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河醉了整整一天,第二日醒来便如扎口葫芦一般,闷不做声地吃完早饭,背着扁担挽起柴刀,独自上山去了。
萧秋寒望着他孤独失落的背影,一声叹气。
都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活在这个社会上,你争我斗,拼命折腾,都是贪图两样东西——名和利。利,是物质上享受,富贵人家贪图的是锦衣玉食,江山银山,绵延后世,贫苦人家图的是五谷丰登,衣食无忧,不受饥饿冻绥之苦。这名,乃是精神上荣誉感,大人物贪图名声,富贵之人贪图名声,或乐善好施,或自命清高,或沽名钓誉,得一时之名,大人物图名,可以身殉节,流传千古,得万世芳名!
可是,如萧大河这等芸芸众生,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他们所图之利就是一日三餐温饱,全家四季安平,他们所图之名,就是得到村人乡民的赞誉,整个家族的认可!
可是现在就连这点精神的荣誉感也没有了,失去了整个家族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对于一个地道的农民来说如同一只被逐出羊群的无辜羔羊,那种失落和孤独,简直就让整个精神都塌方了!
“爹!你知道《周易》吗?”萧秋寒终于看不下去父亲如此沮丧之状,快步追上问道。
萧大河双目茫然地转身,不明白儿子如何一问,他虽是个只字不通的白丁,但是也从别人口中和戏文之中听说过,就开口道:“好像是四书五经里的一经,读书人都要读,听说古人用来算命卜卦……”
萧秋寒点头,说:“《周易》的第一卦叫做乾坤,卦辞中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萧大河更加满面惘然,呆若木桩一般傻看着儿子,跟一个大字不识的山农说易经,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爹,人的命运也可以改变!”萧秋寒神色庄重地说,“这句卦辞的意思是说,长天运转不息,人生在世,要像天一样,坚韧不拔,发愤图强,永不不息;而地厚重和顺,人处世要像大地一般,气量宏大,包容万物!如果能做到这两点,我们家的命运就会改变,全族之人就会刮目相看,为当初将我们逐出家族而深深后悔!”
萧大河还是听得朦胧,似懂非懂,但是整个中心意思却明白,那就是只要不懈努力,就能混出个人样,让全族人都羡慕!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双目猛然发亮,一扫颓废之势,用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对,发奋好好混出个名堂,让他们后悔!一定要让所有人感到深深的后悔!”
由此,萧大河心结顿解,整个人如一匹骏马,精神抖擞起来。
龙门社学内,晨风和煦,拂面飒爽。
萧秋寒提着一坛酒,一包酱牛肉,几斤生猪肉,一笼粽子,走进塾师袁司道的书斋,东西是今早路过龙门集市买的。老塾师正衣衫邋遢地坐在桌子上吃早饭,他绰号三不先生,一日不可无酒,而且一日三顿都要抿上一口。
此时袁司道斜倚在靠椅上,黢黑而褶皱如干兽皮一般的面孔微微透着一丝酡红,一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端着筷子,微微颤抖地朝盘中的半只咸鸭蛋上遥遥一点,筷头明明就没有沾到鸭蛋,却又生怕多沾了一般,就又飞快地将筷子缩回来,就那样蜻蜓点水地放在口中一吮,随即酒杯已经凑近嘴唇,脖子一扬,只听吱儿一声,半杯酒便下肚了,胡子邋遢的脸上褶皱舒展,绽放出陶然的享受之色!
萧秋寒顿时呆住了!
这咸鸭蛋居然不是吃的,而是用来做样子,用筷子点一下,望上一眼就能下酒,喝上一杯!
半个咸鸭蛋做下酒菜,已经是简陋至极,却又舍不得下筷子吃,只是画饼充饥一般假装出吃的样子,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天下还有这等奇事!
望蛋而饮!袁司道真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葩之人!
这个鸭蛋,估计老塾师还能就酒吃半年不成问题!想到此处,萧秋寒不觉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先生!”
“啊,是赋仁呀!我等你多时了,估摸着你今日该来社学了……来来,坐下!”
袁司道放下筷子和酒杯,随手一抹胡子上的酒渍,居然微微一笑,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和蔼地称呼他的表字,一扫之前的严厉冷酷之色。
萧秋寒行了一礼,将手中的东西搁到桌上,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袁司道推辞地笑道:“前日受了你们家许多好处,今日又何必再破费。”
“端午快到了,算是学生孝敬你的一点节仪,不成敬意!”
萧秋寒说着,将油纸包裹的酱牛肉倒在盘子之中,刚才见他“望蛋而饮”实在太过寒酸,正将这牛肉与他佐酒。
袁司道夹了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满意地连连点头说:“味道不错,比这鸭蛋的味道好多了!”
萧秋寒忍俊不禁起来,抿嘴笑道:“弟子忽然想起一则古人的笑话来,说给先生来听:两个儿子与父亲同桌吃饭,桌上唯有白米饭。儿子们便问父亲用什么东西下饭,父亲教训他们说:“你们应该学学古人,望梅止渴,你们将墙上挂的咸鱼干,看一眼吃一口,这样下饭就行了。两个儿子依言而行。忽然小儿子大叫倒:“爹,我哥看了两眼,才吃一口饭!”父亲没好气地说:“这样浪费下饭菜,咸死他!”
袁司道听罢,纵然一副老古板的严肃面孔也撑不住了,噗嗤一声就笑了,喝下的一口酒喷出半口来,糊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你这孩子,纯粹是胡扯吗,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人?真是活活笑煞人也!”袁司道放下酒杯,几乎笑得老泪纵横。
“刚才弟子见先生饮酒,望一眼面前这咸鸭蛋,就喝下一杯酒,倒是与这父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放肆!”
袁司道倏然笑容收敛,瘦峭的老脸拉得比驴脸还难看,恢复了一个老学究的严肃和刻薄,用筷子点着萧秋寒的脑袋羞恼地训斥道:“你这小子,竟然拐弯抹角地讥讽老夫!真是为幼不敬!”
萧秋寒却腆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弟子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先生的身体,何必过的太过节俭,人生在世,无非图个畅快,该吃该喝,一样都别省着!”
“歪理!”袁司道瞪着一双三角眼放光,真想顺手抽他几戒尺,却又气不起来,只是板着面孔说,“老夫的身体好不好还用不着你管!”
说着又起身走到书架上抽出一套旧书来,推倒萧秋寒跟前,板着脸严厉地说:“这一套四书五经是老夫年少时所用,每一页每一句都有我的注释和心得,现在用不着了,你拿去好好研读!”
“弟子谢过先生!”
萧秋寒连忙起身,将书册仔细收起,袁司道少年得志,曾是府试案首,他用过的书、做过的笔记何其珍贵,对后学者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是金钱买不到的!
“你的字写得实在不堪入目!这是唐代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宋代拓本真迹,老夫珍藏多年,幼年临摹不辍,受益匪浅。柳公权为人刚正不阿,字如其人,写出的楷书遒劲刚健,方正峻峭,最有骨力,字体结构森严,犹如铁笔银钩,笔法刚劲之中包含圆润,厚重之中又见锋芒,整篇气象雍容,达到楷体的巅峰,与同为唐代大家的颜真卿合称为‘颜筋柳骨’。”袁司道将一本宣纸拓印的字帖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上,娓娓而道,“楷书是书法的基础,日后科举也颇为重要,你是初学练字,宜从柳体字入手,学习其遒劲刚秀、骨力挺拔之势,练得一手好骨力,搭好字体框架,日后无论再练哪一家的字,有了柳体的底子,写出的字都不会有绵软无力,媚俗之态,反而字字如铮铮铁骨的君子一般,骨力刚劲,蕴养出浩然正气!”
“先生教诲字字珠玑,弟子谨记!”
萧秋寒心悦诚服地躬身作揖,捧起书册和字帖走出书斋,向讲堂而去。虽说自己穿越者,有许多超时代的知识优势,但是这些东西是前世自己不曾学习过的,要在明朝立足,还需要虚心进取,而拜袁司道这样一个师傅,无疑是一种捷径。
袁司道显然对自己寄予厚望,就连自己珍藏的《玄秘塔碑》宋代拓本都送了自己,可谓下了血本。古代没有高超的复制印刷术,这碑帖可都是实打实从碑文上用上好宣纸拓印下来的拓片,最接近真迹,这若是放在后世,便是一件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