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依然星月当空,因为是第一天去社学,萧秋寒便被叫起。母亲早已熬好大米粥,烙了面饼,就着小葱拌豆腐和咸菜,萧秋寒囫囵吃完了早餐。
“来,换上这套新衣!”郑氏揉了揉熬得猩红的双眼,抖开一件粗布新衣,替他换上,又戴上儒巾,喃喃地说,“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儿既蒙了学,就算是读书人了,不可再破衣褴褛,让别人轻视了!”
这是一件青色粗布圆领阑衫,腰上系着一条蓝色丝绦腰带,针脚细密精致,穿在身上妥帖合身,这儒巾乃是用黑布缝制的方形头巾,高级的也有用网纱制作,脑后垂下两绦条,穿襕衫戴儒巾,是大明府县学子的标准服饰。
这套行头,显然是母亲昨晚连夜缝制的,不禁记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句,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萧父又在他的书箧塞了几个烙饼和一竹筒咸菜,当做他在社学的午饭,虽然自家时常只吃两餐,但是日子再苦,也不能让儿子在社学里干瞪眼看着别人吃午饭吧?
“你是寒门子弟,去了社学,不比在家!你不可与同窗争气斗殴、不可忤逆师长,切记吃亏是福,能忍是智,退一步海阔天空!”郑氏将书箧跨在萧秋寒肩上,脸色严肃地教导道。
“儿子记下了!”
“你再重复一遍”
“不可与同窗争气斗殴、不可忤逆师长,吃亏是福,能忍是智,退一步海阔天空!!”
萧父和萧母点头,萧秋寒背着书箧,迎着晨光熹微,走出了院门。
高家公子高步蟾此时已经骑在一头毛驴之上,由高管家牵着走出了大宅门。高家不缺好马良驹,之所以骑驴,乃是因为高步蟾还只不过一个十岁稚童,根本骑不住高头大马,骑毛驴既能代步又安全。
“公子,秋寒为你牵驴!”
既然做了书童,自然要扮好书童的姿态。
高步蟾趾高气昂地坐在驴背上,从胖嘟嘟的小眼睛里挤出一丝光,冷冷觑着萧秋的后背,这就是老爹在我身边安插的一颗钉子?心里头便晃荡着一肚子祸水,嘴上威风凛凛地说:“小穷酸,你既然当了我的书童,我日后就是你的主人,你就我的仆人,凡是都要听我的命令!我让你往东,你就不能朝西,我让你装狗叫,你就不能学猪哼,懂吗?”
“是,公子,秋寒记下了!”萧秋寒装唯唯诺诺地回答,不就是给我来个下马威吗?
“很好!”高步蟾见萧秋寒一副低眉顺眼之态,脸上溢出坏笑,“那现在你就给本公子学几声狗叫!”
萧秋寒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这熊孩子真他妈蛋疼,把自己当猴耍起来了!便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公子想让我学什么样的狗叫?”
“狗叫就是狗叫,能有什么样?”高步蟾皱眉说。
“公子,狗与狗不同!天下之狗千姿百态品类繁多,有大有小,有的长不盈尺,有的大如牛犊,长毛者披头散发,短毛者音容毕露。其色彩缤纷各异,有黑黄白花之分,按地域分,又有南北蛮夷之别……不同狗类,其叫声各异,不知公子叫我学哪一种狗叫?”萧秋寒口若悬河,说的唾沫星子乱飞。
“这个,狗也竟然也有如此大的学问?”高步蟾奇异地眨着小眼睛,被绕的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挠着头皮说,“你就学一下我家看门的那条大黑狗叫声。”
“公子家的狗在下没听过它叫唤!公子能否示范两声,在下也好依葫芦画瓢学习!”萧秋寒满面谄笑地奉承道。
“你就这样叫……汪,汪汪……懂吗!”高步蟾直着肥猪脖子,扯着嗓门叫唤起来,倒是绘声绘色。
“哎呀,公子太有才了,叫得跟真狗一样!狗见了你,也得喊一声祖宗!”萧秋寒忍俊不禁地拍着手掌,赞不绝口地说道。
高步蟾还没回过神,指着萧秋寒命令道:“该你了!”
“公子到底让我学狗叫,还是让我学公子叫?”
高步蟾一脸茫然。
萧秋寒皮笑肉不笑地说:“公子让我学狗叫,公子叫像狗叫,公子叫便是狗叫,学狗叫便是学公子叫!”
什么玩意?狗叫?公子叫?绕口令?
高步蟾感只觉被绕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更是金星乱飞,差点从驴背上摔下来!感觉自己小脑袋瓜子都不好使了,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反而被耍了!真他娘的可恨,明明给别人挖的坑,自己反而掉坑里了!
高步蟾鼻子都气歪了,暴跳如雷地吼道:“小穷酸,敢骂我是狗?”
“公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萧秋寒将无辜的表情表演到极致,牵着驴子悠哉前行。
高步蟾牙疼似地咬着嘴唇,肚子里的坏水波涛汹涌地翻滚着,一双小眼睛迸发恨意的目光:你等着,不信治不了你!
头顶晨曦冷月,两个少年各怀鬼胎,走过蜿蜒崎岖的山道,到了龙门镇已是日上杆头。
萧秋寒将驴子在社学门口树桩上栓了,此时三三两两的童子走进社学赶早课,他们皆着清一色儒巾襕衫,只是布料优劣,新旧参差不齐,显示了各自的家境贫富差距。
萧秋寒举目,见社学大门门楣之上书“龙门社学”四个颜体大字,笔力遒劲浑厚,左右又有一副对联:行仁义事,读圣贤书。
此联虽短短八字,却是语出朱熹自题联,浓缩儒家思想精髓,寓意深远,门前各有两棵参天古柏拔地而起,皆是双人合围之粗,彰显出龙门社学虽辟于穷山僻壤,但是岁月悠久,少说也有六七十年而道历史了。
萧秋寒提起二人的书箧,跟在昂首挺胸的高步蟾身后进了大门。这是一个两进院落,正中几间房子是讲堂,左边面南耳房是供奉孔子的祭祠,右耳房是塾师坐馆休息的书斋,后院乃辟为射圃,射圃之后另有一排房屋乃是童生号舍、厨房和茅厕。
官办社学正规配置是两个老师,称左右塾师,但是龙门社学地处僻壤,学生不多,现在只有一个塾师在此坐馆教习。
前几日高员外已派人将他二人蒙学事宜安排就绪,二人只要先向塾师报到,便可正式开蒙读书。两人刚一脚踏进门,便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坐在书案之后,此人生的怪异,尖脑袋三角眼,塌鼻梁招风耳,满嘴黄牙,身材瘦骨嶙峋,一张脸如烤糊了的烙饼,黢黑而布满皱纹,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儒衫,油污斑斑,不知是何颜色,唯一看得顺眼的是胸前那一抹长须,或许是常常边看书边拂捋的习惯,那胡须居然显得一丝不苟的整齐。
此人便是龙门社学唯一的塾师袁司道。
这肮脏邋遢、不修边幅的老头就是传道授业,教人仁义礼智信的塾师?叫花子吧!
高步蟾神色不由得一愣,萧秋寒毕竟两世为人,倒是不曾大惊小怪,但是在心里头还是暗暗诧异,明朝的塾师难道比后世教师待遇还差?就这穷酸样,实在太寒碜了!
两少年不及多想,便向那邋遢老叟袁司道深深一礼,袁司道抬起那双三角眼上下扫了一眼二人,这让二人浑身犹如被鹰隼凝视的感觉。切莫说这老塾师不修边幅没精打采,但唯独这双三角眼看人却矍铄犀利,如锋芒毕露,隐隐还含着一丝孤芳的清高。
就这一副寒碜摸样,还有资本清高的?
“你二人谁是高步蟾,谁是萧秋寒?”老塾师袁司道张口问道,同时一股怪味从其口中喷出。
嗯?是酒味夹杂着口臭味!怪不得这么难闻?这老头大清早的还没讲课就喝酒?这在后世可是违规违纪,无视职业道德的行为!
二人皱着鼻孔,躬身报出自己的名字。
“既入吾学,读圣贤书,便是圣人门徒!从此非凡夫俗子,村野愚昧可比。这童子启蒙开学,世人粗浅愚昧,以为只是简单的读读书识识字罢了,其实这只是末!人不学不知义,你们蒙学读书的本乃是知大义、明礼仪、行仁义、恪忠孝、修德行!切不可本末倒置!”袁司道一边打量着二人,一边捋着胡须缓声开口说,“日后你们即便不曾立志学问,又或者功名受挫,考不上举人、进士,当不得官人,做不成圣人、完人,至少还可以做一个有德、有修养之人——这是你们受用终身的财富,胜过万贯家财!你们明白吗?”
“弟子明白!”
高步蟾眯着小眼睛,内心似懂非懂,更不以为然,脸上偏装出一副虔诚至极的摸样,与萧秋寒异口同声的答道。
中国尊师重道之风源远流长,古代童子入学都要行拜师礼,礼仪庄重严肃,不可一丝马虎。
高步蟾和萧秋寒二人由袁司道引导着,走进孔子祭祠,祠内矗立三尺孔子塑像,供案上摆放香炉和诸色贡品,塑像上首悬挂一金漆匾额,上书四个擘窠大字:“斯文在兹”。
这四字语出《论语·子罕第九》,意指天下所有文化皆源于儒学宗师孔子,孔子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祖师爷。
二人先整冠净手,面对孔子塑像焚香祷告,叩首祭拜。
几千年来,孔子被儒家尊为开宗立派的至圣先师,儒学被尊为正统之学,凡读书之人,便是圣人门徒,因此童子入学必先拜祖师爷孔圣人,再拜授业恩师。
拜完孔子,袁司道才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接受二人叩拜,礼毕之后又例行训诫一番:“人天资有高下,聪愚有等差,但是三更鸡叫五更天,却是勤能补拙!闻鸡起舞,悬梁刺股,道尽一个勤字的妙处!勤奋之人,即便愚笨也能成就大器,不勤之人,即便聪慧也终难有作为!尔二人需勤奋不辍,不可懈怠……”
“弟子谨记!”二人长揖一礼,躬身答道。
接下来袁司道领着二人进入讲堂,在最一排的两个空位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