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甚至不是疑问的语气,明显认定不论是谁做的,反正一定不是我做的。我当即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能非常明确地感知,这一回他是真的生气了,而且非常非常生气。他的薄唇微微抿着,眼角眉梢都凝结着冰霜,看上去却离我非常遥远。
我张了张口,却有些不得其法:“萧老师,我”
“夏镜,不要对我撒谎。”他的声音很冷,冷得低至冰点。
我很害怕,可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不过一份作业罢了,就算真是抄的,也不值得他发如此大的火吧话虽如此,但面对从未见过的冷面萧律,我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只能簌簌发抖。
“萧、萧老师,我、我是不大会做,所以找过相熟的同学请教。但我保证,我确实是自己做的虽然同学帮忙先做了一遍,但、但我也是听他讲过方法,加以理解之后,再自己完成的”
“是么。”萧律用他黑洞洞的瞳仁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站起身,从一旁拎了一把椅子,“当”地放在书桌前、他的座位旁边。
然后,他指尖一翻,直接将我的作业反扣在了桌上,接着抄过课本,摊开到印着作业题目的那页,随即垂眸点了点其中的一道题目,冷声道:“这道题,现在,再做一遍。”
我心虚地觑了他一眼,然后战战兢兢坐下。对着那道题目定睛一看,我几乎泪流满面。萧老师,您一定要选其中最复杂的一道来为难我么
我一动不动地盯了那道题五分钟,然后将头垂在胸口,转向他的方向老实道:“萧老师,我错了。但是在受死之前,我有遗言。”
我不敢抬头,只得死死盯着我们两个相对的膝盖,同时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可听了半天,却没听到分毫动静。
我将这理解为默许,于是继续低头诚实道:“萧老师,我对您讲过,从前我的物理考试全是靠背,却没对您讲过,我做作业靠的是什么。不瞒您说,靠的是各式各样的习题册。凡是稍难一些的题目,我便从来没有自己做出来过,都是靠翻看各个习题册里类似题目的答案,然后依葫芦画瓢画上去的。
“可是大学物理毕竟与高中不同,没有那琳琅满目的习题册,所以我也没有葫芦可依,只得找同学请教。但我向您保证,我绝不是一抄了事,确是听同学讲解了过程的。只不过,因为过去了好几天,所以印象并不深刻。您若是不相信的话,我当时是有记笔记的,可以证明真实的情况。”
说着,我从背后的包包里摸出笔记本,默默翻到记录的那页,再垂首捧上前去。
手中的笔记本被轻轻抽走,有纸张窸窣的声音传来。半晌,只听萧律淡淡开口道:“夏镜,抬头。”
我怯生生地透过睫毛瞟了他一眼。他仍是一脸严肃,但周身的阴冷气息似乎倒隐去了不少。
他平静地将我瞧着:“期末考试是闭卷,你不真正理解,记录了又有什么用处”
“我理解了”我连忙反驳道,“方法我已是理解了的,只是却不能一下记得很牢。而且现在记住也是没用的,只消几天便会被忘个干净。所以,只有到考试前抓紧背才真正有用,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考前抓紧背”萧律的眉心明显跳了跳。
我沉重地肯定道:“对,背。少则三遍,多则五遍,且不能早于考前一周。如此,一定能够蒙混过关。”
萧律用看奇迹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再次低下头去翻看我那本笔记。
在每一个解题步骤旁边,我都记录了其方法和理由。为了防止自己考前背诵时背到半途便去会周公,我还在旁边画了许多漫画小人提神,同时让他们用一问一答的对话阐述各自的道理。
比如,一个小人愁眉苦脸地挠头问:“咦,风速为什么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分解”,另一个小人则得意洋洋的举手答:“因为风为小船在最终行进方向上加速了呀。”
他修长的手指从那些小人上面掠过,脸上的表情似是柔和了些。半晌,他不经意般问道:“这都是你画的”
“是啊是啊,”我很是自豪于自己的画工,全然忘了方才的害怕,“我画的很不错吧嘿嘿嘿。蓝色的都是我画的,旁边黑色的那几个是任学长帮我补上去的”
我在萧律手指僵住的同一时刻,很不及时地闭紧了嘴巴。良久,他抬起头,淡漠的眼里一丝情绪与温度也无:“任清画的”
“啊”我瞬间决定装傻充愣。
我与萧律之间的过节数不胜数,但若是将旁人拖下水,便是我一桩天大的罪过。而且,任清却是博士,来日方长,若摊上这无妄之灾,实在冤枉。
“夏镜。”萧律的声线又回到了最初的森然,“任清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我的博士生。”
什么我看见了一道霹雳当空落下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上萧律的某一门课程而已。如今看来,我多半是他命途中一道可怖的劫数。我自然知道导师对于博士的影响有多大。下至有无项目,上至何时毕业,基本上用“生杀予夺”四个字可以精确概括。
我这边尚处于一片空白中反应无能,只听萧律冷冷继续道:“夏镜,世人皆有长短,你不擅长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也不会强求。但是,我的学生,凡涉及抄袭、作弊、欺骗、隐瞒的行为,我都绝不会容忍。”
“萧老师,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情急之下,我一把抓住了萧律右手的衣袖,“您刚刚不是都看到了,那只是一般的辅导我也是自己完成的作业,并非抄袭作弊,更没有要欺骗您的意思方才不是都解释清楚了么您这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我满心焦虑地摇晃着萧律的手臂。这些天,他真是越来越奇怪了,简直就是喜怒无常。明明都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证据也给他看了,他显然也买了账,怎么就突然翻脸不认人
不过,我只晃了两下便住了手。因为,萧律正直愣愣盯着被我紧紧握住的手腕,而我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再一次无所顾忌地对他动手动脚。
不过,萧教授的重度洁癖似乎还真被我三番五次的骚扰给治好了。因为这一次,他非但没有抽手,甚至连本能的紧绷或抵抗都没有,就那么老老实实任我握着。若不是表情略显奇特,几乎就是个正常人的反应。
我“刷”地收回手悬在空中,颤颤巍巍地亡羊补牢道:“萧、萧老师,我一时激动失了分寸,您可千万别介意。”见他面目不像要光火的样子,我试探着辩解道,“萧老师,是我反复拜托任学长的。他也是为了帮扶后进同学,才被牵扯进来。
“任学长绝对是个正直、聪慧而又上进的好青年,他很崇拜您,更是谨遵您的教诲。他为我讲解题目绝对是看我理解了才罢休的,完全不存在抄袭、作弊的情况。你不要错怪了他。”
萧律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他慢慢放下一直举着的右臂,清淡道:“如此说来,确实是任清做的了。”
我几乎哀鸣出声。他方才只说了任清是他的博士、以及不会容忍作弊,却全没有提及是不是任清帮我做的作业。到是我自己,被他三言两语一吓唬,便毫无保留地从实招来,简直弱爆。
可萧律却并未再次光火,而只淡淡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他”
“啊”我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任清那还能是谁
他还是一张标准的扑克脸:“为什么去问任清”
“呃”我认真思索了一下他这个问题的用意,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得实事求是道:“因为我的其它同学都早就修过物理了,现在去问多半也没人记得。剩下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任学长物理最好。”
“你觉得我的物理没有任清好”
我足足看了萧律半分钟,才敢确定这句话真的是他问出来的。我被惊得瞠目结舌:“萧萧、萧老师您您您真会说说笑,全世界比您物理好的怕是也没几个吧,您这这是”
“夏镜,你刚刚不是说,任清是你认识的人里物理最好的么”萧律理所当然道。
“我我这显然是把您排除在外的啊”
“你为什么要把我排除在外”萧律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咄咄,“夏镜,既是我的物理更好,你有问题,为什么不来问我”
我这个下午哑口无言的次数大约比之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萧老师不愧是针针见血、字字珠玑,凡是他问的问题,我几乎都没法顺溜地回答。因为,这实在都不是些正常的问题。
我结结巴巴强行开口道:“因为因为我的物理实在太差,而您明明是留作业的人,我若是有个把问题问您也就罢了,要是整份作业都要从头到尾麻烦您为我做一遍,就显得不那么呃,合适。”
“所以,你觉得麻烦任清比麻烦我合适”
他怎么老是与任清过不去难不成任清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凡脑子清楚的人谁看不出,任清是学生,他是老师,哪有找老师给自己做作业的道理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萧老师,任学长是我的学长,您是我的老师,从常情上看,自然是麻烦同龄人比较好意思一点。”
“夏镜,你觉得我老”这话让我听出些咬牙的味道。
我一个激灵,连忙否认道:“不不不,萧老师,我知道您比任学长大不了几岁,我说的是辈分嗯,辈分。您是老师,自然是长辈啊长辈。”
好在他并未继续纠缠,只沉着一张脸幽幽道:“夏镜,我不是你的长辈。我早与你说过,要你直接喊我的名字。一定要挂科,你才肯听么”
见我疯狂摇头,他似是满意了些,只是声音仍然低沉得很,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就像判决:“夏镜,既知道我是老师,有问题就来问我,再不许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
话毕,他便再没有答理我,徒留我一人在盛夏的阵阵暖风中凌乱飞舞。
之后一天的物理课,我上得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我提前二十分钟便来到教室,只待萧律一进门,就为他鞍前马后地又打水又接笔记本。而且,我为莫非占了一个不能再角落一点的位子,自己却大义凛然地坐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
虽然萧律看上去已完全恢复了正常,可我还是丝毫不敢懈怠。只不过,今天上课的内容我此前已完完整整听过了一遍。本就不是能提起多少精神的东西,又没了半分新鲜感,听着听着不免便要神游天外。
我两眼发直地盯着讲台上萧律。他今天是一身纯黑的西装,清俊修长的身影被浸染得无比深重。他似乎只穿深色的衣服,却总能把暗沉的色调穿得无与伦比。暗沉莫非似乎这样评价过他。
想到这里,我不禁回头去看角落里的莫非。她窝在那个绝佳的座位里,冲讲台上使了一个绝对猥琐的眼色。
我没好气地回过身。自从昨晚向她复述了我的遭遇后,莫非遍陷入了一种十分癫狂的状态。她强烈坚持,萧律就是将我当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才做出昨日那种种离奇的行径,完全不顾这个理论是如何的荒天下之大谬。
她甚至还一头扎进书柜里,倒腾出一本心理学教材,翻开其中一页丢到了我的脸上:“镜子,你自己看看,我真不骗你。”
我将那本书扯开一瞧,只见密密麻麻一堆小字中间,“洁癖”二字显得十分突兀。我感到十分无语,正想将那本砖头一样的书扔开,却又被旁边一页上“精神洁癖”几个字吸引了过去。
莫非在一边不停聒噪:“镜子,你要相信我,心理学上是有心理边界这个概念的,说白了就是区分自己与他人用的。绝色是洁癖对吧洁癖其实是强迫症的一种,它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心理边界特别明显。凡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无法接受。而属于自己的东西,则绝不让他人染指。”
我将一只耳朵留给了莫非,余下的注意力则全然集中到手里的书籍上。
莫非处于诲人不倦的状态无法自拔:“就你所说,绝色今天怒发冲冠,哪里是因为你抄袭作弊的学习态度你对物理的学习态度他一早便看得很清,那还都是你亲口告诉他的,还用得着非得瞧见作业,方才知晓你欺上瞒下只求胡混
“若说什么隐瞒欺骗,这才短短几天,你诓他诓了多少次作业这事绝不是第一次吧再说,他连被你砸成骨折都没有发火,何至于因为小小一份作业动怒且你自己也讲,他绕来绕去,最终落脚点却总是在与任清较劲,这分明就是觉得任清染指了他的地盘,在这里跳着脚吃醋呢。”
莫非的理论比萧律发火本身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我细细回想了一番,突然觉得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那天我与任清一同离开时,萧律的神色便不是非常对劲。而且,他动怒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作业谁做的”,那语气分明是已有了答案,只为求一个认定。后来明明解释清楚、状况眼看就要有所缓解,他却又在看到任清画的漫画小人时再次光火。直到最后,矛盾的焦点似乎也一直都集中在任清的身上。
这个无稽的论调实在太过恐怖,我拼命想要反驳:“非啊,你这是在自相矛盾。你刚刚才说,强迫症患者有一强大不可穿透的心理边界,我与他认识不过一周,怎么就突然穿到边界的那边去了”
“不懂了吧”莫非作高深状,“对于强迫症,有一种疗法叫做冲击疗法。顾名思义,就是越接受不了什么,便越要让他接受什么。就好比一个特别怕脏的人,你迎头给他淋一盆脏水,他虽当时生受一下刺激,但以后便再也不觉得脏是一种刺激了。你与绝色初见便将他扑倒按牢,然后该摸不该摸的地方又统统摸了个遍。他那边界就是再结实,估计也禁不住你这么折腾。”
直至现在,这段话还于我的耳边挥之不去。我盯着讲台上萧律冷清的身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其实,昨晚给我冲击最大的,是那本书中一行异常清晰的小字:精神洁癖的形成与外在表现。
莫非对于萧律的状况只知其一。她只是从我的描述中得知他很爱干净,从而推断出他不喜欢与人接触过密。而萧律与人身体接触时本能的反感与排斥,我却是从未与她说过的。
所以,萧律若真是有她所说的问题,其程度只会比莫非描述的更加严重。而那本书上讲,洁癖的最高表现是极端的完美主义与控制**。而引起洁癖的原因,除了遗传,最大的可能便是后天受过强烈的心理创伤等外部刺激。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比如昨天他在任清问题上的纠结,比如他时时莫名疼痛的眼神,比如在医院我问他为什么放假不回家时,他回答的“我没有”三个字。我曾以为那是“我没有回家”的意思,现在想来,却会不会是“我没有家”的意思
萧律这个人的身上,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萧律身上发生过许多事,但是现在不能说啊不能说。莫急莫急,我们一点一点说嘛~有妹子留评说萧教授是病娇攻,我觉得好精辟好有道理怎么办
啧啧,萧教授已经醋了,但他醋也醋得颇为别具一格嘛,居然以挂科威胁,实在让人无语夏同学也实在弱爆,还一直在萧教授面前夸任清任清不去南极真是对不起你的努力啊不过,任清算啥呢萧教授真正的对手尚未出现,前路漫漫呀~
至于萧教授的病娇之处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暗黑历史,妹子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预告:妈呀,下一章有10000字夏同学爆发,萧教授被虐,任清在去南极的不归路上迈出重要一步用花花淹没他们曲折的道路吧
、第十五章谁的表白
愈是深想下去,我愈觉得有什么可怕的认知就要浮出水面。摇摇头,我决定不再去想。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我认定,自己现下心惊肉跳的状态,最适合完成小说的一个悬疑章节。
不一会儿,课间铃悠扬响起。我正写到关键之处,便没有加以理会。可谁知,一片阴影竟向我慢慢靠拢过来。配合小说内容,此刻的气氛略显阴森恐怖。
我哆嗦着抬头,只见萧律斜靠在我的书桌面,正侧头盯着我的屏幕看。
我瞬间作老母鸡状护住了屏幕,同时假笑道:“萧”“老师”两个字尚未出口,我便连忙住了嘴。
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不直呼其名就挂科”的恶狠狠吩咐。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一屋子蠢蠢欲动学妹的面,我是要有多少个胆子,才敢大喇喇对着他喊“萧律”
正是因为惦记着这个,我今天每每遇见他都只加倍赔着小心,甚至到了有些谄媚的地步:“您有事需要帮忙吗是口渴了吗我这就去帮您打水。”
“不用。”他干脆地将我打断,“夏镜,你在做什么”
我“啪”地将笔记本合上,还双臂交叠趴在了上面:“什么”
萧律仍是淡着一张脸,但他深黑的眼眸中有好笑的神色掠过:“又在创作”
我假装茫然地与他打太极:“什么创作”
萧律居然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将笔记本从我的怀抱中拎了出来:“夏镜,作为助教,在课上公然坐于第一排醒目位置写色情小说,这合适么”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指尖。这人的力气怎么这样大我明明按得死死的,而他看似根本没有用力,却是怎么轻轻巧巧将笔记本抽出去的还有,他说什么色情小说
“言情”我拍案而起,崩溃吼道,“是言情小说”
萧律斜倚在那里闲闲盯着我看。我这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打自招,承认上课时不务正业了。
我极度丧气:“我错了。”待到这门课程结束的时候,这三个字大约就会变成我的口头禅。
“为什么不听课”萧律清淡的声音悠悠而来。
我长叹一声:“因为昨天已经听过一遍,能理解的都已理解,不理解的再听一百遍也不会理解。”
“哦”萧律疑惑道,“夏镜,昨天你明明说全部都能理解的。”
“我那不是糊弄你”我及时咬住自己的舌头,“咳,对,确实都理解了。”
“既这样,重复劳动确实没有必要。”萧律百年不遇地宽宏大量道,“那么夏镜,一会儿上课你就做些别的。”
我难以置信。从那张英俊至极却情绪寡淡的面孔上,我仿佛看到了“此处有诈”四个大字。
果然,上课铃刚响,萧律在讲台上清清淡淡道:“课间的时候助教对我说,使用幻灯片的教学方法并不适于大家理解。其实我一向使用板书,只是惯用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