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离别之景却仍在眼前不断浮现。
六年的时光,无数个朝夕的相依相伴,姑姑和慈姑已是她最亲的人。而此次下山,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离开姑姑和慈姑远行。
想着想着,阿诺的眼泪再次忍不住落下。泪水扑朔而下,沿着粉透的双颊颗颗滴落,襟前已濡湿大片。
姑姑久病缠身不宜劳顿奔波,多年来几乎不曾下山游玩,也无法亲眼赏阅山外的风景。既然此次自己下了山,就要好好代替姑姑看尽山河美景、城池繁华,回来再说与姑姑听。思及此,阿诺深吸一口气,抓起衣袖拭去泪水,待拾掇好眼泪鼻涕,她探出身子到马车外,问道:“道长,我们要去何处?”
自上了马车,阿诺一直默不作声暗自伤感。道长也不扰她,任她尽情宣泄离愁别绪,自己却坐在外面与车夫闲谈。此刻道长见她恢复如常,瞅了瞅她哭红的眼睛和鼻头,莞尔一笑:“先西行至司州。”
“那会经过都城建康么?”
“经过。”
阿诺兴奋地振臂高呼起来。
与阿穆口中的南徐州治所京口相比,都城建康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回来一定要与阿穆好好讲述一番建康城的繁华热闹!
道长严肃道:“先莫急着高兴,莫要以为你就可以撒欢儿了玩耍。入城前我得先与你订立规矩,你须谨记遵行,不得违背。”
阿诺立即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道长请讲,阿诺必定一一遵守。”
“好,你可要说到做到。其一,我们在建康只宿一晚,明日一早便起程,不可久待;其二,入城后须得紧随与我,不可恣意走动,以免走散;其三,建康城人多口杂,尽量少言语,更不可与陌生人交谈,以免惹祸上身。仅此三条,你可记住?”
阿诺眼珠一转,笑道:“记住了!这有何难?不就是管好嘴和腿么!道长就放心吧。”
“说易行难,不仅要记住,还要做到。切莫一入了城,你便将规矩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来道长对她颇不放心。也难怪,想必姑姑和慈姑将她平日里的撒泼儿顽劣全告诉了道长。在道长心里,她已然留下了不易管教的坏印象。
阿诺拉着脸说道:“道长如此不信任人,真令人伤心。道长只管放心,古语有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道长打断她的话:“那说的是君子,你是小女子。”
阿诺愣了愣,此话听着很是耳熟,是谁说过来着?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见道长打趣儿地笑望着自己,突然忆起,羞赧一笑:“道长竟知我说过的话呵!”
道长大笑一声,“你这抵赖狡辩的功夫很是了得嘛!”
一旁的车夫听着两人斗嘴,乐呵道:“哈哈,小娘子真是聪敏机灵啊!”
阿诺撇了撇嘴,苦笑道:“这哪里是在夸我,分明是好话反说,贬我呢!”
道长眼中透着慈爱与关切,语重心长道:“不管我们说什么,总是为了你好。你若是男儿身,即便顽劣些也无不可,只是身为女子还是端庄矜持些为好。你姑姑贤良淑静,你若学其十分之一,便可谓窈窕淑女了。”
阿诺颇受教地垂首聆听着,不料车夫却打岔道:“道长此言差矣。小娘子天性灵秀率真,乃真性情所致。若以那些俗世礼教相约束,反倒失了真。我一介平民乡野粗夫,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倒不喜欢有些淑女扭捏作态之姿。明明有些话想说,有些事想做,却偏要做出一副贤德淑女的模样,既说不出也做不得,最后落得个装佯做作姿态。”
阿诺欢呼一声,拍手称赞,连声叫道“知己!知己!”。
车夫大笑起来。
道长蹙眉道:“梁兄弟莫要再夸她了,左右她惹了事闯了祸不用你兜着。”
阿诺与车夫相视一笑。
这车夫年纪二十多岁,黑脸浓眉,身着粗衣,体格颇为壮实,一身的刚正之气。
“梁兄家住何处?听口音不似地道京口人。”
车夫挥打了一下马鞭,“我祖籍襄阳。”
阿诺不解地问道:“襄阳?在何处?”
道长解释道:“襄阳乃雍州治所,在司州以西。”
阿诺道:“那么远啊,梁兄又为何现在京口呢?”
“唔,那说起来可就远了,只怕小娘子听着乏味。”
阿诺兴致大起,“梁兄只管慢慢道来,我最喜欢听故事。”
车夫笑道:“哈哈!好!那还得从齐国末年说起。当时正值北魏迁都至洛阳后不久,魏孝文帝大有统一天下之志,亲率南征,意图攻取雍州。魏军来势汹汹,很快便攻克了宛城、新野、邓城。齐兵溃不成军,一路溃逃退守襄阳。魏军继而围困了樊城,直逼襄阳,一时间襄阳城内人心惶惶。我幼时即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当时为避战乱,寡母便带着我逃往了义阳一带。”
这开头算是告一段落了,车夫扬起马鞭挥打了几下。
他虽寥寥数语,却引人不禁遥想南北之战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如临其境。
阿诺急急问道:“后来如何?”
车夫继续说道:“岂料不久,齐明帝去世,太子萧宝卷即位。因礼不伐丧,魏帝不得不退兵离去。我与寡母当时已在义阳安顿好,又怕魏兵随后卷土再攻襄阳,便在义阳住了下来。那齐明帝父子为政残暴,荒淫无道,百姓生活困苦,民心早已背离。雍州一战更是伤亡惨重,军心离散,民怨沸腾,齐国国力日渐衰弱。此战之后,当今主上被任为雍州刺史。几年后因萧宝卷昏聩无能、残害忠良,冤杀了主上之兄尚书令萧懿,主上被迫据雍州起兵挥师东向,废萧宝卷为东昏侯,拥立其弟萧宝融为和帝。一年后,齐和帝禅位于主上,于是新帝登基,齐灭梁立。原本想着迎来了明主,便可从此安享太平,可谁知次年魏兵却南下进犯义阳……”
“啊,义阳?!”阿诺面露惊讶之色。
车夫未受阿诺干扰,继续讲述:“当时眼看义阳城难保,我便又带着寡母逃离。思来想去,南北边境历年战事频繁,实在不宜安居,还是都城建康一带较为安定,遂一路向东辗转来到京口,并在马市上寻了个运贩赶车的活计。”
车夫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述说着旁人的经历,但其中的颠沛流离想必自是苦不堪言。
阿诺感同身受,同情地看向车夫。
车夫回以感谢的一笑。
道长幽然叹道:“南北对峙数十载,不知有多少边境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酿造了多少人间悲剧。”
车夫接道:“单是梁初这短短十载间,魏梁便在淮水一线自西向东的义阳、寿阳、钟离等几大重镇展开了多番拉锯战,致使沿淮连年兵灾,民不聊生。”
车夫讲述他自己的经历,竟大体勾勒出了近十余载间的朝代更迭与战火纷飞。阿诺这才得知自己年幼时所处的动荡岁月,此刻心心念念皆是家人的讯息。
阿诺咬了咬唇,问道:“那义阳后来如何?就这样被魏军占了去?”
车夫点点头,“嗯,义阳城及其以南的平靖、黄岘、武阳三关终未能守住,魏军占领后置设为郢州,梁国便于三关以南侨置司州以安置大量的移民迁居。”
阿诺道:“看似魏国一直占着主动和上风呢,魏国国力远胜梁国吧?”
道长接过话道:“魏国自立朝以来已逾百年,先是统一了各游牧部落,继而在世祖太武帝的武治之下先后攻克夏、蠕蠕、北燕、北凉,逐渐统一了北方。当时的南方正值宋国,由此便形成了南北对峙之势。随后,魏国在文成、献文、孝文三帝的文治革新下进入了鼎盛时期。而南国却先后经历宋、齐、梁的战乱更迭,国不得强,民不得息,自是弱势一些。”
车夫补充道:“尤其是义阳陷落后,魏国疆域进一步南移,这对梁国极为不利。为了遏制魏国南侵势头,主上便下令由临川王率军大举北伐,以期收复义阳等淮南重镇。”
阿诺问:“那结局呢?”
车夫面露鄙夷之色,道:“三军之勇溃于一帅之懦。那临川王是个胆小如鼠之辈,他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使得梁军大乱,不战自溃。因义阳地处南北要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主上不甘心让其就此落入敌手,便以重利游说时任郢州司马叛魏,引梁军攻占了义阳和三关。然而,魏帝见义阳告急,便急召中山王元英驰援,最终复占了义阳和三关。”
六年前,正是在那场义阳叛乱中,阿诺被歹人所掳,与家人分离。不知她的家人是否安在?是否尚在义阳城?或是如车夫母子那样辗转去了外地?她能否如愿找到他们?
车夫高声吆喝着催了几鞭,马蹄哒哒声渐快。
道长道:“梁兄弟虽衣着粗简,身为马夫,但谈吐与见识却着实不似一般莽夫。如此关心时政战事,想必也是有抱负的热血男儿,何不从军有一番作为?”
“唉!” 车夫深深叹了口气,“寡母独自一人抚养我长大,实属不易,这份养育之恩大于天,如何回报得了?如今她已是年老体弱,偏我至今未娶亲,若是长年留她一人在家,无人携照,我实难放心。再者,我虽非贪生怕死之人,但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却教她如何活下去?”
道长扬声赞道:“百善孝为先,梁兄弟乃至孝之人啊!”
车外两人继续聊着天。
阿诺靠着窗子,看着一闪而过的花草树石,纵然美丽,却终须抛向身后。
人生的经历正如这稍纵即逝的风景,过去了便不再来,那些离别日久的人们是否还能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