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穆城外有一座湖泊,名为‘八景湖’。此湖东西长有两百多里,但是最宽处不过十几里,最窄处甚至只有几十丈。宽窄不一的湖岸将这条玉带似的湖泊分成了八块,像是八颗璀璨的明珠,每一颗明珠,都是一道独特风景,因此得名‘八景湖’。八景湖有八景,但是想要八景共赏,非得等到枯水期,在汛期是不容易看到。
八景湖将这两百多里的地儿的大小城镇连成了一片,像是葡萄藤上挂满了葡萄。两岸的十几座城池互有往来。所以‘天穆城外有八景湖’,那是本地人的说法;外地人只知道八景湖边儿还有个天穆城。
湖中八景,天穆城独得其中‘半边月’。每到了枯水的时节,湖中水位下降,有水处波光粼粼,无水处岩石暗红如血。在高处眺望,就能够看到一弯新月,所以叫做‘半边月。’
‘观月’最好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天穆城城墙,不过这里只有城主府中的军士上的来;另外两处是临湖的酒楼。一座名叫‘揽月楼’,一座名叫‘摘星楼’。
揽月楼坐西朝东,摘星楼坐东朝西,两者门庭相对,大红招牌互相映衬,几个金字也各有各的风味。虽然两座酒楼皆是天穆城谢家的产业,酒楼中的掌柜明面上都相互礼让,可是暗中却较着劲儿。谁叫它们一个是大少爷的,一个却又是二少爷的。
两座楼中间有一道水湾,数丈宽,很深。从水路来的客人往往隔着老远,就看见左右两边儿都是金字招牌,‘摘星楼’和‘揽月楼’都亮晃晃的,实在让人拿不定主意,这时候船家的建议就显得十分有分量了。
两幢楼都有五层,高五丈有余,摆满了座椅,满座的时候,能够容得下数百人。楼中只有酒水,没有菜肴,如要点菜,须得让伙计通知旁边儿的食坊,做好了之后,送到楼上。因此只喝酒,不点菜的客人最好伺候,不消大声吆喝,也不用忙上忙下。
不过只喝酒的人,常容易犯毛病。喝着喝着就忘了自己是谁,容易闹事。所以对于醉鬼,酒楼的伙计总是会多留意两眼的。
“那个人又来了吗?”
“你自个儿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诺!那不就是嘛!”
两个肩上搭着抹布的伙计趁着这会儿客人少,闲聊两句。
“连着三天了,只喝酒,不吃菜。一天要喝足足三个时辰!”
“是啊,还不见他大醉过,真是厉害得紧。”
摘星楼中每天都有大量的客人出入。不过像眼前这位,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有三个时辰在楼中喝酒的人,却不多,或者说这还是头一个。
第一天,这层楼的伙计很是担心这个家伙会闹事。因此早早地就备好了麻绳和醒酒汤。结果那位客人喝够了,只是淡定地走下楼,结了酒账,除了有一丝晃悠之外,并没有发作的迹象。
第二天亦是如此。
第三天,伙计们习惯性地给他上了酒,是最烈的‘黑火酒’。看着他在窗边独饮,伙计们时不时会转过头去看看,并非担心,而是好奇。当然,麻绳和醒酒汤终究还是备着的。
那位看似半昏半醉的客人其实并不昏也不醉,只是神情呆滞。所以才让人觉得他是喝醉了。
“什么狗屁一醉解千愁?”
这醉鬼抬起因为酗酒而松弛的脸,嘴里骂骂咧咧。
这‘酒鬼’不是别人,正是楚逸。
楚逸晃了晃身边的酒壶,不满地朝着伙计大喊:“没酒了!快上酒!”
两个正在闲谈的伙计大眼瞪小眼儿,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其中一人败下阵来,皱着眉去给楚逸拿了酒。然后又赶忙退到了同伴的身边。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们,和一个酒鬼相处,最好的方法就是敬而远之。
两幢酒楼面对面,只有不到十丈宽。
楚逸坐在靠窗的地方,能够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人,也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从始至终,他们的每一句谈话,都在了楚逸的耳朵里。
“是啊,人阶修士都一击即溃,该是多么厉害的手段啊。”
楚逸感觉心猛然收缩了一下,整个人都恍惚了。这幢酒楼一下就变得极小极小,小的只容得下他一个人。他像是被锁在了酒楼中,而四面八方都是窃窃私语:
“一个人就胜了王家和谢家的天才。”
“同时打六个,毫发无伤。”
“一柄剑快到没影子了。”
“白衣飘飘,听说像是仙人转世,就跟传说故事一样!”
“啧啧,还有那柄剑···”
尽管楚逸已经捂着耳朵了,可是声音还是不断地传来。
“够了,给老子闭嘴!”楚逸一声咆哮,将对面儿揽月楼中吃着酒菜闲谈的三个人给吓得不轻,其中一人更是吓掉了筷子。
楚逸只有十四岁,但的面容也因为长期的折磨和隐忍,比常人更加坚韧,棱角也更加分明。一张成熟的脸,让他的看起来凭空多了几岁。
不过不论是十四岁还是十八岁,在chéng rén的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那三人愣了愣,然后哄然大笑。他们在笑楚逸的狂妄,也笑他们自己竟然被一个孩子给吓住了。
换了双筷子,三个人不理会楚逸,接着吃,接着谈。
眼见自己不被理睬,或者说被人给忽视了,楚逸便撑着桌子,朝三人大骂,俨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不过那三人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耍猴似的逗弄着楚逸,越来越多的人围观,越来越多的人肆意大笑。有酒楼中的,也有街上的。
楚逸知道自己成了笑话,或者说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笑话。并且所有人都对此一清二楚,除了他自己。
“笑,让你笑!”楚逸拿起酒壶,‘咻—’的一声,扔了出去,‘啪’的一下,将对面一人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了。
围观者们只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一下闪过,从摘星楼飞到了揽月楼,然后就听见两声哀嚎,‘大哥!’。只见另外两人连忙扶起被砸的人,一试,还好,没断气儿。背着昏迷的大哥,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出了酒楼,上了一艘小舟,划着舟朝湖心去了。
被砸晕的这人,也并非善茬。乃是城中某个势力中的小头目,常年在八景湖上跑活儿。手下有货船三艘,船上有身强体壮的兄弟百十人。这一旦闹起来,那还不得鸡犬不宁啊!
这下可闹大了!
摘星楼中的两个伙计没有想到楚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天不惹麻烦,结果一下子就捅出了天大的篓子!他们对望一眼,连忙拿出麻绳,要去绑楚逸。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先抓住这个凶手!
可是——
楚逸回过头,瞪了他们一眼,手里攥着一个白瓷酒杯,似乎随时都要出手。
一想到对面那人,这个十几丈远,都被砸的头破血流,两个伙计扔了绳子就跑。
下方的人群,散的散,跑的跑,报官的报官,总之都散了,没有人想为了看热闹而置身于危险之中。摘星楼中,食客们也溜之大吉了,有人临走前还放了些碎银子,有人借此机会吃白食,掌柜的也只能自认倒霉。这观湖二楼就因为这么一闹,简直乱了套!
可是sāo luàn的始作俑者却处乱不惊,反倒是自己在酒柜中找了一壶酒,接着喝。
“大师!你要干什么?”就在大伙儿仓皇躲避的时候,一个白眉头陀却反其道而行之,朝摘星楼走去。有好心人连忙拦住了他,提醒道:“大师,待会儿这可能会有械斗,你莫要进去,小心被人给伤了。”
白眉头陀笑笑,慈眉善目,云淡风轻:“贫僧正是为了化解这场械斗而来。”
那个好心人一愣,随后细细地打量了头陀一番,最后双手合十:“大师,请。”
头陀合手欠背:“阿弥陀佛。”
摘星楼中除了楚逸和头陀,便没有人了。就连掌柜都跑了,估计是会楚家叫帮手去了。楼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静,自从它挂上招牌以来,这门可罗雀的凄凉景色,还是头一遭出现。
今天这摘星楼,算是被我楚逸给包场了!
楚逸不无得意地想到。
“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楚逸眉头一皱。一转身,便瞧见一颗刺眼的关头。
“原来是个大和尚!”楚逸惊喜道:“大师,你可是要来讨一杯酒吃?”
光秃秃的头顶下面是两道白眉,它俩一直垂到脸颊,每走一步,便要前后晃一下。白眉的下面是两道缝,眼睛就藏在里面;接下来依次是塌鼻梁,厚嘴唇,方下巴。不得不说,这个其貌不扬的头陀的卖相倒是挺符合‘高僧’的标准的,不似那些披着袈裟招摇撞骗的假和尚,一个个肥头大耳,满身肥膘。
白眉头陀一直走到了楚逸的面前,鞠了一躬之后,便坐在了楚逸的对面。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山寺钟声的韵味:“贫僧或许能解施主心中魔障。”
楚逸道:“大师要度我?”
白眉头陀道:“非也。贫僧只能略尽绵力,能够度施主的,只有施主自己。”
楚逸大笑,眼前又闪过绝美的剑光,美的让人心寒。
“大和尚口口声声说要解我的魔障!你且说说我心中有什么魔障!说错了,就自罚一杯!”
楚逸将自己酒杯满上,推到了头陀的身前。
头陀面不改色道:“世人皆有五毒心,乃贪嗔痴慢疑是也,而施主嗔心最盛。施主之魔障,皆因嗔恨而起。”
“好,好,我听大家说,不论是真和尚,还是假高僧,忽悠起人来,都十分有一套。你继续说,看看能不能忽悠住我!”楚逸连连拍手。
“施主恨己,技不如人;恨人,高不可攀;恨苍生,无知无觉;恨天下,命运不公。”头陀逼视着楚逸的眼睛,似乎能够看到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施主,你的眼中,有一道苍白的剑光。”
楚逸喃喃道:“你个大和尚···还真能忽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