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底是日薄西山时候的凄凉昏黄。
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竟然奔波了足足一个时辰了,从村头到村尾,从东头到西头。最后,在村中古井旁的古树伞盖之下,偃旗息鼓。
马车一直停在此处,两匹骏马也已经休息足了。一见了主人,便‘哼哧哼哧’打起响鼻,鼻涕星子到处飞。不过楚逸并没有理会它俩,只是掀开帘子,然后一屁股坐进了车辇之中。他平静的脸突然变得阴沉,脸上裹着一层暴雨之前的浓雾愁云。在村民面前尚且能够自抑,不过一到了车中,心中的无名火便‘轰’一下,冲了上来,直达天灵盖。
“少爷。”黄莺奉上一杯花茶。已经泡开的菊花在玉瓷茶杯中沉沉浮浮,茶水如秋山浅黄,无愧是深秋时节采下的一点秋心。
盛怒之中的人比一堆干柴更容易燃烧。任何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引发燎原之火。黄莺在这个时候奉茶,极有可能火上浇油。这丫头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否则她的腿怎么会一个劲儿的打颤呢?主子朝下人发火,那是天经地义;可下人若是保全自己,而让主子生闷气,那就是求生害义了。
不论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茶,反正是奉上来了。
楚逸口干舌燥,腹中更是火烧火燎。正在气头上,本来被打扰十分不高兴,但是理智尚存的他知道,这时候迁怒于黄莺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这个丫头一片好心。
端起茶,楚逸一饮而尽,喝的太急,险些呛到。
“少爷?”侍候楚逸有些时间了,黄莺还是头一见到楚逸如此狼狈。这一声软绵绵的‘少爷’,关心多过敬畏。
帘子又一次被掀开,是李傕回来了。
相比于楚翊,李傕就平静多了,仍然冷如冰山。一回到车中便将短刀放在大腿上,一言不发。
“伤势也看过了,你有什么看法?”楚逸问道。
李傕并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着楚逸,示意他先说。
楚逸抿嘴苦笑,缓缓道:“十八人受伤,其中九人轻伤,月余时间就能痊愈。另外九人重伤,三人头部受重击,估计熬过来,也变得痴痴傻傻了;六人肱骨、髌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其中一人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唉,他估计是要终身卧床了。”
兴许是说的太快忘了后半句,楚逸顿了顿才接着说:“听说这天底下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只可惜永远也用不到这些百姓的身上。再说出手的那人吧,手法并不高明,但是狠毒。都是一击得手,没有第二招。可见此人要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是却偏偏没有杀,反而是将他们弄得半死不活。似乎是有意给我出难题啊。”
“还有呢?”李傕眉头轻轻一蹙。
他的细微表情常人是难以察觉的,不过对于这个表情和话一样少的家伙而言,任何一点变化都说明他的心中有着巨大的情绪起伏。看得出来,他对于楚逸的话并不赞同,或者说并不满意。
“还有?”楚逸翻了翻眼珠,像是把脑子里的东西都理了一遍似的,然后摇摇头:“还有什么?”
“出手之人是什么境界?用的是什么招数,什么wǔ qì,是宗门弟子还是无名散修?你可曾看出端倪。”
楚逸哑口无言。
“我看你还是像楚家少爷多一些,不像个修士。”李傕咧嘴冷笑,这嘲讽正合时宜。
楚逸不怒,也不争辩,只默默点头。
因为有楚逸的出现,一向威严霸道的于成福今日收敛了很多。不难看出,楚逸走的是一条‘亲民’的路线,不论是故作姿态地自降身份,还是本就平易近人。既然楚逸的态度明了,那他于成福自然不敢继续作威作福了。自从少爷下了马车,他便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百姓看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畏惧,多了些鄙夷。不过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他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从楚逸回到马车,于成福便一直守候在车外。
正在马车之外无事可做,帘子忽然掀起,楚逸探出头说道:“走,去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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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扎根天穆城,子孙万千,散布八方。
三百年于天地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可于世家而言却是一个坎,试问有几个世家能够熬过三百年呢?王家近二十代,直系过百人,而王姓的后代更是有数千人之多,至于那些有血缘关系的外姓人,更是不可胜数。王家的第十六代,重字辈,便有七八百人,年长者已经过了半百,而年幼的还在蹒跚学步。
子孙如此之多,再煊赫的家族也难以让每个后辈都裂土而据。家族的名声可以作为叩门砖,却并非金饭碗,捧着就能衣食无忧。挂着王氏子孙的头衔的,天穆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是真正活的滋润的,其实也就王家府邸之中的两三百人。曾经有不得志的王家后生说‘天穆城楼上扔下几块砖,砸死的一半都是王家的人,剩下的一半是谢家的’。虽然是戏言,可是却得到不少的王家和谢家后人的赞同,这一说法在天穆城中广为流传。
王家以天穆城为中心,势力延及周围十几个镇,几十个村子,良田无数。里边儿任何一块儿土地,任何一处家产,都是财富,有无数的人红着眼睛望着呢!哪怕是云杉镇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不少的后生们挤破了脑袋来抢。世家子弟内斗的本事从来不差,能够胜出的都是好手。
所以。
虽然同样是家族派到小镇上的,王重山和楚逸,性质大不相同。
一个是靠自己的胆识和手段夺得今日地位的,一个是不受家族器重被下放的。
王重山对于楚逸嗤之以鼻,一个不得志的小少爷?乳臭未干,也配做楚家的主人?想来楚家是实在没人了。王重山和人勾心斗角十年,踩着无数人的肩膀,才有今天的地位,结果却常常被用来和于成福这种下等的人相提并论!之前是一个平民出身的于成福,现在又来一个楚逸,为什么这些小猫小狗,居然能够和自己平起平坐?一想到这些,王重山便气恼无比。有人的起点,就是你奋斗一生的终点,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假。
于成福只是楚家的鹰犬,王重山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在镇上呆了有三年了,并且去年连宅子都被楚家夺了去。可王重山也从未向于成福下手,偶尔有磕磕绊绊,都是下面人引起的冲突。归根究底,他还是放不下身份和楚家的下人相斗。
可楚逸来了,事情便不一样了。
楚彧的弟弟,楚家家主的二公子。这样的身份,放在王家,谢家,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啊。王家二少爷,谢家二少爷,哪个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楚家的二少爷,虽然差点,但是勉强够他戏耍一番不是?
“哼!二少爷?这三大家族的二少爷,哪个不是卵蛋!除了出身,你们这些家伙还有什么?云杉镇是老子的地界儿,既然来了,老子要让你哭着回天穆城去!”王重山喝着家族赏赐的上等龙井,冷笑道。
一个身穿蓝衫的管家站在门口,行礼恭敬道:“老爷,芦村有消息了。”
“哦,是吗?这么快就有消息了?”王重山轻敲茶杯。陵泉玉瓷的悦耳之音,绕梁三日,久久不消。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楚家小子的应对方法了。
“水坝被他们拆了。”管家道。
“果然。还是耐不住性子。”王重山嗤笑道。
“他们对芦村的佃农们出手了吗?”王重山问道。
“没有。有几个佃农想要阻止,只是被打晕了。昏迷了半个时辰。”
“哦?看来楚彧留下的那个打手还挺中用的啊。”
“老爷,出手的是楚家的二少爷,并非他的打手。”
“嗯?是吗···去叫白先生过来。”
“是。”
蓝衫管家退了下去,只剩王重山一人在空荡的书房中,一片死寂。
过了盏茶时间,一个酒糟鼻子的老头儿来到了书房,也不敲门,见了王重山也不拘谨。
“小子,手下护卫那么多,怎么还要叫老夫过来?老子chūn mèng做了一半,被你给扰了,这笔账怎么算!”老头像是个街头上的泼皮无赖,翘着腿坐在王重山的对面,一只手在头上抓虱子。
“白老,您要是想风流快活,小子现在就能给你找十个八个姑娘!不过,有件事还得请您出手才搞的定啊。”王重山站起来,嘿嘿直笑,颇有讨好的意味。
“哦?什么事?你不是刚收了一个先天境界的小家伙吗?难道他还搞不定?”老头显然对王重山的事情了如指掌。
王重山也不否认,接着说:“我担心那小子一个人不够看,所以想请白老你一起去。确保万无一失嘛。那小子虽然有先天境界,不过毕竟年少,经验不够,哪里能和白老您相提并论啊?要不是白老您,我怎么能够有今天的成就?”
“先别急着戴高帽子,你说说看,是个什么事情。”
哼,不识相的老头,老子好吃好喝将你供着,要你做事,就推三阻四了。王重楼心中不爽快,可是脸上还是笑盈盈的。这表里不一,也是一门功夫,没有三五年的功夫,都练不到登堂入室。
“我要你们去会会楚家的少爷。”王重山笑道。
“楚家的少爷?你招惹他干什么?”老头将一只虱子扔进嘴里,然后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疑惑道。
“远来是客,我只是想尽一尽地主之宜。顺便看看这个小少爷有几斤几两。”王重山语气有些生硬,似乎对于老者的态度极不满意。
“你呀,何苦去招惹他呢?王家和楚家,本来就已经势同水火了。你若是伤了他,不等于打了天穆城楚家的脸吗?这个少爷即便再不得志,楚家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老头正色道。
“白先生,要是我能打楚家这一巴掌,那岂不是在王家扬名了,没准儿就有机会进驻天穆城呢?这件事有利有弊,就看这步棋怎么走了。”王重山不遗余力地劝说。
“不行,这件事不成。不仅我不会去,就连伊仲那小子,也不准去!就此打住!你筑坝断水,纵奴行凶,我已经听说了。太幼稚了!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出的馊主意,没想到是你这小子自作主张!你这么心急,要跌跟头的!”
“白先生!我才是王家的主人!你若不去,便不去吧!我会让伊仲去的!”
“你敢!”
“既然您不去,那这件事便与您无关了。辛苦您老了,您回去歇着吧!”
“你莫非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了?”白老猝然发难,猛拍座椅的扶手,青檫木制成的文椅登时四分五裂。
“白老,你!”王重山本想呵斥,结果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兔崽子,不听老夫的话,总有苦头吃的!”白先生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出去了。
王重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汗水湿透了衣襟。他伸手去那茶杯,结果‘啪’一声,他钟爱的杯子摔在地上,散落一地。对方可是一个先天境界的修士啊!他惊魂未定。
修士们向来喜怒无常,前一刻还是朋友,下一秒,可能就是敌人了。一句话便可能引来血光之灾。
看着地上的碎片,王重山陷入了沉思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