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寒环顾左右,整个讲堂有四楹之大,从中间以一道竹编屏风隔开,辟为两堂,萧秋寒所在这一堂是开蒙班,为十岁以下儿童开智发蒙,以识字为主,大多以简单易学、朗朗上口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为教材,称为“三百千千”。隔壁是高阶班,专授“四书五经”,钻研儒家经典学问,习书八股文,为应科举kǎo shì打下基础。萧秋寒从竹编屏风的罅隙之中偷瞟一眼,那经学班只有十余人,都在默默温书,年龄都在十三四岁以上,想必自己的二堂兄萧秋亭也在此列。
开蒙班大约有学子二十几人,此时老塾师端坐在太师椅上,讲案前摆放文房四宝,一把毛竹削制的戒尺摆放其上。他缓缓摊开书页,一双三角眼环视了一圈,见众学子皆是挺直了腰杆,正襟危坐,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虔诚之状,心下满意,这才抬手轻捋胡须,用浓郁的豫南口音开讲:“前时我已将《千字文》前八句教于尔等,不知尔等烂熟于胸否?”
莫说这邋遢老叟瘦骨嶙峋,这声音却浑厚有力,声如洪钟,异常清晰。
“都熟记了!”堂内童子齐声答道。
“王同古,你且将那学过的八句文背诵一遍。”老塾师开始点名,复习旧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意思是说:天是青黑色的,地是huáng sè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太阳正了又斜,月亮圆了又缺,星辰布满在无边的太空中。寒暑循环变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秋天收割庄稼,冬天储藏粮食。积累数年的闰余并成一个月,放在闰年里;古人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阴阳。”
坐在萧秋寒左侧的一个少年应声而起,字正腔圆地答道。他生得浓眉大眼,皮肤白净,穿一身簇新的细布青色儒衫,从头到脚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副精干激灵摸样。
“能背诵其句,明白其意理,善哉!”
老塾师对王同古点头赞许,又看向高步蟾、萧秋寒二人说道,“你二位是新进学子,未曾学过这八句,课下要要虚心向王同古请教,以求快速跟上。”
萧秋寒连忙起身向那少年抱拳道:“还请王师兄多指教!”
高步蟾也是懒洋洋地起身,依葫芦画瓢地附和了一声。
“都是同窗,当互相提携。”王同古侧首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
“能背诵,明白其意,还要能正确默写,才能算真正掌握。”袁司道说着,便令所有人提笔默写那八句千字文。
讲堂内所有人开始研墨提笔,默默书写,有的下笔如流,也有的抓耳挠腮,面有难色。不多时所有人将默写纸条交到讲案上,袁司道逐一检查,稍有错误便会受到严厉惩罚。
“秦于厉!”袁司道眼中蕴着愠色,厉声喊道。
一个身穿天蓝印花襕衫的少年走了上去,那衣衫用料精细,袖口、肩膀和脚摆处都绣着滚边花纹,做工讲究,这身行头甚至比高步蟾穿戴还华丽。
“总共八句三十二字,你错了十几个!真是不求上进,朽木不可雕也!”
“禀先生,家父是里长又兼着这十里八乡的粮长,这几天家父一直忙着催缴粮饷,忙不过来,让弟子帮忙记账什么的,因此耽误了……”秦于厉理直气壮地辩解,顺手拽了拽那一身华丽儒衫,倒有几分翩翩风度。
这话弦外之音太明白不过:里长兼粮长可是这一洼水坑的地方遮天的人物,你敢打我,小心砸你饭碗,叫你社学塾师当不成,卷铺盖滚蛋!
呦呵?这他妈满是威风凛凛的威胁啊!居然搬出当里长兼粮长的老爹压老子?小小年纪居然沾染上如此歪风邪气!
就连坐在下头的萧秋寒听着都浑身不受用,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老塾师袁司道,老先生你不是刚正不阿、训教严厉吗,别也欺软怕硬啊?
袁司道三角眼霎时一凛,就连脸上的皱纹都绷得笔直,霍然从太师椅站起来,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犹如一柄削得笔直的竹刀,风骨峻峭,伸手一把抓住秦于厉的手掌,抡起厚重的戒尺啪啪打下去。
秦于厉开始还强装硬汉,咬牙强撑,打了几下之后便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拼命撒泼似地往后拽自己的手掌,要强行挣脱,结果又是狠狠补了几下,惹得下方学子不禁哄堂大笑。
“你……我爹都没这般打过我!”秦于厉抚着发红的手掌,桀骜不驯的说道。
“还敢犟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回去告诉你爹,他若有不平,尽管找老夫来理论,我这手中尺半戒尺,连他一块儿教训!”袁司道冷笑一声,拂袖而坐。
秦于厉顿时瘟鸡一般,泄了心气,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写错的字每个抄写五十遍!再有犯错,严惩不贷!”袁司道又补充了一句,众人皆同情地看向秦于厉,谁让你年少轻狂,学人家以势压人,现在雪上加霜了吧!
“现在接着学习千字文下一段: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袁司道恢复平和之色,展书朗诵。
千字文,成于南北朝时期,梁武帝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从王羲之作品中选取一千个不重复汉字编纂成文。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通俗易懂,文采斐然,熟记了千字文就学会了一千个汉字,作为儿童开蒙极为实用。
所有人也跟着打开书卷,正襟危坐地照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念这几句,袁司道又示范地教了十几遍,接着便让所有人放声自由朗读,他则别着戒尺来回巡视。
朗读多时,袁司道又点名朗读,然后又讲解了这四句的意思,所有都见识了老塾师的严厉,皆聚精会神聆听不敢懈怠。
千字文对已萧秋寒而言再浅显不过了,他刚才将整篇千字文通读了两边,突然吃惊地发现自己能对全文了然于胸,居然能背诵如流了!
灵魂穿越,不但使自己的催眠术获得了质的突变,而且记忆力也增强了数倍!
接下来袁司道搦笔蘸墨,便在纸上示范书写,边写边讲解笔顺规则,运笔技巧,下方学子专心聆听,皆跟着提笔搦管,一撇一捺,一顿一挫,认真书写。
萧秋寒在砚台里添了清水,拿起墨块慢慢研磨成浓汁,提毛笔饱蘸墨汁,由于前世用惯钢笔和圆珠笔,握笔的方法和姿势不同,刚一落笔便掉下一个墨团子,污了纸张,笔头更是鸡啄米一般颤抖不已,整条手臂如同木偶一般僵硬,不听使唤,最后勉强在纸上写了一个繁体的“云”字。
太难看了!横竖撇捺如同蚯蚓打架,整体看根本就不是字,倒像一泡狗粪掉在地上,糊了个屎印!萧秋寒自己都快被丑哭了!
萧秋寒又偷偷环顾左右,其他同窗执笔书写皆四平八稳,挥毫自如,写出来的字更是四方工整,一丝不苟,就连熊孩子高步蟾也比他强,至少人家写出的来叫汉字,这让他大受打击!
老祖宗的毛笔刚柔并济,写出的字矩正方圆,一点一横皆变化无穷,自成筋骨魂魄,深藏着大智慧,不是眼高手低就能轻易掌握的,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
这时袁司道踱着步子,来回睃巡看学子们书写情况,当走到萧秋寒身旁时,见他鸡爪子刨粪一般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不禁摇头不已。
“你执笔的方法不对!书圣王羲之传下五指执笔法乃是最稳妥实用之法,讲求‘按、压、钩、顶、抵’,五指并用,各司其职,把笔执稳,使用起来运笔自如。”
袁司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过萧秋寒手中的毛笔,作着示范,一边解释说:“五指执笔法的要领是:指实、掌虚、掌竖、腕平、管直。所谓指实,就是手指执笔要有力量,外侧四指相互靠拢,骨节向外,密实而不松散。内侧拇指中部骨节尤其要注意使之向外凸起,使虎口圆如马镫形,这样五指一齐用力,执笔既坚实有力,又有助于运笔。如此才能做到毫无虚发、墨无旁溢、力聚管心、执笔稳定。掌虚,就是执笔时掌心要虚空,外实内虚,好像手心里拿着了鸡蛋。运笔就能稳实而灵活,容易把字写得健美。掌竖,就是执笔时手掌要竖起来。掌竖才能笔直,笔直才能锋正,锋正则四面势全,运转自如……”
“先生教诲的是!”
萧秋寒前世用惯硬笔书写,毛笔只是略有接触,没有系统练习,现在经过袁司道点透,也便按照他教授之法执笔,手腕果然稳了许多,运笔也灵活起来,又下笔写几个字,明显进步了少许,至少一眼看去能认出是汉字了!
袁司道站在萧秋寒身后看着他落笔,一笔一划虽不甚完美,但是皆契合书法规则,颇有章法,不禁拈须点头,这个孩子一点就透,颇为聪慧,是个可造之材。
“要写好一手好字,非苦练而不得!东汉大家张芝幼年学书,每日练完字就在自家后院池塘之中洗笔,久而久之池水竟然变黑了,即所谓的‘洗墨成池’,隋朝大书法家智永禅师,练字勤奋,写秃的笔积了五大筐,于是他自己做了铭文,埋葬了那些笔头,称为笔冢……凡此种种刻苦学书之典故,不胜枚举!”袁司道踱步到讲案后坐下,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说,“因此尔等初堪蒙童,丝毫投不得巧,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日不可忘了勤学苦练!”
“学生谨遵师教!”讲堂内响起一片异口同声的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