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卯时,芙蓉园一处别院。
也许是有人暖床的缘故,李璥比平日醒得稍晚一些,一睁开眼,便看到月儿的一双明眸秋水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让他有一种被妻子注视着的幸福之感从心底而生,异常甜蜜。
月儿的心情显然也很愉快,因为虽然昨晚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抱在一起睡了一觉罢了,但两人的坦诚相见却让她明白自己真正地走进了对方的心里。
李璥心下一动,不由突兀却又异常认真地道:“月儿,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你就嫁给我做王妃吧。”
“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月儿吃惊地道。
“因为我们已经睡到了一起,所以你便是我的人了,我娶你不是应该的吗?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吗?”李璥道。
“我当然愿意了,只是不能给你做王妃。”月儿道。
“为什么?”李璥问道。
“因为我的身份太低微了,不仅圣人那关过不去,而且也不能在将来给你tí gòng什么助力。那天,听了你和若儿的谈话,我便明白你不会做一个闲散王爷,所以你的王妃应该是出身于名门世家的嫡系贵女,最好是五姓七望那样的才好。而我,只要可以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就够了,什么名分不名分的我都不在乎。”月儿道。
“那些五姓七望‘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傲慢地进行着内部通婚,以保持高贵的血统。如按北魏以来的传统,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为婚姻;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为婚姻;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婚姻,陇西李氏与范阳卢氏世代婚姻,他们不屑与其他姓氏为婚。就连相公薛元超都曾经感叹叹:“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五姓女!”薛家已属以韦、裴、柳、薛为成员的“关中四姓”之一,但仍如此仰望“五姓七家”,足可见其影响。贞观中,太宗皇帝无法忍受世家大族的傲慢,说:“比有山东崔、卢、李、郑四姓,虽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称为士大夫。每嫁女他族,必广索聘财,以多为贵,论数定约,同于市贾,甚损风俗,有紊礼经。既轻重失宜,理须改革。”当时,太宗多次发出包含迷惑与愤怒的质问:“吾实不解山东四姓为何自矜,而人间又为何重之?!”于是,命重臣修《氏族志》,但在初稿中,编修者无视皇室,而将“山东士族”中的博陵崔氏排为天下第一。后在太宗的干预下,《氏族志》抬高了皇室,对“山东士族”进行了压制,但却没取得实际效果。
所以,月儿,你可是给我出个大难题呀。”
“薛相公做不到的事,不代表小郎君也做不到,月儿看好你哟!”似是和李璥的关系取得突破后,月儿便变得更加活泼、调皮了,竟然开起后者的玩笑了。
“你看我笑话还差不多!”见月儿放开了心怀,李璥便也调笑了一句,然后才道:“月儿,你别转移话题,我们明明是在说你的事情。”
“月儿是真的不能做你的王妃,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月儿道。
“为难?我怎么为难你了?”李璥好奇道。
“因为做王妃不仅要服侍好郎君一个人,还要管理好王府上上下下的一应事务,更要掌握和其她的名媛贵妇打交道的能力,这些唯有具备立身、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和柔等才能的贵族女子才可担任。而我呢,只能做到‘服侍好郎君’这一点罢了,因此我做王妃是极不合适的。”月儿向李璥分析道。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距离我成亲还有几年时间,你可以把你不会的都补上,你的记性那么好,学起来应该不难吧?”李璥并不觉得一定要把月儿放在最尊贵的位置才能说明自己是真心喜欢她的,在他看来,最合适的对月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她在相应的位置上游刃有余;但最好的却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因为这样不仅会让月儿在初时难以适应、心生愧疚,还会让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不辜负自己的期望而强行去做力所难及甚至力所不及的事,这样无疑会使得她整天活在忧愁、抑郁之中,她的精力乃至生命也会因此而受到透支和摧残。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可不仅仅是对男子来说的,它的适用范围是所有身负责任、义务、担当的人,而不是仅仅的、有限的某一些或某一个人。
“谢郎君体量,我不会偷懒的。”月儿道。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顺其自然就好,就算你只是一个孺人,我对你的喜欢也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减少。”李璥道。
“是,该起床了,你先等一会,我穿好了,就来服侍你。”得了李璥的承诺,月儿极为开心地提醒道。
“好。”李璥点了点头。
欣赏了一副“美人更衣图后”,便轮到了李璥自己,重复了数百次的事情,今天再做起来,两人却都感觉到了一种别同以往的心灵触动,彼此都明白是什么原因,因此也不需要什么解释,相视一笑,便胜过千言万语。
巳时,紫兰殿。
武惠妃用过早膳后,便派兰儿把寿王李瑁请到了自己的寝殿,然后把一年前“废除李瑛太子位”事件的隐情以及昨晚上发生的事都一并告知了他。
李瑁这时才知道,原来一年前的那件震动长安的废太子案竟是自己母妃、咸宜公主、杨洄等人参与谋划的,早料到那件事不简单,却没想到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但为什么自己却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人呢?难道这种事不应该让自己提前知道吗?还是他们觉得自己不够成熟稳重,但自己那时都已经成亲数年了呀?还是说自己只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也许有人愿意就这样被隐瞒,也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工具,但李瑁却不愿,于是他带着诘责的语气向武惠妃问出了自己心中那一系列的疑问。
李瑁本以为武惠妃会耐心地向自己解释、并给出自己想要的dá àn,然而他错了,错的离谱。
只听“啪”的一声,李瑁被打肿了半个右脸,于是他惊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升起害怕、羞恼、委屈、疑惑等情绪,但也许是碍于武惠妃那远不同于平日慈母般的威严,他只是嘴唇动了动,缺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见到这一幕的兰儿,立马捂紧了自己樱桃小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在李瑁看来,自己暂时保持沉默总不会还让武惠妃生气吧。只是很不幸,李瑁的脸颊再一次地和武惠妃的右手掌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只不过这次打的是左脸。
若是换个人,大概就会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厉声质问对方,“你为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但李瑁没有,他有得只是无尽的怯懦和缄默,和一局微不可闻的“阿娘,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你终于舍得吱声了,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武惠妃恨声道。
“阿娘,我是不是哑巴,你还不知道吗?我可是你十月怀胎,带大,养大的……”李瑁故意撒娇道,想要缓和这种压抑的气氛。
但武惠妃却是直接打断道:“你是不是还想说我还给你挑了娘子?”
“阿娘果然料事如神。”李瑁讪讪地道。
“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有,我要信纠正你一个错误。你是被宁王去带回府邸中,元妃将你哺乳大,七岁时才将你送回宫。”武惠妃似乎是在说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一般,语气十分严肃。
李瑁再迟钝,也该发觉武惠妃有些不对劲了,于是他停止了打岔,转而问道:“阿娘今天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
“因为我怀疑你是被宁王夫妇调了包?”武惠妃上下打量着李瑁道。
“阿娘是在说笑吗?”李瑁问道。
“你看我是说笑的样子吗?”武惠妃诘问道。
“不像。”李瑁摇了摇头,又接着道:“可是当时宁王府中并无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再说这种干扰皇家血脉的事,宁王怎么会去做,而且我与阿娘和阿耶都长得这么相像,怎么会不是你们亲生的呢?”
“这点你倒是没说错,你的确长得很像我们,当也只是外貌罢了,但你的性格呢?你多才多艺,谦恭守礼等等,但这些哪一点像我和你阿耶了,我倒是觉得更像宁王和元妃一些。十八郎,我有些后悔小时候把你送到宁王那里寄养了。”
发觉武惠妃的情绪变化,李瑁立即出言安慰道:“阿娘当年是怕我步入九郎、十五郎夭折的后尘,才忍痛将我送出宫的,所幸我总算健康地长大chéng rén了,阿娘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却又何来后悔一说,难道我这样的性格难道不好吗?”到了后面,李瑁实在有些忍不住,便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若你还和之前一样,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你这样的性格当然好了,不争不抢、谦恭守礼会让你避免卷入到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去,做一个福贵一生的闲散王爷;至性仁孝、淑质惠和会让你成为一个好儿子;多才多艺、体贴细腻会让你成为一个好郎君,让你习惯平淡、宁静的生活。
但现在呢?情况早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自从你参与竞选太子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之前的那些优点反而会成为你征服太子位的弱点,你要明白你的最大对手是李玙,他有着‘无嫡立长’的大义名分,若还是不争不抢,那你便直接输了一大半,你至性仁孝会让你受到亲情的拖累,你温柔体贴会让你受到爱情的羁绊,比如……”
武惠妃说到此处不由顿了一顿,因为她有些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自己在宜春殿上的怀疑告诉对方,但想了又想,她决定还是暂时不要说出来为好,以免李瑁因这事儿而受到打击,变得萎靡不振,那就等于是宣布无条件退出太子位之争了。
只是武惠妃的异样已经引起了李瑁的注意,后者不由出声问道:“比如什么?难道我即将受到亲情或爱情的脱累了吗?”
武惠妃心中一跳,面上却是如常地转移话题道:“那些现在都还没有发生,不提也罢。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了你两巴掌吗?”
“是因为我问阿娘的那些话吗?”帝王之家,只要不是真正的笨蛋,耳濡目染之下,见识和敏感性自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加上李瑁本就十分聪明,一开始没有察觉只是因为武惠妃今日的表现与往常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这才令他有些发蒙,后面随着两人交谈,他便慢慢的反应过来了。
“还不算太笨!”武惠妃点了李瑁的额头一下,然后才继续道:“先说说第一次打你的原因吧。其一,阿娘与你姊姊等人谋划这件事固然有出于为各自考虑的私心,但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还不是你。
其二,你问我们为什么向你隐瞒这件事,当然是因为你还不够成熟,还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之前我一直认为男子成了亲,就算是成熟了,就成了男人,可你呢,性格还和之前一模一样,整天只顾着和你娘子你侬我侬。你说说你这样子,我们能放心地把谋划提前告知与你吗?说不定你为了博红颜一笑,便把这事当做笑话讲了出来,那时即使你再反复叮嘱对方‘不要泄露出去’会有用吗?恐怕玉环很快便也会和你犯下同样的错误,那样我们一家人就全完了。
其三,你说我们只是在利用你,若是一个外人、一个奴婢,我们当然会是完全在利用他们,但你能和他们一样吗?不过你若是非要这么想,倒也不算错因为我们利用了你是阿娘长子的身份。瑁儿,我觉得今天应该让你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性了,你觉得《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讲述了一个什么道理呢?”
“天下人皆有私心,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会不惜蒙蔽大臣乃至王上。”李瑁道。
“只有这些吗?”武惠妃有些不满地道。
“还有什么?当初侍读就讲了这些呀?”李瑁有些不解。
“天下人皆有私心。”武惠妃一字一顿地道。
“都有私心?也包括尧三皇五帝以及儒家五圣等人吗?”李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些完美的人也有私心吗?
武惠妃一下子便看出了李瑁的心中所想,便直言不讳地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被人们成为圣王、圣人就应该是无懈可击的了?”见李瑁点头,武惠妃才继续道:“其他的人暂且不提,就说至圣孔子吧,他周游列国,向国君们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固然有他为天下生民谋福祉的大公之心,但别人的政治主张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自己的政治主张就没有一点瑕疵吗?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呢?还有与他相关的直躬案和三北案,孔子的选择都是亲亲相隐,让宗族凌驾于国法之上,固然宗族们互相隐瞒的都是一些小的违法事件,但‘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天下间哪一个震惊天下的大案不是由一个小的案件所引发的?
而孔子在陷于陈蔡之间时,由于窘迫,弟子们偷来羊,烤熟后送给孔子,孔子不问来源,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弟子们偷来衣物,孔子同样也不问来源,接过来就穿。难道圣人只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操守,到了困顿之时,就可以将原则抛弃了吗?
但为什么孔子仍被人们成为圣人呢?因为他的公心大于了私心,所谓的瑕不掩瑜,便是这个道理。
阿娘说这些,只是要让你明白,真正完美的人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完美,那么他就是私心,有了私心便会有私欲,为了私欲,人们互为交换、互相妥协,这便是利用。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帮你固然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但比起你得到的整个大唐江山,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我们利用的人是你,而不是在长安随便找的一个人呢?说的委婉一些,是因为我们与你有血脉关系,你有着皇子的身份,但若是说的直白一点呢,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毕竟和你有着同样身份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我们支持李玙不是更简单一些吗?不是一样可以得到对方的回报吗?
你明白了吗?”
“阿娘教训的是。”李瑁敬服道。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第二巴掌吗?”对于李瑁的回答,武惠妃不置可否,而是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是因为我的性格。”似乎被打了之后,李瑁便开了窍似的。
“不错,你口口声声说自己长大了,成了一个男人了,但你的性格却和小时候没两样,就算是被人欺负了,你也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你这样既可以被人认为是性子好、温文尔雅,却同样也可以被人当做是懦弱、胆怯,我不希望你做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平时宽厚温顺到没有什么,但若是你被人欺辱了,也要继续忍气吞声吗?”武惠妃怒其不争地道。
“那当然要分情况了,阿娘打了我,我当然只能默默忍受了,若是其他的人,我自然不会这样了。”李瑁道。
“若那个人是你阿耶呢?”武惠妃若有所指地道
“阿耶他怎么会对我做这种事呢?”李瑁似有所感,却又极不真切。
“希望如此吧。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想办法缓和我们与你阿耶之间的矛盾的,我准备三天后亲自准备一场家宴,然后把你阿耶、咸宜都一起请来,你回去把脸上的伤养好,到时候我会派人去请你的。”武惠妃道。
“我知道了,阿娘。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李瑁请辞道。
“等一下,我这里有一些番邦进贡的药膏,据说对外伤有奇效,你带上再走。”武惠妃说完便离开了前殿。
片刻后,武惠妃便拿着两个玉瓶走了出来,将它们塞到李瑁的手里,又轻轻地摸了摸后者有些红肿的脸,既心疼且后悔地道:“瑁儿,阿娘打了你,你恨不恨我?”
“不恨,我知道,阿娘打在瑁儿脸上,却是疼在你的心里,是我不懂事,确实该打。”李瑁摇了摇头道。
“瑁儿,你是个好孩子,阿娘定会全力助你登上太子之位。”武惠妃眼神坚定地道。
“阿娘,做不做太子,瑁儿都无所谓。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李瑁道。
武惠妃听到这话,却是气得差点又伸出手给李瑁一巴掌,但想了想,却还是将之放了下去。
而李瑁见到武惠妃扬起巴掌的动作,便立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等了好一会,却是没在脸上感觉到痛处,就试探着睁开了双眼,发现后者只是站在原地生闷气。
察觉到李瑁探寻的目光,武惠妃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放弃了什么,又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说道:“瑁儿,阿娘知道了,若是不可为,阿娘会及时收手的,只希望到时候李玙不要太过记恨我们母子才好。”
“素闻三兄一向有雅量,相必他也不会对此事太过计较,更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李瑁安慰道。
“也许吧。以后我会注意自己的手段,以免太过激进,让自己断了后路。好了,三天后我会派人去请你的,你先下去吧。”武惠妃道。
“是,阿娘。”李瑁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