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村近两日可真是不太平。
芝麻绿豆大的村子,即便是算上年迈蹒跚的和咿呀学语的,一共也不过两百人,其中年轻有力气的只有五十人不到。农忙时候,这几十号人可是村子的指望。少上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可现在呢?十几个人卧床不起,昏迷的昏迷,骨折的骨折。折了两成多,这对于穷乡僻壤无疑是灾难。就好比耕地铁犁少了牛,马车跑了马,泛舟没了橹。伤者能否痊愈尚且难说,可这样下去,今年的粮估计是上缴不够了。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整个村子都慌了神,手足无措的众人,不得以才向一直被视作死敌的于成福求救。可于成福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外强中干。压榨起自家佃农的时候凶狠刻薄,可面对同样蛮横的王家,他估计也只能息事宁人,不敢有过激之举。
村里派去报信的人还没回来,因此大伙都无所事事。村头、家门口、树荫下都是人。田家少闲月,农忙时候村里人却都赋闲在家,还是头一回。看似闲适,实际上村民们个个都绷紧了弦,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住在村东头的王大娘,就更着急了。
昨儿孩儿他爹才刚被人打得吐血,半死不活地躺着。自个儿守在床边,一边照顾着,一边诉苦,一边抹眼泪。忙活了一宿,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太困了,便睡了。结果一觉醒来,自家三个倒霉孩子就不见了踪影。
附近的几户人家都问过了,说没见过孩子。本来打算挨家挨户地问,结果王大娘还没走多远,便没忍住哭了出来。
其实放在往日,熊孩子‘失踪’个小半天都算不上什么的,反正到了饭点儿准能回来。可今天却不一样。王大娘一想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之类的老话,心里便是莫名的惊慌。兔崽子们喜欢爬树,会不会摔着了?又或者玩水的时候,被冲走了?再不成是掉进了捕熊的陷阱爬不上来了?
村里人都没想到,这个牙尖嘴利,性子暴躁,嗓门大过一群鸭子的彪悍妇人竟然会哭。村子民风淳朴,哪怕平日里有不合,这时候也没人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看不惯王大娘犀利作风的小妇人也好,曾几何时还站在田埂上对骂撒泼的老妇也罢,这时候都跑来问候安慰,帮着打听孩子踪迹。
依然杳无音讯。
这下可彻底急坏了王大娘。得了,这下算是彻底没辙了。
长得跟男人一样壮实的王大娘抱着墙根儿就是一顿痛哭,哭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说是鬼哭神嚎,也不为过了。兴许是害怕自家墙根儿被哭塌了,院子的主人连忙安慰道:“或许是去村外边儿玩儿去了。”
王大娘不理会,只自顾自地怨天尤人,边哭边骂。骂自己投错了胎,骂自己嫁错了人,骂自己不该生男孩儿,虽说都是气话,却颇有几分在理。周围几个女人深有同感,都眼泪汪汪,就差抱着头一起哭了。
男人们见了没辙,只能垂头丧气说道:“女人啊···”
一大早就进山砍柴的张三回来了,背上被着一大捆柴。不过大伙儿全都为王大娘家的事儿操心着,可没工夫搭理他。
张三看着十几个女人正在抹眼泪,一头雾水。
“这是咋了?莫非王大哥那啥了?”张三放下柴,朝身边的汉子问道。
“瞎说什么呢?王大哥没事!王姐家三个孩子不见了。找遍了村子都找不到。”
“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是瘦猴儿他们三个吧!”
“还能有谁!”
“村子里肯定找不到啊,他们这会儿还在村外呢。我刚砍柴的时候,从山上看见他们了。”
“真的?”
“骗你们干嘛?而起他们还···”
“王姐,你家孩子没事儿!张三说看见他们了。”没等张三把话说完,这汉子就大喊了一声,众人纷纷侧目。
不见了儿子跟少了块心头肉似的王大娘一下子就抹掉了眼泪,眼巴巴地望着张三:“张三哥,我家那几个孩子在哪儿呢?”
张三被她给盯着,也浑身不自在,连忙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在朝村子走了,这会儿估计都快到村头了。他们还···”
这王大娘也是个火爆脾气,同样没把话听完,便一溜烟儿跑了,朝村头去了。刚才还跟着抹眼泪的妇女们也统统麻利的跟了上去。
背起柴,张三怏怏不乐地说道:“不让人把话说完,真是没劲儿。”
然后也跟着看热闹去了。
两匹神俊黑马,体型巨大,响鼻之声更如雷。毛色黑亮,好似刚出土的矿石,又泛着点点银光。这两匹马足够震撼了,让人望而生畏。后面的车辇倒是平平无奇,除了稍微精致一些的木雕菱窗和若隐若现的虫鱼鸟兽浮雕,与寻常的马车并无太大差异。当然其中别有洞天,不进到车厢里是看不出来的。
车辇驶入燕山村,便被村民给团团围住了。百十人,眼中有仇恨,但更多的是敬畏。
“看来又把我们当成坏人了。”楚逸透过缝隙向外张望,无可奈何地说。
“大哥哥,你让我们出去和大伙儿说吧!”坐在车厢中的瘦猴儿自告奋勇。
“你们?”楚逸和黄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眼前三个孩子,各个脑门儿上都顶着一个鹅蛋大小的包,肿得厉害。三个人眼角泪痕都还没干,显然刚经历了一场声嘶力竭的痛哭。这个时候让他们下车去,还不得再添误会?
“于管家,你下去说明情况。”楚逸朝身边的于成福吩咐道。
“是,少爷。”于成福刚才虽然被几个小孩儿给吓得不轻,不过一到了村民的面前,那可就是耀武扬威,趾高气昂了。
果然——
在车里畏畏缩缩的于成福,一出马车,立即变了个人似的。腰杆挺直,目光微微朝上,用下巴指着众人,完全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
“姓于的?”村民们呆住了。
于成福怎么会从这辆马车上下来?
就在昨天。
芦村筑坝断渠,让整个燕山村无水可用。所以男丁们纷纷扛起锄头去讲道理。结果,就是从这马车中下来一个少年,二话不说便将众人打伤。王家的马车,今天怎么还大摇大摆进了燕山村?莫非得理不饶人,要赶尽杀绝?
村民本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尊卑,结果下来的却是于成福,并非王家的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孩子们分辨不出这车是王家的,还是楚家的,怎么连这些大人也分辨不出?”黄莺看着外边儿的人群,心里惴惴不安。若非楚逸和李傕守在身边,她可不敢面对这么多的人。
“见过王家马车的人,要么卧床不起,要么被吓破了胆;没见过的人,也只是以讹传讹,听了些不实之言。所以村里人见了高头大马就胆寒,见了车辇就心惊,能分得出是谁家的就怪了。”楚逸笑道。
“是啊,是啊。我们也以为你们是打伤我爹爹的家伙,所以就用弹弓打你们的!”
说话的瘦猴儿在三人中个头最小,但也最精干。据说他比两个大块头弟弟早出生小半个时辰,可单看个头,完全没有做哥哥的样子。
“结果却认错了人,还好没有打中。”
“要是来的是那伙坏人就好了,我们三个就能报仇了!”
“是啊,是啊。”
三个小家伙你一眼我一语,相互吹捧,车厢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如果是昨天的坏人,你们可就不止头上长个鹅蛋这么简单了!”楚逸抬手便要打,三个孩子脑袋一缩,赶紧捂着头上的包。
结果楚逸却只是在瘦猴儿的鼻子上弹了一下:“你这瘦猴儿,弹弓倒是打的挺准的。怎么跑起来比两个弟弟还慢?就你这本事,还当大哥?”
瘦猴儿也不气恼,只挠挠头说道:“我跑最后,要是被抓了,他俩也有时间逃跑啊···”
楚逸愣住了。
黄莺似乎想到了什么,捂着嘴浅笑。
过了一会儿,于成福掀开帘子,恭敬道:“少爷,摆平了。大伙儿正等着瞻仰你的仪容呢!”
“咋们走吧。”楚逸挥挥手,示意三个‘头角峥嵘’的小家伙先出去。
结果三人却扒着车窗恋恋不舍,缓缓挪着步子。毕竟这么华贵的车辇,可是他们做梦都不曾做过的。村里也有车,不过是牛车,用来装粮草的。可是牛车和这车一比,那简直就是一堆烂木头,说是车,简直有损‘车’的名号。从小到大,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比自己个的家都要舒服的车,干净整洁,还有股清香味道。
楚逸看出了几个小家伙的心思,于是笑道:“以后有机会,前面的两匹马都让你们骑着玩儿。”
“真的?!”三个孩子对那两匹乌黑的大马可是又怕又喜欢。早就想上去骑一下了,只是楚逸不准。
三个孩子掀开帘子,‘哧溜’一下便冲了出去。然后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王大娘给抱了个严实。
三个孩子‘失而复得’,王大娘大喜过望,大呼‘老天有眼啊,让我家小崽子平安回来’。虽然孩子们头上都顶了个‘鹅蛋’,可是相比于丢了性命,这点小伤却算不上什么。更何况乡下孩子本来就调皮,上次三个死小子掏蜂窝,不也被蛰得满头大包吗?
“大娘,你家这三个孩子弹弓打得可真不赖!”楚逸走下车来,朝王大娘说道。
“您就是楚少爷吧。”王大娘当即就要下跪磕头,楚逸赶紧上前一步扶助了她。
任凭她如何使力,都弯不下腰,王大娘只能作罢。当然嘴上的感激话语总是少不了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马’之类的话让楚逸颇为无语。
“大娘,你还是先回家给他们上点草药吧。”楚逸指着三个人头上的大包,说道:“都是石头打出来的。你家小子真不赖。”
乡下最不缺的就是草药。什么头痛啊,扭伤啊,肿胀啊,只消在路边找一点草药,嚼碎了,敷上去,不多时就能消了。
王大娘领着孩子就朝东边儿的家走去。
“娘,那个哥哥的马车,可舒服了。”
“是啊,是啊,娘,里面一点灰尘都没有,比家里的碗都干净!”
“还有,还有,那个姐姐和哥哥,穿得衣服都太好看了。一个补丁都没有,一个线头都没有。娘啥时候你也给我们做一件呗!”
“娘,你找啥呢?”
“家里的鸡毛掸子断了,找根结实的棍子,娘要做新的。”
“来,娘,您歇着,我帮您找!”
“我也来!”
“哦,真听话,那记得多找几根。”
“为啥?一根不够吗?”
“当然不够啊。要把你们三个死小子抽的屁股开花,一根木棍哪里够?”王大娘心里默默想到。
回到家,掩上柴扉,关shàng mén。
那天下午,村东头传来了杀猪似的哭喊。再次见到以瘦猴儿为首的三个孩子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三个人并无多大变化,只是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