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三年后的某个下午,太阳渐渐收敛了刺眼的光线往西方降落。
倦鸟归巢。
家家户户把煤炉通风口的圆铁皮盖打开,把细细的干柴或废报纸点着放进煤炉里,夹一块蜂窝煤在柴火上彻底引燃,再用钳子把第二块眼对眼加进去,开始生火做饭。
“哒哒哒哒哒。”菜刀剁在木头菜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老公,帮忙拿个碗。”穿着深褐色围裙的女人揭开盖子,拨开最上面的白萝卜片,在泡菜坛里掏出一把昨天腌进去的豇豆,带出两根红辣椒。
“儿子,看看妈妈今天买的这白菜,待会儿给你醋溜了。”另一家厨房里,母子二人蹲在地上,欣赏着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呛人的青烟从敞开的窗户钻出,夹杂着饭菜的香气萦绕在前门街的上空。
路边几根陈旧的电线杆不知又被谁贴上了毛笔写的小广告——祖传神药,包治牛皮藓。
几分钟后,祥和被打破,地面隐隐传来轮胎擦过的震动。
金家屋檐下的燕子窝探出一个圆圆的黑色小脑袋,好奇地注视着下方。
空了好久的95号迎来了新主人——一位三十岁左右沉默的单身父亲和一个秀气的三岁男幼童。
大货车开到狭窄的街道路口无奈停下,父亲牵着儿子的手看着满车的家具一筹莫展。
“大哥,你咋连个帮忙的人都不找来?我只负责开车,别指望我抬啊!”司机抠抠发痒的头皮,吹了一下略长的脏指甲,懒洋洋说话。
白路言人有些微胖,虽然长着一张斯文年轻的脸孔,鬓角的头发却略微秃了一些,妻子的骤然离世让他连续好多个夜没有睡过安稳觉,眼睛深深的凹陷。听罢对方一席话,他忙不迭拱拱手,拜托道:“请您搭个手帮帮忙。”
“呵。”
司机充耳不闻,干脆摇起车窗假寐。
“嚯,瞧这沙发,瞧这板凳,全新的吧?”两个手指头勾着酒瓶子的成达康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小石子儿,抬眼就看到这灰色的四**家伙。他自来熟地凑上去,轻轻捏了幼童白嫩的小脸一下,“来,叫叔叔。”
白泽捧着牛奶,澄澈的一双大眼盯着这国字脸头发乱糟糟的怪叔叔一脸懵。
成达康笑着摸摸孩子的锅盖头,气沉丹田吼了一声:“同志们,帮忙新邻居搬家喽!”
一扇两扇的木门打开了,探出头来的男男女女无一例外带着笑。也不需要谁发出指令便开始上手,大件小件的家具从车上卸了下来。
衣柜。
沙发。
餐桌。
……
大人们喊着“1,2,3,走起”,额头上线一样流下来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来来回回跑了一趟又一趟。
“达康,你手咋割破了?”
“没啥事儿!在玻璃边子上没注意刮了一下。”
……
“不行不行,老金你快过我这儿搭把手。”
“我说高老师,你别顾着对那堆书流口水,倒是搬东西啊!”
“嘿嘿,来了来了。”
……
白路言被眼前这一幕搞得有点发懵,半晌回过神,习惯性揪了揪头发,感激笑了笑,这才三两下跑进房指挥如何摆放。
“这些人还真有劲儿!又没给钱还给下苦力,一群傻子。”
司机嘀嘀咕咕几句看东西下完,车屁股一溜烟儿直接跑了。
大家伙将就归整好已是三四个小时后。
把妻子的黑白遗像挂在白墙正中央,白路言虔诚地用湿毛巾把相框擦干净,看着妻子秀美却永远静止的面容,心头一阵悲戚。
“老婆,咱们搬新家了。我们会好好的,你放心啊。”
白泽仰着头看着,眼眶红红。他已经明白妈妈出远门的意义,有种遗憾,是一生的告别和失去。
小小的饭桌,父子相对而坐。
一海碗清水挂面。
“儿子,今晚将就吃一点,填饱肚子就行,好不好?”白路言夹起一筷子细面条,伸长手放进孩子碗里,语气温和地说着话。
“咚咚咚”,白泽正待要乖巧点点头,突兀响起了敲门声。
“叔叔,这是我妈妈做的菜圆子。可好吃了。”对面也是单亲家庭的“吴三岁”井善面不红心不跳站在门口大力赞美妈妈的手艺,一双小手端着碗,一脸的纯良无害。
“叔叔,给您红烧肉。”“金三岁”正宇稚气的脸上一点生动的表情也无,只是礼貌地放下盘子转身就走。
穿着拖鞋踢踢踏踏的高鼎别看也只有三岁,腿脚十分利索,跑来溜达一圈,双手空空如也,唯独笑容格外灿烂。
“哎呀,走哪儿跟哪儿,成若黎,我真的烦死你了。”
即将在暴走边缘的成若溪捧着一盘凉拌菠菜也上了门,死死攥着她衣角,走路拖拖拉拉的妹妹成若黎真是甩都甩不开,惹得她一副臭脸来,一副臭脸走,谁也不招呼。
五个人前后脚碰上面。
金正宇难得表现出一丝惊恐的表情,贴在墙边目送强势的大姐头离去。
高鼎试图去拉大姐头的手,被无情地捶了两下后也不哭,龇牙咧嘴捂着头跳。
吴井善捂着嘴无声发笑,一会儿又跳起来,冲着女孩的背影大喊:“姐姐,再见呀!”
平静的夜一下子被童声打破了,金正宇家的大黄狗也跟着嚎了几声,正待要发力继续高歌时,罗仙兰女士中气十足的呵斥声响起,大黄狗讨好地摇摇尾巴,十分明智的偃旗息鼓,叼着肉一溜烟儿跑了。
白路言默默把从单一到丰富的菜肴摆放好,捏着筷子不动,目光打量着面前这已成型的家,还有桌子上冒着热气,明显在炉子上温过的一碗碗香喷喷的心意,心里一股股暖流涌动。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几家人桌上摆着的都是差不多的菜色。
在这样一个年代,和后来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也筑起人心的铜墙铁壁不同,一条街,家家户户都互相认识,随意串门,彼此家里的任何大小事都几乎没有秘密。即使不用言语直白表达感情,但女人们却用每天食物的共享作为表达邻里友善的最好方式。
而孩子们,则是友善的信使。
“儿子啊,开动吧!这一顿可真是丰盛,对不对?”
孩子笨拙的用调羹舀着菜汤,喝了一口,唔,有点咸,但好像有妈妈的味道一样。
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相片,他又埋着头小口喝。
这个世界相对公平,有冷漠的旁观者,亦有诚挚的真心人。
白家父子那种初初到来人生地不熟的陌生感仿佛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
暖心的邻居带来的是暖心的岁月。
1990年11月2日——星期五——晴——成若溪
这一天很特别。
妈妈去世之后,阿泽离开了有妈妈味道的故乡,和害羞的父亲一起搬到了前门街。
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孩。可即便是被男孩们欺负、无视,他也咬着牙紧紧跟在井善他们后边儿。第一次摔倒,成若黎向他伸出了友谊的小手,就这样牵着他融入了三岁军团。
我想时间能让人轻松变成朋友,就像同龄的四个人会成为五个人。
话说回来。
每一次和弟弟们打照面,别人总是怕我,只有井善冲我喊姐姐,我决定对他比其他人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