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十月五日)早上。
月儿像往常一样来到李璥的房间服侍他起床,虽然发生了昨天夜里的事,但她的气色看起来却很不错,大概是去了一桩心病的缘故吧。
“月儿,那只扁毛畜生冻死了没有?”李璥任由月儿摆弄,却是忽然想起了白凤,不由出声问道。
“它就在外面,等下小郎君去看看就知道了。”月儿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还没好吗?”李璥催促了一声。
“这就好。”月儿又为李璥系上玉佩。
“走吧。”李璥道。
“嗯。”月儿道。
院内。
白凤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正在空地上骄傲地走来走去,只是它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让人很想上去给它一脚。
“我昨晚忘了一件事。”李璥有些懊恼地道。
“什么事?”月儿问道。
“我忘了它是出身辽东的,那里可比长安冷多了,所以我应该先让人给它洗个澡,再把它丢到外面。”李璥恨声道。
“郎君是把它比作了衣服?”月儿联想到了冬天时,湿衣服会被冻住,而干衣服却不会的往事。
“说得对。”李璥不得不感叹月儿的聪明,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却善于进行类比。
“那郎君打算试试吗?”白凤的贱样简直已经快人神共愤了,如今就连月儿也看不下去了。
“它既然喜欢这么这里,那就让它继续呆着好了。等下让人把食物给它送来,两碗米粥就可以了,昨天的那个碗,让它继续用。走吧,我们进去用膳。”李璥准备看看谁先妥协。
“是。”月儿不由地摇了摇头,白凤简直没救了,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竟然还不知悔改。
想到昨晚上提前离开的事,李璥这次特意比平时多吃了一点,算是让众人真正地安了心。
李璥刚漱完口,便有一个宦官进来禀告道:“启禀大王,有一个自称若儿的宫婢在院外求见。”
“知道了,你下去吧。”李璥有意让若儿在外面多冻一会,省得她到了没人的地方后就颠倒了双方的身份。
月儿自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却没作出任何反应,因为她也太不喜欢那个外表只有八岁,却心机沉沉,让自己感觉很无力的“小女孩”。
直到盏茶工夫后,李璥才起身道:“凡事过犹而不及,月儿,你去把她带进来吧。”
“是。”月儿道。
走到院中时,月儿意外地发现吃饱喝足后的白凤正在练习飞行,便好奇地看了几眼,但很快就一边在心中默默念,“你还是早点回到属于你的辽东吧,我们这座庙太小了,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实在是因为白凤如今“大爷范”十足,让人真心无爱呀!
院子外,寒风萧瑟中,一个小女孩正孤零零地站着。
陡然看到若儿那娇小的身影,月儿的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股怜惜和愧疚之情,但她很快就摇摇头将之强行驱散,并告诫自己:这就是一个小妖女自己不要被她迷惑了,她哪里需要自己的怜惜,反过来还差不多。
看到月儿出来,若儿对于她脸上的疏离和戒备视而不见,而是满面笑容的上前福了一礼道:“若儿拜见月儿姐姐。”
月儿早已打定主意,不会再轻易上对方的当,所以她只是神色如常地还了一礼,然后淡淡地道:“若儿mèi mèi请吧。”
若儿却是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屈了屈身子道“不敢,还是姐姐先请。”
“那就走吧。”月儿不置可否地接了一句,便转过身子,在前引路。
“有劳姐姐了。”虽然不明白为何月儿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但若儿却顾不得他想,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月儿的后面,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
室内。
李璥和若儿对坐,月儿在一旁充当“茶博士”的角色。
不过,月儿却不是在煮茶,而是在泡茶。由于李璥实在喝不习惯时下那种加了葱、姜、桔子皮、薄荷、枣和盐等调料的煮茶,便将宋元以后才会出现的泡茶提前教给了月儿。在茶艺方面,李璥虽然只能算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但他却知道不少茶艺方面的理论,再加上月儿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悟性,因此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月儿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达到了高级茶艺师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喝茶是一种味觉享受,就连泡茶也会给人一场视觉上的盛宴。
很快,水沸声响起,月儿将热水倒入茶叶之中,却又马上将之倒掉,这是为了洗去茶叶在生长、炒制等过程中沾染的灰尘等杂物。但茶叶却也在这个过程中吸收了热水的热度和湿度,片刻后茶叶香气就弥漫了整个房间,并止不住地向外偏散而去。
月儿依次给三人各上了一杯茶后,便默默地跪坐回原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小娘子,请吃茶。”李璥温声道。
“多谢。”若儿轻轻颔首,然后拿起略感烫手的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刹那间只觉得唇齿留香,接着是喉咙、肠胃乃至全身都变得极为舒泰起来。
“觉得此茶如何?”李璥嘴角含笑地问道。
“啊?此茶极好,极好。”若儿正在细细回味,冷不防李璥突有此问,一时之间有些词穷。
“不知林小娘子觉得好在何处呀?”李璥穷追不舍。
“香气高雅韵味浓,滋味醇厚回无穷。”若儿已经有了准备,自不会让李璥继续得逞。
“好一个‘香气高雅韵味浓,滋味醇厚回无穷’,说得恰如其分。林小娘子果是妙人,雅致之人。”李璥击节赞道。
“汴王谬赞了。”若儿道。
一刻钟后。
茶已饮尽,月儿正在整理茶具。
“若儿,在说正事前,我能先问一下你的真实身份吗?”李璥觉得若儿一定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因为他从没见过一个宫婢可以像她这么自由。
“汴王果然目光如炬,不过告诉你无妨,我的另一重身份是肃慎的贵女,类似于你们的公主。”若儿道。
“那你怎么又成了万春公主身边的宫婢呢?”李璥不动声色地问道。
“肃镇以寻求大唐的庇护的名义将以我为首的数名贵女进献给了圣人,而我们暗中的目的则是寻找神品海东青,也就是院子中的白凤。”若儿道。
“你们应该不知道白凤会直接出现在长安吧?”李璥问道。
“天下这么大,没人知道它会出现在哪里。”若儿摇了摇头,又接着道:“无论它出现在哪里,但只要不是被肃慎得到,它最终都会被送到长安的,到时候只要再付出一些代价就可以将它带回部族。”
“一些代价?什么代价?无数的牛羊、财宝和měi nǚ?还是说你们准备把它偷走?”李璥问道。
“视情况而定吧。”若儿道。
“那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呢?把这个消息告知圣人吗?”李璥问道。
“不是,告知圣人也没用了,因为白凤已经认主了。”若儿道。
“认主?你怎么知道的?”李璥问道。
“你把左手伸出来。”若儿道。
“你是想说这个疤痕很像白凤是吧,这个我昨晚上就发现了,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呢?”李璥一边向若儿展示疤痕,一边不在意地道,在他看来这纯属巧合,而且小孩子身体长得快,也许过几天疤痕就自己消失了。
“那你怎么解释白凤没有经过‘熬鹰’的过程,却一直呆在你这里不走了呢?”若儿问道。
“好吧,就算它已经认主了,然后呢?我不能解除这种关系吗?”李璥实在是不喜欢白凤这个家伙,想让它早点滚蛋。
“不能,越珍贵的海东青越有灵性,像白凤这种的,无疑是只能有一个主人的。甚至在传说中,它能做到和主人心意相通,其聪明程度大概与十岁左右的小孩相当。”若儿道。
“那它能像鹦鹉一样学人说话吗?”听了前面的话,李璥便明白为何若儿之前会说“不用担心慎镇会派人向自己索要白凤,也不需用将它呈献给李隆基”了,同时也对白凤有了更大的期待。
“它能听懂比鹦鹉更加复杂的话,却连最简单的话都不会说。”若儿道。
“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们准备拿白凤怎么办?”李璥问道。
“自然是让它继续呆在你身边呀。”若儿理所当然地道。
“海东青不是你们的最高图腾吗?我知道了,你们是准备和我做一桩交易。”李璥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不错,我们会首先帮助你在长安培养势力,不过相应的,你需要在将来的某一天将白凤暂借给我们。”若儿道。
“我明白了。”李璥点了点头,又接着道:“不过我还有一些疑惑的地方。”
“什么疑惑?”若儿问道。
“第一点,你为什么到处乱跑却不担心会被万春公主身边的人发现?”李璥问道。
“因为易容术。除了我之外,我们部族还有数位贵女在万春公主身边服侍,而且她们大都和我身形差不多,每次当我脱不开身时,我便会和她们其中的一个互换身份。”若儿道。
“这也是你们选择幼年公主的原因吧,只有在她们身边才不会有太多的人进行监视,更关键的是只要你们不搞出太大的动静,便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李璥猜测道。
“是。”若儿并没有否认。
“第二点,你昨天说白凤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是什么秘密?”李璥问道。
“在传说中,得到神品海东青的部族便会受到长生天的庇护,不仅可以在草原上迅速崛起,还会有统一辽东、甚至入主中原的机会。”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你们就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李璥看似是在怀疑此事的真假,但事实上他的内心却是极为震撼的,因为他想到了继唐之后出现辽、金、元和清,辽削弱了北宋,金将它灭亡;金削弱了南宋,元将它灭亡;清则是灭亡了明朝,四者的发展与兴起可都与海东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李璥产生了一个疑问,难道这个传说并非是空穴来风?
但很快,李璥的心头闪过《荀子天论》中的一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中原王朝的天是这样,那么草原部族的长生天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因此草原部族的发展与壮大所凭借的也只是他们自身的力量,而不是像自己之前担心的那样——长生天赐予了他们神力。同理,那些兴起的草原部族之所以会和海东青有密切的关系,是因为他们从海东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了更好的维持统治,他们便将勇敢、智慧、坚忍、正直、强大、开拓、进取、永远向上和永不放弃等诸多美好的精神和品质赋予到了海东青的身上,让它成了类似于神的存在,成了部族的图腾,成了部族成员的精神寄托。
所以,白凤也仅仅是一只毛色比较特殊的海东青罢了,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它变异了。但李璥却没有说出这些的打算,因为这样做不仅会让他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更会让他失去肃慎的支持,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呢?
若儿并不知道李璥的心总所想,而是反问道:“你们的图腾是龙对吧,若是你们有一天得到了它的消息,会放弃寻找它吗?”
“只怕会比你们更加地不惜代价。”李璥感叹了一句,又接着问道:“第三点,你那天怎么会在汤泉宫外遇到月儿?该不会是专门去寻找白凤的吧?”
“我遇到月儿姐姐纯属偶然,后来听说她在寻找汴王,我便怀着和大唐亲王结交的打算带着她去了松树林,至于会在那里遇到白凤也只能说是意外之喜了,否则我也不会孤身一人前往了。”
“我没有疑惑了,而且我愿意和你们结盟。”对方的坦诚让李璥很满意,所以他直接说出了对方最想听到的话。
“小郎君果然爽快。”若儿兴奋地赞了一声,边站起身道:“我要把尽快把这里的变故传回部族,所以就先告辞了。”
“好,月儿,替我送送若儿。”对方改了称呼,李璥自然不会刻意生分。
“是。”月儿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