眼里,在灰蒙蒙的烟雨笼罩下,那片竹海正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前方不远处就是竹城,没有城墙,也没有士兵,有的只是在竹海中隐隐露出边角的低矮民居。
严格来说,甘罗和他的随从们已经离开了秦国国境,踏进了赵国的土地,即便那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秦国胜了,但退军之后,秦国却没有在这里建立城池扩展疆土。
相反,那场大战的失败者,却是在这片战场上,建立了一座没有半寸城墙的“城池”。
“要进城吗””章邯问到。
“进。”
甘罗回答得很干脆,似乎没有半点犹豫,但事实上,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甘罗的内心已暗暗纠紧。
那场大战之后,赵国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孔子曾道:春秋无义战,可在甘罗看来,相比于近百年来的战争,那个时代的战争还是太仁慈了。
那场大战,赵军只有两百四十名年幼之兵被秦军放归得以生还,而其他人,则永远地埋在了这片土地之下。
四十万赵军,一夜俱尽,血流淙淙有声,杨谷之水皆变为丹。
从此,那条河流失去了他的本名,被赵人称作丹水。而那两百四十名年幼之兵,追随一个叫赵攸的人在这里建立了竹城。
那场大战的惨烈程度难以用言辞表达,不计其数的赵人失去了父兄、儿子、丈夫,从此对秦人恨之入骨。
甘罗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知道此行绝非易事。
使团的五辆马车缓缓驶进竹城,甘罗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曾经的年幼之兵已经长大了,他们在这里娶妻生子,生息繁衍,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甘罗仍能从他们充满恨意的眼神里,隐约看到当年那梦魇般的修罗战场。
道路两旁的屋檐下站着一些人,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没有抱什么善意。
“秦人的使团”
“嗯,好像是的。”
“他们来赵国干什么”
“不知道。”
“绝对有什么阴谋,赶紧去通知城主!”
……
竹城没有驿站,这里不欢迎任何秦国人,遑论秦国的使团,大多数时候,无论是秦国商队还是使团想要去邯郸,都宁愿多绕两个时辰的路避开竹城。
但甘罗没有这么做,一方面天色已暗,又逢下雨,再走两个时辰的夜路,甘罗担心马儿失蹄造成额外的麻烦,而另一方面,甘罗认为使团不会在竹城发生什么危险。即便这里的人对秦人充满恨意,但使团就是使团,即使两军打得你死我活,都还有不斩来使的规矩,更何况如今秦国与赵国并未开战。
甘罗是知道竹城没有驿站的,但使团总共三十几号人,总得找地方休息。若是天气好,众人还可以搭建帐篷将就一晚,但如今泥地积水,天已入夜,这法子是行不通的了。
“章兄弟,”甘罗把头探出车窗,向章邯喊到,“让大伙带上些钱财,询赶紧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人家愿意给我们借宿一晚。”
“诺!”
章邯拨转马头,迅速将命令传达下去,使团里除去甘罗、张唐还有两个副使之外,其余人都从包裹里取了些钱财,各自奔向附近的人家。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点声逐渐变得响亮起来,晚来风急,四周的大片竹林随着风雨晃动,也发出哗哗的响声。
天暗尽了,街道上已看不见任何行人,有的人家点起烛台,透过窗户向外透出淡淡的黄光,而有的人家却是漆黑一片,那里面的主人应该经入睡。
甘罗等了许久,迟迟没有等来章邯及其他手下的复令,甘罗不免开始担心起来。
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甘罗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章邯拨马而至,在马车旁急拉缰绳,马儿也随之发出一声长嘶。
章邯的衣衫几乎湿透了,这么大的雨,即便披着蓑衣也于事无补,没有等他开口,甘罗已经能从他凝重的表情猜到了结果。
“少庶子,我们问了很多户人家,没人愿意接纳我们。”章邯微喘着气说到。
“你们说了愿意给钱么”
“说了。”
“莫非他们嫌少”
章邯摇了摇头,显得很气馁:“不是嫌少,是根本不愿理会,只要一提到我们是秦国的使团,想在这里借宿一晚,那些人便恶狠狠地吐了句:滚!,然后就没声了。”
甘罗皱起眉头,心里甚是焦虑。这个雨夜如果不能找个地方好好休整的话,明日启程就算人扛得住,马匹也扛不住的。
甘罗咬了咬牙,向驾马的车夫要了件蓑衣,旋即跳下马车,朝附近亮着灯火的民居里走去。
走了百来步之后,甘罗的下半身已经湿透,鞋子则像海绵一般吸饱了水,不断地向身体里灌输凉意。
蓑衣的作用,大概也仅限于保护脑袋和上半身不被淋得太狠吧,甘罗暗暗叹气道。
章邯和另三个人跟在后面,甘罗朝他们挥手示意,让他们退开,然后独自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敲响了门环。
“谁啊,大半夜的!”
“大叔,能借宿一晚吗,外面雨太大了。”
里面的人听到声音有些稚嫩,心想是个小娃子,便走过来开了门。
出现在甘罗眼前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那种忠厚老实的类型。
他上下看了几眼甘罗,见其一个小娃子被雨淋得打哆嗦,便一把拉着甘罗的肩膀,大喇喇地说到:“小兄弟你衣服都湿透了,赶紧进来。”
甘罗拧了一下,坚持停在原地:“我是秦国的使者,奉秦王令出使邯郸,我后面还有其他的兄弟,不知大叔能否多收留几个我们可以给钱,也不会占你太多地方,只要一间柴房便够。”
中年男人的脸色急剧变化,方才还有些笑意的脸此时已经变得怒气盈盈,若不是甘罗年幼,突然讲出自己秦国使者的身份让他大吃一惊,想必他也不会听甘罗把话讲完了。
“你真是秦国的使者”
中年男人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再三看了甘罗几眼后,如是问到。
“是的!”甘罗点了点头,回答到。
哐当……!
话音未落,呈现在甘罗眼前的又只有两扇冷冰冰、黑黢黢的木门。
“咳……”
甘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腹凉意,转身朝下一户人家走去。
没走出几步,甘罗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路旁的一个身影,那身影立在雨中,如同一具挺拔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