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东莱先生上岸,重又哽咽着说:“姊姊,小弟忘了一件事情,这本小册子是小弟二十年前绘制的《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二十五位江西诗派成员以及他们的诗选,经过二十年,物是人非,很多人已经作古,这次洪家庄集会,也是令人徒叹奈何。但一颗诗心,而诗道曼曼,吾辈上下而求索,本来希望明诚哥哥……”说到赵明诚,李清照和东莱先生又是涕下如雨。
“本来希望二位莅临洪家庄,指导吾辈一二,不想世事如棋,留下残局让我等继续。这本宗派图,姊姊暂为保管,吾辈作诗有不当之处,还望姊姊指导,他日有缘,定将请教。”
李清照止住悲声,双手接过图册:“东莱先生,易安怎敢托大。日前,我和先夫得一杜姓员外赠书,他自说是杜甫后人,有家传作诗秘笈《子美诗话》相赠。”
东莱先生兴奋起来:“真的?太好了……”
李清照惋惜地说:“可惜,那夜船过乌江,江上突起风浪,船将倾覆,先夫建议往风暴眼里投掷奇物,遂将《子美诗话》以及我的抄本,投入江中……”
“真的?!实在可惜,但姊姊得睹诗圣遗物,定能重拾诗道。”
“没想到变故频繁,先夫撒手,我大病一场,《子美诗话》忘却大半,有你的图谱,等我慢慢钻研,看看能否理出个头绪。”
“姊姊也不可太费神,缘来缘去,谁又能强神所难,姊姊保重,小弟告辞。”
“东莱先生一路平安。”
吕本中重新起航,顺流而下,往健康而去,只看见江岸上李清照和两位侍女的身影,一直伫立江岸颙望,似乎是送远行的赵明诚一般……
东莱先生心情像大江一样,波涛滚滚起伏,而二十年之旧事,仿佛江岸的青山一般,徐徐地往远处逝去……
却说吕本中那日,辞别赵明诚夫妇,一路往洪州进发,不一日来到洪家庄,命人传入自己手札,不一会,洪炎亲自迎了出来,东莱先生和洪炎见礼,看看洪炎身后,除了家人没有其他人。
东莱先生忙问:“世叔,怎么其他人都没来?”
“居仁,称呼世叔,实不敢当,进屋说话。”
洪炎比吕本中大近二十岁,又是黄庭坚的外甥,吕本中特别推崇黄庭坚诗法,第一个绘制出江西诗派人事图,因此尊称洪炎为世叔。吕本中也是显宦之家,其祖父吕公著元祐时期做过宰相,而且欧阳修曾和吕公著结为讲学之友,虽然他比欧阳修小十岁左右,苏轼是欧阳修学生,黄庭坚是苏轼学生,洪炎是黄庭坚外甥,按这样排下来,东莱先生还比洪炎辈份略高。因此洪炎也是不敢当。
但双方诗风一致,都脱胎于黄庭坚,吕本中年纪最轻,列出的江西诗派二十五人,虽未包括自己,但归属感自比别人强。
另外,二十五位江西诗社成员,现在又能来多少?
来到大厅,重新施礼,然后落座看茶。
“居仁,家里人可好?”
“蒙世叔挂念,家人都好,现都安置在江宁。”
洪炎感慨:“靖康之变,令人扼腕,好在都平安南渡,徐图再恢复中原吧。一路而来,路上可好。”
“水路还算通畅,在池阳遇到易安居士夫妇,本打算邀请来一起赴会,奈何赵明诚有俗务缠身。”
“赵明诚就算了,诗他也不懂多少;易安居士要是能来,那就蓬壁生辉,我们也可饮酒切磋一番。”
“据我看来,易安居士除了词是圣手,诗也非泛泛之辈。日前其渡乌江之时,写一首《夏日绝句》,有宋以来,恐怕堪推第一。”
“哦!吟来听听。”
吕本中清清嗓子,高声吟唱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好诗……”,“好诗……”连叫了两声好诗,洪炎竟然呜呜,泪如雨下……
吕本中亦是陪着洪炎的老泪,哽咽不能一语……
想当年汴梁,多么的繁华,可转眼,流落江湖,如果人人都像项羽一般,怎会让金兵猖狂。
二位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家人已经准备好酒筵,款待远道而来的东莱先生。
当晚无话。
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五,应该有诗友陆续而来。早早地,洪炎就安排家人洒扫准备,杀鸡宰羊,烹制酒筵。
可一上午都没有收到一张手札……
下午,也没有一个客人来访……
直到掌灯时分,仍然不见一位诗友登门拜访。
“居仁,我们用晚膳吧?”
吕本中也是没信心地说:“世叔,要不我们再等等?”
“居仁,兵荒马乱,我想很多诗友都自顾不暇,谁还会在意我们的诗坛盛会呢?”
刚说完,家人执帖通报,江州知州韩大人求见。
二位急忙整理衣冠,迎出门外。韩知州微服来到,一匹快马直跑了一天。迎进大厅,三人互相施礼。
“韩大人光临寒舍,小可惭愧。”
“洪三哥,怎么跟小弟客气起来,你我都是赵官家家人,等局势稳定住,皇上总还会念及旧情,重新启用各位。今天不谈时务,不谈官宦,只谈诗词。”
“好,贤弟,我们不醉不休。”
三人入座,空荡荡的大厅里,满是酒筵,能安排好几十人入席。
洪炎一看,建议:“我家后花园有个水榭,正好月上柳梢,我们不如把宴席安排在那儿,赏月赋诗如何?”
吕本中和韩驹齐声附和。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水榭,家人移了一桌筵席过来,酒也温上了。
酒过三巡,月上三竿,还是韩驹先发话。
韩驹,字子苍,号牟阳,陵阳仙井人(四川仁寿),少是以诗被苏辙所赏识,师事苏辙,因此和黄庭坚属一辈份的,所以洪炎和吕本中都等他先开口。
“居仁小兄弟,我们江西诗社,原只是以山谷先生为首,大家互相学习揣摩作诗之道,后来你给弄出个宗派图,就使我们都殄列仙班,后世必将有人知道有个江西诗社。居仁诗词也是一绝,也应该列入诗社。”
“牟阳先生,小弟不敢高攀,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传承文化,弘扬大师们的杰作,不令诗道坠尘埃。”
洪炎感叹道:“诗道是不会坠尘埃,可居仁所列之诗人挚友,一个个都走入了尘埃。居仁,把你的宗派图拿来,今天回忆一下各位老哥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美丽的诗篇,也算纪念他们一番。”
吕本中从怀里取出册子,正打算展开,只听一声呼哨:“阿弥陀佛,老僧来晚了。”
只见家人领着一位老僧穿过回廊,缓缓而来,月光和灯笼的柔光下,显得粗布灰色的僧衣,都比他的脸色更加有血色。
“如壁大师,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洪炎认出了来者,三人起身相迎。洪炎吩咐过家人,如再有客来,直接领到水榭,不用通报,因此老僧悄然而至。
“几位施主不必客气,老僧本是界外之人,然慧根可断,诗情难了,听说江西诗社聚会,老僧也来凑凑热闹。”
洪炎吩咐家人:“把素斋饭端上来。”
又转身对如壁大师说:“大师诗情难了,酒债也难偿吧?”
“罪过,罪过,诗酒怎么能分家,既吟太白诗,复饮太白酒。”
几个人哈哈大笑……
又是斟酒,豪饮,继续听东莱先生谈江西诗社宗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