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酉时。
李璥正在练字,月儿在一旁红袖添香。
李隆基派人告知,酉时三刻在宜春殿举行宴会,所有皇子、皇孙、内外命妇、大臣务必准时前往。
李璥将使者送走,又换了身衣服,吩咐宫人给白凤准备点食物后,便带着月儿离开了别院。
宜春殿。
李璥进入大殿时,发现这里已经人声鼎沸了,由于尚未开宴、且不是朝会的缘故,许多人都离开了属于自己的位子,到处和熟人大声地交谈,却也没人站出来制止,这与大唐开放的风气不无关系。
就在李璥好奇地四下张望时,忽然听到似是有人在叫他,“三十郎,三十郎。”
李璥转了几次身后,才发现是自己的胞兄李璇在叫自己,于是连忙绕过来往的人流向着对方所在的席位而去。
待李璥到了之后才发现众皇子的座位都是安排在一起的,只是自己和李璇、二十六皇子李珙、二十七皇子李瑱等人的稍靠后一些,而三皇子李玙、四皇子李琰等人的位置距离李隆基的御座更近一些。但距离御座最近的却不是李玙,而是十八皇子李瑁,不过众人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看见,至于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李璥自然也不会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而是和诸位皇子互相见了礼后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和李璇小声地说话。
“三十郎,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吧?这两年有没有复发?”说来很可悲,他们这些皇子虽然是大唐身份第二尊贵的一批人,却同时他们也是最不自由的一批人。
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他们不幸地遇上了靠发动宫廷政变造反登上帝位的李隆基,因此没有人比他更为知道皇子谋反的可怕了。皇子们年幼的时候还好,那时候隆基也正年富力强,对自己比较有信心,但随着皇子们的一天天地长大,他加深了对皇子们的警惕性。为了有效控制儿子们huó dòng,隔绝儿子们与外界大臣的往来,防止他们学习自己先辈们的“优良传统”,李隆基在大明宫的旁边长安城的东北角,为皇子们修建了一座称为“十六王宅”的大型宫殿群,让儿子们分院居住。
其实所谓的“王宅”不过是一座高级的牢房而已,虽然装饰的富丽堂皇,小桥流水、五步一亭、十步一阁。但生活在其中的皇子们却成了“笼中鸟,蓬间雀”,他们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宦官的监视之中,生活起居、读书学习、娶妻嫁女,只能乖乖呆在自己的豪宅里完成。就连见李隆基的面,也只能走与外隔绝的“夹城”并由宦官一路“护送”。于是皇子们只能把自己的大把青春寄情声色,在十六王宅里过着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生活。
“有劳二十九郎挂念,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这些年也没有反复过。”李璥摇了摇头,同时不由地想起了大汉天子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子不类父”,但若是换了大唐皇帝,恐怕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了吧。
“那就好。对了,三十郎,这次出宫,我还没见到阿娘,她最近还好吧?”李璇又问起了武贤仪的状况。
“阿娘估计等会就会就出现了,她的起色还算不错。”李璥道。
武惠妃虽在后宫一枝独秀,但因为李璥的缘故,武贤仪也没有和她争宠、斗法的心思,再加上两人算是同出一脉,倒也不至于水火不容,所以日子虽过地平淡,却也胜在顺心。
“听说一年前阿耶让贺学士做了你的侍读,你的学业怎么样了?”李璇问道。
“《诗经》、《尚书》、《书经》、《礼记》和《周易》都已经学完了,现在只剩下《春秋》了。”李璥道。
“这么快?”李璇有些吃惊道,他并不觉得李璥是在说谎,毕竟骗他没意义。
“主要是贺侍读学识渊博、经验丰富,一些晦涩难懂难懂的地方也可以被他降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李璥谦虚道,事实上还有一重理由他没有说出口,就是月儿,有她在旁时时鞭策自己、帮助自己,进度不快也不行。
“贺学士教得好当然很关键,不过我想最关键地还是你够聪明、肯用功的缘故吧。”李璇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二十九郎谬赞了。”事实上李璇的话只说对了一小半,因为他充其量和“用功”沾点关系,但“聪明”却是应该属于月儿的才对,但为了保护月儿,李璥选择了沉默以对,毕竟有时候锋芒太露并不是什么好事。
还不待李璇再多说些什么,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李璥抬头一看,原来是李隆基带着武惠妃等人从后殿进来了,便连忙站起身来,随着众皇子一起向李隆基行礼,后者微笑着让众人平身。
待众人坐定后,高力士便高声宣唱宴会开始。
声音刚落,早已准备好的宫女们便从殿门鱼贯而入,然后如穿云蝴蝶般往来于众宾客之间,为其上菜、布菜。
接着便是歌舞助兴环节。第一支是太宗文皇帝李世民御制的《秦王破阵乐》,此乐阵容空前庞大,动用了舞者一百二十人,都披甲执戟,舞者以战阵形式排列,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中锋咸鱼贯形的直队,两翼时张时舒,极力模仿实战的阵形变换,交错屈伸,首尾回互,总共三场,每场变化四种阵形,化装成甲士的舞者,执矛肉搏,金戈交击,有合唱演员依节歌唱,乐队时而金鼓交鸣,时而箫笛间作,但总的来说,以快节奏为其主旋律,与提倡中和之气的传统雅乐主旨大不相同。内容的激越、惨烈,令“观者见其抑扬蹈厉,莫不扼腕踊跃,凛然震竦。”
第二支是由唐高宗、武后合力创作的《圣寿乐》。舞者百四十人,金铜冠,五色画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变而毕,有‘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字。”
两曲终了,高力士又上前宣唱,《霓裳羽衣舞》的领舞者不小心扭伤了脚,此时无法上台,为了让大家尽兴,李隆基便下令在大殿中选出一人以作补充,有善舞者可毛遂自荐,事后自有重赏。
于是殿内喧哗了一阵后,数十名皇妃、公主、郡主、王妃、郡王妃都离开了自己的席位,向着后殿而去。李璥看到这一幕,不由地心中感叹了一句,大唐的贵族们可真是多才多艺呀!
盏茶功夫后,刚才离去的贵女、贵妇都三三两两的重新回到了大殿,难道一个人都没选上吗?那岂不意味着《霓裳羽衣舞》无法继续表演了,毕竟缺的那个人不是一般的舞女,她要发挥的作用太过重要了。
正在这时,旁边的李璇小声地告诉她:“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听到这句话,李璥的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来:“谁?”
“寿王妃。”李璇道。
“寿王妃?怎么会是她!”李璥差点跳了起来。
“哦,据说这个寿王妃在舞蹈上很有天赋,《万岁乐》、《藏钩乐》、《七夕相逢乐》、《投壶乐》、《舞席同心髻》什么的几乎是一学就会,虽说《霓裳羽衣舞》难度比较高,但那是对普通人来说的,对于她就不一定了。这些消息再宫外都有流传,你住在兴庆宫内,不知道也属正常。”李璇耐心地解释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历史发生了偏转之后竟然又折回来了,难道历史真的无法改变吗?难道我的努力都白费了吗?不,历史还是变得不同了,比如我直到如今还活着,而李瑛等‘三剑客’也只是被幽禁了而已。”李璥不由呢喃道。
由于李璥越说声音越小,所以落到李璇的耳中就成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只以为他是没想到寿王妃会脱颖而出,便也没有多加理会。
其实最先发现寿王妃被选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寿王本人——李瑁,自从听到李隆基要在大殿选拔领舞者时,他就想到了自家爱妃,因为论起对杨玉环舞艺的了解程度,大概除了杨玉环自己,就要数李瑁了,毕竟他是她的枕边人嘛。而李瑁对于此事也是发自心底的支持,在他看来,夫妻一体,杨玉环得到了殿内众人的喝彩,甚至是李隆基的赞扬,就等于他得到了这些。在这个争夺太子的关键时刻,来自大臣们的每一分名望、李隆基的每一分看重都是作用巨大的,虽然他在此事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优势,但没人会嫌弃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变大,不是吗?
若是被李璥知道了他此时的想法,恐怕也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句,十八郎不急,三十郎急了。其实也不能怪李瑁如此乐观,如此期待,毕竟任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李隆基表面上待武惠妃这个旧人始终如一,但内心深处却是已经开始厌倦她了,更不会想到李隆基正在寻找一个可以弥补他心灵上的空虚寂寞、可以和他在曲乐上产生共鸣的人。
没人知道李隆基已经对废太子案已经有了悔意和怀疑,而怀疑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武惠妃,因为她的动机太明显了——废李瑛,立李瑁。至于此案另一个参与者李林甫,由于他当时只是说了一句“一切由圣人决断”,这种手段太过高明,再加上李林甫一向善于迎合圣意,所以被他暂时逃过了一劫。
忽然间,大殿上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是《霓裳羽衣曲》的前奏,便立即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也有样学样停止了喧哗。
只见堂上正在领舞的美人,梳九骑仙髻,裙色如虹,身上披的丝帔如飞云流霞,佩着黄金装嵌璎珞珠串,响声泠泠,清脆悦耳;秀发梳成双鬟,头上饰金嵌的珠花,舞姿轻盈柔美,进退飘忽,长袖翩翩似弱柳扶风,裙裾轻曳像缭绕流云,饰羽毛的舞装随双臂挥动,如鸾凤展翅,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身著彩虹般的衣裳,头戴珠步摇的饰冠;身上有许多璎珞和玉佩,舞动时佩声珊珊,身形娉婷袅娜好似不胜罗衣,倾听舞曲行止有矩。磬、萧、筝、笛等乐器相继奏起,击、擫、弹、吹、等声音悠长旖旎。
音乐演奏散序六遍,舞女们的舞衣如阳台峰上驻留的宿云片片。中序的乐曲和入节拍,其声如秋竹暴裂,如春冰化开。轻盈旋转的舞姿如回风飘雪,嫣然前行的步伐如游龙矫捷。垂手时像柳丝娇柔无力,舞裙斜飘时仿佛白云升起。黛眉流盼说不尽的娇美之态,舞袖迎风飘飞带着万种风情。就象是上元夫人招来了仙女萼绿华,又象是西王母挥袖送别仙女许飞琼。十二遍的曲破繁音急促而华丽,就象跳动的珍珠敲击玉片铿锵有力。舞罢如飞翔的鸾凤收敛彩翅,终曲的长鸣声如空中鹤唳。随着曲调节奏加快,她们的舞步也渐趋激昂热烈……曲终四弦一声戛然而止,软舞如鸾凤收翅般结尾。
殿内众人初时只觉得惊艳,如今却只剩下意犹未尽,过了好一会才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李璥却有些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测似乎正在变成事实,之前众人都沉浸在如梦似幻的歌舞之中时,他曾数次暗中观察了李隆基,发现他如同被杨玉环勾去了魂魄一般,看得可谓是如痴如醉,过了好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之后他的目光就几乎没有离开过那翩翩起舞的身影。再加上历史上本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便由不得李璥不往那方面想。
其实,除了李璥外,有一个人也发现了李隆基的些许异样,她就是武惠妃。后者虽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她却有一颗敏感的心,李隆基和她在一起时的冷淡、敷衍,不会若无所觉,尽管李隆基掩饰的很好,但永远不要小瞧女人的第六感和强大的观察力,特别是在面对一个自己深爱且几乎为之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男人时。但武惠妃也仅仅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罢了,并未深想,也不敢深想,宁愿相信是自己眼花了,出现幻觉了。
但事情的发展真会因个人的意愿而发生转移吗?也许会,但前提是你的意志代表了上天的意志,如今在大唐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一个人——李隆基。是的,这个人是李隆基,既不是李璥,也不是武惠妃。
比如此时,李隆基大袖一挥,下了一道旨意,“某突然对《霓裳羽衣曲》有了新的感悟,准备回去细细思量一番,你们继续宴饮吧。”然后就带着高力士离开了这里。
余下的众人虽然碍于李隆基的话,没有提前离开,但即使反应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因此宴会慢慢地失去了应有的气氛,通常可以持续两个多时辰的夜宴也在仅仅戌时过半之际就匆匆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