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阳炽盛。
马车驶过建康城外围的南篱门,一道横贯东西的山冈蜿蜒而过,眼前一条平坦开阔的大道纵穿山冈,笔直往北。沿大道直行,山冈过后为广袤的平地,其间房屋连片,商市聚集,乃是民庶杂居的里巷。
前行五里左右,绵柔秦淮河宛若一缕碧纱飘然眼前,河岸边沿列着繁华的集市,远处飞檐拱顶层叠,高门阔府连栋。
正前方不远处一座可容三驾齐驱的浮桥,高耸的青岩桥门上写着“朱雀航”三个朱红大字。远远望去,对岸隐约可见一座高大宏伟的城门阔然南开。
马车绕过朱雀航,转向东北沿河道缓行,沿岸街肆林列,车流如水,人流如织,各种新奇的货物目不暇接,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阿诺挑起车帘,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繁华的街市和熙攘的人群,不由得惊赞连连。
“南梁都城!果然热闹气派!”
道长和车夫回头看了看她欢喜的模样,相视而笑。
道长捋着胡须道:“建康地大物博,乃称世大都!建康西北临江,北卧玄武,东北依着钟山,东有青溪、南有秦淮河环绕,可谓山水拢聚形胜之地。青溪与秦淮河环绕一线乃外围与内城的分界,建康仅外围篱门便有五十六道之多,其都城位于内城中部,方才的朱雀航对岸便是通往内城的朱雀门,朱雀门向北延接五里御道正对着都城的南正门宣阳门,百官府舍便列于御道两侧。”
顿了一下,指着河畔道:“内城百姓多居于这秦淮河畔,沿岸市集林立,牛市、马市、谷市、盐市、纱市等分类而贸,盈聚了八方商贾。”
又遥指向东方,“皇族园墅多建在山水秀丽的青溪东郊。此外,建康城四周还另设了几座小城池,青溪东南岸的东府城为宰相居所,秦淮河东岸的丹阳郡城为重要的京防之地,紧邻西南的西州城为扬州刺史和一些王侯所居,位于正西的石头城则是重要的军事壁垒。”
阿诺只顾看着眼前缓缓经过的包子铺酱肉铺,顺带着听听道长的描述。
车夫却是大吃一惊,讶然道:“道长虽来自北国,对建康倒是颇为熟悉。”
道长一笑,“贫道喜好周游四方,常会来南国游历。建康城倒也来过几趟,是以较为熟悉。”
“哦?”车夫眼角上扬,一副要考考道长的表情,“道长可还知晓哪些?”
道长嗅了嗅鼻子,忽指着前方大笑道:“唔,一膳坊就在前方不远处了,我都闻到酒香了!哈哈!”
“哈哈!”车夫也跟着大笑起来。
道长一把拍着车夫的肩头,朗声道:“梁兄弟,今日不必赶路了,待会儿可要与我畅饮一番啊!”
车夫爽快应道:“好!难得与道长如此投缘,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安顿好马车,三人来到一膳坊门前。
抬头而望,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青灰的瓦顶,白色的墙面,棕红的窗棂和门柱,很是古朴素雅。阵阵酒食香气扑面而来,阿诺忽觉饥肠辘辘,不禁咽了咽口水,再咽了咽口水。
踏入门内,目之所及满堂皆客,竟是座无虚席。酒保满脸笑意,热络地上前招呼着,躬身请道:“客官,楼上有雅间。”
随酒保上了楼,二楼仍是客满,绕过二楼继续而上。刚踏上三楼,却是吃了一惊。眼前以竹帘隔断了三排客间,每排数间,过道及两侧临窗约有三阔步。间内置设石案藤席,竹帘上或勾画着简单的花鸟虫鱼,或题着不知名的诗词,颇有些禅境意味。
这一膳坊还真是个雅致的场所,先不论菜是否美味酒是否香醇,单就这氛围就已令人心旷神怡了。更何况外面是炎炎烈日,坊内却似竹林幽凉,清爽宜人,这就更难怪客满盈门了。
道长挑了个临窗的雅间,向酒保点着酒菜。
阿诺打量着身后竹帘上的九鱼图,栩栩如生的模样煞是可爱。又起身向窗口走去,只见秦淮河如玉带般蜿蜒穿城而过,河对岸楼馆幢幢,庭院落落,槐柳荫荫。重屋叠檐与郁木葱翠倒映水中,相偕为景,虽错落,却有致。放眼望去,房舍连绵,满城繁华似乎延续到了天尽头。
正痴醉于眼前的美景,蓦地却被几句高语声唤回了游思。
“高兄近来可有何新鲜趣闻,说来与兄弟们听听。”
“高兄一向消息灵通,是我们几人中最博闻广识的了。”
侧目望去,只见相邻雅间的竹帘并未放下,其间坐着几个锦衣华带的少年郎君。
道长向阿诺使了个眼色,阿诺乖乖走进帘内坐下。
只听身后一男子高调地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还真有个消息……”
“哦?是何消息?”众人急问。
“朝廷……”男子顿了顿,似在故意吊人胃口,“欲在浮山筑堰。”
话毕,众人却是一片静默。
酒保利索地端上了酒菜。
道长和车夫举杯畅饮起来,阿诺一边竭力控制着口水不溢出口角,一边自顾自地吃得欢畅!
半晌,身后有人低低问道:“当真?”
见有人质疑自己,男子似乎有些不悦,高声嚷道:“那还有假,朝廷已派了大臣前去勘测,不日即将动工。这可是我阿父重金托人买来的消息,筑堰需大量石料铁器和木材,到时又可稳赚一把。你们可知为何要筑这淮堰?”
“为何?”众人好奇道。
阿诺也颇感好奇,遂停了夹菜的筷子,侧耳倾听着。
男子神秘兮兮道:“朝廷要以水代兵,水淹寿阳……”
众人慌忙打断,“嘘,小声些!朝堂之事尚未得昭告乃属机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道长和车夫面面相觑,惊讶万分。
道长眉头深锁,放下举在半空的酒杯,方才的酒兴一扫全无。
阿诺看了看道长,又看了看车夫。这是怎么了?
车夫紧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毕现,强忍着压低嗓音道:“自北伐之后,这几年两国也算相安无事,边境太平。奈何安稳日子却不长久,眼看着沿淮百姓又要遭殃了。”
道长道:“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车夫不屑道:“哼!我看倒极有可能!”
道长问:“何以见得?”
车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举杯仰首间尽显豪气洒脱。他衣袖一挥抹去嘴角的酒渍,又将两根筷子横放在桌上,杯盏盘碟依次沿着筷子摆开,而后伏低身子向道长靠了靠,指着上方的一根筷子和两个酒杯,低声道:“沿淮一线,义阳、寿阳两大重镇皆已被魏国占领。” 又指着临近东侧的一个茶盏,“可随时东犯钟离,沿淮地区一旦全部失守……”,指尖突转南下指向下方的一根筷子和瓷盘,“即便是有长江作为天险,建康城也是岌岌可危!”说着,手指又移回方才的第二个酒杯,敲了敲案几,道:“这寿阳城无疑是扎在朝廷心里的一根刺,欲拔之而后快。”
道长点点头,又沉思一瞬,道:“听闻寿阳守将李崇是位将才,颇有韬略,梁军想夺回寿阳怕是不易。”
车夫道:“李崇将军忠于魏主,固守坚防。梁军屡次离间无用,兵战又无果,已是无计可施,这才想出了以水代兵这涂炭生灵的毒计!北人不擅水战,若淮水高涨可遏制魏军进犯,令其不战自退!”
道长叹道:“只是可怜了寿阳城内的百姓!魏国虽占据寿阳十余年,可城内百姓大多原是齐国人,与梁国乃一脉同根啊!”
车夫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为保皇位,有何不可舍?只怕受苦的不仅是寿阳城百姓,一旦开筑淮堰,需熔铸多少黄金白银为用?又需征发多少沿淮百姓为役?”
阿诺可算是听明白了些,愤然道:“一座城池,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危,这代价太大了!得了一座被洪水肆虐的废城,更是失了民心,何胜可言?!”
车夫赞许地点点头,“小娘子所言极是,奈何这等简单的道理我们的梁主却是不懂,抑或明知如此却执意而为。”
道长厉眼扫向阿诺。
阿诺自知言语有失,吐了吐舌,缩了缩肩把头压得低低的。
道长向车夫道:“梁兄弟不必过于激愤。听闻梁主笃信佛教,人称‘菩萨皇帝’,想必不会作此劳民伤财民不聊生之举。”
车夫却不以为然,紧皱着眉,道:“‘菩萨皇帝’?只怕是心似寒铁的假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