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诗派起于黄山谷,山谷和东坡,亦师亦友,诗文互相唱和,东坡为不世出之天才,诗、词、文章、书法,造诣颇深,但东坡神龙见首不见尾,诗自成一格,迥然独立于诗坛,实在没有办法可以习得,其以议论入诗,后人尚可徇其踪迹,又以戏虐入诗,则无人愿从。山谷强调作诗之道乃‘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是为至理。”
如壁大师打断东莱说话:“东莱小友,蒙你把老僧纳入宗派图,确实荣幸之至,按理出家人不该有俗物之情,但万般可看破,唯有诗难离。总之,老僧和山谷道人交集很少,原癞可和尚、善权大师尚有诗文来往,可惜他们都已仙去,总听别人说起山谷道人这两句诗法,但一直参悟不透,还请详解。”
东莱先生看看洪炎:“山谷道人是玉甫先生之舅,‘豫章四洪’必然受山谷指点,耳濡目染,见解自然比小弟深刻,小弟怎敢班门弄斧。”
洪炎面上一丝得意之情闪过:“居仁哪里话来?只是我们既然结社江西,当然以舅父黄鲁直公为初祖,然我辈互相切磋,又何必讲什么正统、嫡传、衣钵这类的话。”
韩驹也插进话头:“三哥称山谷为江西诗社之初祖,太恰当不过,我们今天好好研讨一下山谷道人的诗法,大家各得其所。”
众人齐声附和。洪炎也不推让,介绍起黄庭坚的诗论来。
“初祖和苏东坡相交,东坡先生自言:‘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所以此四人称为苏门四学士,四人不同侧面均受东坡先生影响,鲁直于诗,又推崇杜甫和韩愈,反对‘西昆体’的形式,其提出‘点铁成金’,目的在于炼字,用字‘要字字有来处’,就这一点,特别考学力,需读遍古人书,方能做到,可见山谷作诗,其力几何!”
如壁大师脸色枯槁下来:“读遍古人书,一辈子把人困在书斋之中,就如释子一生,独坐蒲团……”
他似有所得,又如有所失……
“初祖特别强调‘句中眼’,如‘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恰如其分,是为句中之眼,置一字如关门之键。”洪炎侃侃而谈:“另外,句法和谋篇,也是参考杜甫而来,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
“哦!这确实可称之为‘夺胎换骨’……”如壁大师喃喃。
“我们可以读读山谷之诗《登快阁》。”洪炎转头问东莱先生:“居仁,可读过这一首诗?”
“读过,读过,很有名。”东莱先生吟了起来:“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最后变众人一起吟了,吟完均哈哈大笑,举杯畅饮,湖岸柳梢,随风飘飖,扫过湖面的月亮……
吕本中吟完黄庭坚的诗,洪炎继续接着话头说:“‘点铁成金’之说,乃吾舅山谷写给吾二哥驹父的信中说的,其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点铁成金,原来是这么个点法!”如壁大师好像更加疑惑了:“……!”
洪炎一看如壁大师疑惑的神情,忙解释:“是的,初听起来,像从古人的旧文字中寻找新意,其实不然,读书少,当然需要找,读书多,这些字眼就会自然从自己胸中勃发而出,运用得心应手。”
韩驹接话道:“说得也是,自本朝发明活字印刷术以来,各种典籍的流传就方便多了,东坡和山谷,均是学富五车之人,他们读过的书,恐怕前人无人能及,自然他们写出来的诗,字词运用灵活、奇诡,没有他们不会用的字,也没有他们不敢用的字。”
如壁大师迎合他们:“是这么说,只恨吾辈读书少,不解先贤聱牙诗。”
“呵呵呵呵……”其他三人勉强而尴尬地笑笑。
洪炎继续说:“山谷道人不但诗名卓著,人格也非常高善,为官一生,独傲士林,而又不忘江湖,和很多隐士有来往。其诗多次用到‘白鸥’二字,已表达山林之情。如‘九陌黄尘乌帽底,五湖春水白鸥前。’”
韩驹接口:“还有疑似这一联的‘九衢尘土乌靴底,想见沧州白鸟双。’之句,两联诗句,各有各的妙处。”
吕本中亦接口:“还有,还有,‘梦作白鸥去,江湖水贴天。’真可谓‘白鸥’诗人。”
如壁大师愕然:“老僧枯坐禅林,也算禅林诗僧,读诗亦多,然如此等大作,实属少见……”
“还有……”
“还有?”
吕本中又吟道:“‘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此诗见于《演雅》。”
如壁大师双眉紧蹙,似有不得语之处……
吕本中也觉察出如壁大师异样,忙转移话题:“山谷晚年连遭贬官,晚景凄苦,其在衡州花光寺,得遇黄光和尚,黄光和尚出示东坡和少游诗卷,时二友已仙逝,山谷读诗思人,抚卷恸哭。”
说到动情处,四人唏嘘感慨。
停了一会儿,吕本中继续演说:“江西诗派自山谷道人以来,数陈师道字无己者最佳,无己号后山居士,后山作诗,先无诗法,后得山谷之诗,爱不释手,仔细揣摩,遂把自己先前作品全部焚毁,专攻黄鲁直之诗,二人互为师友,相互学习。后山居士喜欢闭门苦吟,鲁直有诗称其‘闭门觅句陈无己’。”
韩驹接口说:“后山先生得文定公提携,一生以临川曾巩为师,后得东坡先生赏识,东坡欲收之为学生,但后山先生婉言谢绝,一生以曾文定为师。其诗‘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本中叹道:“东坡先生大名垂宇宙,哪个后生不愿师事之,难得无己先生有此情操。”
“他们虽无师生名分,但东坡先生仍然爱其才,时时指点文字,所以,陈师道亦列入苏门六君子。元祐时期,苏东坡受贬谪离开汴京,无己先生从徐州赶到南京为其送行,友情可见一斑,后被朝中高官参劾罢官,被视为元祐党人。无己与赵挺之连襟,但从不攀附,势如水火。”
吕本中接口:“我在来路上遇到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其夫妇两流离长江,本来想一起来洪州,弟曾邀请他们夫妇来参加我们的诗社集会,想是有事情牵绊住了。”
韩驹说道:“江宁叛乱,赵明诚缒城逃走,被朝廷免官,后又起复为湖州知州,想必往湖州上任去了。不过他来不来不打紧,他也不擅于写诗,只是其妻易安居士,如果能来,自然蓬荜增辉。”
众人也说可惜,韩驹接着说:“刚才说到陈师道和赵挺之势如水火,赵挺之对旧党打击报复,矛头直指苏东坡,陈无己自然和他甚无好感,但无己先生家贫,元符三年冬参加郊祭,其拒绝穿其妻子借来的赵挺之府上的棉袄,受冻生病去世,甚为可惜。”
大家又是一阵唏嘘……
吕本中接着话头:“后山先生著《后山诗话》,士林传抄,小弟亦有抄本,其论诗有云:‘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韩驹接着说:“后山主张学杜甫,但《后山诗话》亦说,唐人不学杜诗,可为何本朝以来,均学杜甫,似有把老杜推上神坛的苗头。吾师虽赞成我加入江西诗社,但学杜诗,家师还是有所保留。”
如壁大师疑惑起来:“牟阳先生师尊何人?”
“家师子由,东坡先生之弟。”
“哦!原来是子由……”
吕本中接着说:“牟阳先生有诗:‘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风格和江西诗派,是有些不一样。”
韩驹说道:“既然结社,就不要有我这种不和谐的声音,大家还是以江西诗社的宗旨为尊。”
洪炎接口道:“韩大人过谦了,诗社就应该包容。后山先生代表作《春怀示邻里》,在我看来,《泛淮》竟不比之逊色。”
《春怀示邻里》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著尘沙。
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泛淮》
冬暖仍初日,潮回更下风。
鸟飞云水里,人语橹声中。
平野容回顾,无山会有终。
倚樯聊自逸,吟啸不须工。
韩驹接口道:“好一句‘人语橹声中’,又一句‘吟啸不须工’,话是这么说,多少人在一个‘工’字上,耗尽了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