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不必多礼。来,三十郎,到这里坐。”李隆基先是摆摆手让李璥起来,然后又指了指身边空出一小半的玉榻道。
“是,阿耶。”李璥应了一声便兴冲冲地跑上前去和李隆基坐到了一起,还紧紧地搂住他的胳膊以示亲近。他此时的表现和真正渴望得到阿耶关爱,渴望和阿耶亲热的小郎君并无二致,并没有做一些和外表年龄不符的事,比如动作迟疑,说“自己不敢和天下至尊并坐”的傻话。之所以有了这样的转变并不是说李璥觉得自己已经过关了,便放松了警惕,而是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史书是由胜利者、后来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和诉求来写的,而真正的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其中的因由后人是难以分辨真伪的,但李璥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已经站在了这一段历史长河中,也拥有了解读历史真相的机会,更拥有了改变历史的机会。
李璥此时就如同一个尚药局奉御,而大唐或李隆基就相当于他的一个病人,在治病前唯有了解了病情、病因,才容易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如若不然,其后果大概也只有两种了,其一,病情没有什么变化,这种算是xìng yùn的;其二,病情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会急剧恶化,这恐怕就是大大的不幸了。
因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李璥决定将从前世带来的“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这句话暂且埋藏于心底的深处,转而向大唐,向李隆基,同时也是向他自己释放出善意。因为这样不仅是给对方一次机会,也是给他自己一次机会,也可让他的心里多一缕阳光,少一丝阴霾,可也让他活得轻松一点,起码不要现在就这么累。
至此,在李璥心底纷杂缠绕了一个多月的头绪,终于被他理清了。因为此时内心已不再纠结,李璥便决定从最简单的事开始做起,也算是在大唐的第一次尝试吧。
然而还不待李璥主动“进攻”,耳边便传了李隆基“责怪”的声音:“三十郎,你怎么这么小就学会huì lù别人了?”
“huì lù?哦,阿耶是指我准备送给高翁的单笼金乳酥吗?那怎么能算是huì lù呢?”李隆基的问话虽有些出乎李璥的意料,却也不至于令他无从招架,再加上对方的责怪意味几近于无,便清楚对方是再和他开玩笑,自然不会有丝毫的紧张了。
“怎么不算?除非你不打算兑现承诺?”看到李璥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李隆基便不甘心地给他设了一个小陷阱。
“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么会轻易毁诺呢?”李璥并没有那么容易上当。
“《论语》倒是读得不错,不过三十郎还只是小孩子嘛,算不得君子,所以毁诺还是没事的。”李隆基一副为李璥考虑的样子。
“是吗?我怎么觉得自己也算是君子了呢?”李璥并不领情。
“哦,那我倒要听听三十郎的高见了。”李隆基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因为阿耶不仅是我和阿兄、阿姊们的阿耶,阿耶还是大唐的君主呀,所以我当然就是君子了,除非阿耶不要我了。”李璥话刚说完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咦?三十郎竟然可以猜到阿耶的心思!”李隆基刚开始还以为李璥会给出什么独特的见解,还很期待呢却没想到对方只是对“君子”这一词语的歪解,却害得他差点上当,便决定好好逗弄他一番。
“啊?为什么不要三十郎了,三十郎这么乖巧,这么聪明。”既然李隆基已进入了阿耶的角色,李璥自也乐意陪他继续下去。
“乖巧不乖巧暂且不提,既然三十郎自认聪明,那你就给阿耶说说为什么之前的事不算huì lù呢?”李隆基自然不会不要李璥,却是没忘了之前的那个问题对方还没回答,只是他已做好了再听到一次“胡言乱语”的准备。
“嗯,因为高翁不仅是父皇的左膀右臂,还对我们这些小郎、小娘都很好,所以高翁已经不算是外人了,那我请他吃点心也只能算是孝敬长辈罢了,哪能和huì lù扯上关系呢?”李璥口齿伶俐地道。
“嗯,这次就勉强算你过关了,来,让阿耶抱抱,看看三十郎长胖了没有。”李隆基被李璥的回答触动了心底的柔软,令他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但帝王的直觉却告诉他“要学会隐藏,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便决定将李璥抱在怀里以缓解自己的情绪波动。
“好。”李璥虽察觉到李隆基此时有些异样,却也识趣的没有多问,只是麻利地爬上了对方的膝盖,和他一起沉浸在这种极为难得的“父慈子孝”的氛围之中。
由于父子二人的谈话并没有刻意避开他人,所以守在外面的高力士听得是一清二楚,他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数次变化,由乐呵呵到好奇,最后就只剩下感动了。他的心中此时也莫名地对即将到来的单笼金乳酥变得更加期待了,真希望明天快点到来呀!但想着想着,高力士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似是有什么事情自己忘记问了一样,但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难道我已经老了吗?
从明德门到承天门的距离不足二里,因此李隆基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太极宫。
李璥刚揭开车驾的帷幔,正准备朝外面走去,身后突然传来了李隆基的声音:“三十郎,你愿不意和父皇住到兴庆宫去?”便只好将帷幔放下,再次转过身来。
“可是阿兄们都住在十六王宅呀,我不是也应该住到那里去吗?”李璥的确被李隆基的提议惊吓到了,下意识的便想拒绝。
正外面等候的高力士此时的内心也是极不平静的,因为李璥之前会住在太极宫而不是大明宫,便说明了他并不是很受李隆基的重视,毕竟有着“后者的出色的成年皇子较多,而前者又尚且年幼”这一客观事实的存在。但现在李隆基却给了李璥住到兴庆宫的机会,可见其态度有了多大的改变。若说李隆基的做法还只是令他感到吃惊的话,那么李璥的选择——并不恃宠而骄,就令他值得他的赞赏了。
“但你并没到开府的年纪,所以住在宫内也没什么。”李隆基的做出的决定,显得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那好吧,我过几天就搬过去。”本来李璥是打算坚决推辞的,但随即又想到之前已经有了“了解李隆基,进而影响李隆基”的打算,便将已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言吞回了腹中。而李璥所说的“几天”也算是给了李隆基反悔的时间,以免他只是因为之前两人的片刻亲近而头脑发热才提出了这一打算。
“你有很多的东西需要整理吗?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未时我派人来接你。”李隆基虽不知李璥心中所想,却是不满他的拖拉,于是便连时间也替他决定了。
“是,阿耶。”事已至此,李璥索性也看开了,整了整衣服便又在高力士的帮助下走下了马车。至于阿兄和相公们的异议,李璥并不准备去理会,除了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缘故外,他还准备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高力士却是看着李璥离开的背影摇头不已,心中还念叨着:“还是太年轻,不,太年幼了。我之前还以为你可以经得住yòu huò呢,唉,兴庆居,大不易呀,其中的水深着呢!不过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是另有深意?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暗中关照你一二,谁让你对我的脾气呢。”
高力士并没猜错,车驾中的李隆基的确是另有打算,通过之前的相处,他已发现了李璥很是聪明、机灵,同时他的内心却又有着一定的坚持,虽然如今还称不上“外圆内方”,却已经算是初现皱形了,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打磨,就如同一个遇到一块稀世璞玉的玉匠圣手一般,则能不令他见猎心喜呢?但李隆基暂时还没有将这些告知高力士的打算,并不是他对自己的眼光不自信,也没有“高力士会抢走好苗子”的担心,毕竟李璥和自己的身份都在那摆着呢。因为李隆基还没想好对李璥的培养方案,同时他也想看看李璥和高力士之间到底有没有师徒的缘分。
对于高力士和李璥的心中所想,李璥自是不知,但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太过在意,也许还会产生“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疯狂念头吧,因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他决定好了的事,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实现“改变自己,改变李隆基,改变大唐”的目标。
安仁殿。
李璥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了匆匆赶回的月儿,虽然天气很是寒冷,但她的美额和琼鼻都有细汗留存,粉腮微微泛红,白雾从她微张的颤口逃逸而出,为其添了三分的仙子气质。
“跑那么快干什么,殿内又不是没有其他人伺候。你先去更衣吧,等会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李璥看到月儿衣服香汗淋漓的样子,不由嗔怪道。
“知道了,小郎君,月儿不是怕你不习惯嘛。”月儿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一刻钟后,月儿就换好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注意。小郎君,你之前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的吗,快说吧。”月儿见到李璥似是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心中一甜的同时也主动问起了正事。
虽然明知月儿是在转移话题,李璥一时之间却也拿她没办法,便将李隆基的安排告知了她。
“啊,圣人要让你明天就搬到兴庆宫去住?”也难怪月儿一时之间难以相信,毕竟其他的皇子从小都是住在大明宫或兴庆宫的,只有李璥一个人中途搬到了太极宫,其中的原因自是不用多说。然而李璥只是和圣人一同坐了一次马车,前后的待遇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冰雪如她,瞬间便猜到定是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但无论出于何种因,既然李璥没有告诉她详情,她便也不会主动去问,更不会产生怀疑或怨恨什么的,因为两者之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某种默契。
“你没有听错,是明天未时就要搬到兴庆宫去。”李璥再次确认了一遍,又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我的物品你都清楚,所以就由你安排人收拾吧,我去和阿娘说一下这件事。”
李璥并没询问月儿是否愿意跟他到兴庆宫去,便直接替她做了决定并非过于武断或太过草率,而是因为他的心中早已有了dá àn,这同样是默契使然,也是两者的无声约定——天涯相伴,生死相随。
“好的,那我等会再顺便问问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一起,毕竟大家都相处了一年多了。”果然,月儿非但没有丝毫的着恼,反而考虑起了人事安排。
“兴庆宫虽然更接近圣颜,但其中的凶险也更大,你要和大家说清楚。”虽然剩余的宦者和宫婢和李璥的关系没有像月儿亲密,但这些年的的服侍也称得上尽职尽责,因此他也不愿意为了如空中楼阁般的前途而害了他们。
“我知道了,小郎君快去吧。”月儿点了点头道。
见此,李璥也就不再赘言,又随便指了两个宦者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便出了殿门。
虽说此时冠绝后宫的是武惠妃,但武贤仪却是和她有着表亲关系,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因此她在大明宫也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绫绮殿。
“你说圣人让你明天搬到兴庆宫?去阿娘知道该怎样做了。”武贤仪的反应与月儿并不太大差别,毕竟一年前李璥会搬到太极宫去就是因为自己在与武惠妃的争斗中落入了下风,至今这种局势也没有好转,却没想到在幼子这里扳回了一局。而月儿可以猜到的事,常年处于宫斗漩涡中的武贤仪没理由会落后与人,甚至比起前者各位敏感,所以她也同样没问其中的详情,除此之外,她更是有了“隐藏锋芒,示人以宽”的打算,因为相比起一时的好奇之心和好胜之心,显然是幼子的前途更为重要一些。
由于安仁殿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同时也为了避免引起无谓的嫉妒冲突,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些体己话,李璥提出了告辞,并没有在绫绮殿留膳。
武贤仪出身名门,自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是交代了一句“自己多加保重,有空就多来看看阿娘”之类的话便放弃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