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把夺过高员外手中荆条,笑呵呵地说:“哎呀,员外何必如此?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小公子年少无知,天趣使然,难免犯错,试想大人亦有犯傻出错之时,何况稚童小儿呼?孩子吗,天性如此,正是顽皮好动的年龄!我看公子天真无邪,倒是一块璞玉!打过骂过,一切揭过!”
高冠寿怒气攻心,出了一身臭汗,闻言气也消了些许,转身坐在椅子上,叹气道:“玉不琢不成器!是璞玉也要一番精心打磨雕琢方成!”
“爹,孩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高步蟾从眼缝里觎了老爹一眼,故作痛心疾首之状,伏在地上拖着哭腔说道,那情形足以以假乱真。
“罢了,赵官家求情,暂且饶你!如若再犯,揭你的皮!”高冠寿怒容稍怒容稍霁。
高步蟾顺势揉揉酸痛的膝盖,站了起来。
赵官家脸上浮起一团和煦的笑容,向高冠寿指着萧秋寒说道:“员外,这是老朽给公子物色的人选!他原是府里放牛的牧童,忠厚诚实,手脚勤快,聪明伶俐,做公子的书童乃是上上上之乘!”
“小子萧秋寒见过主家!”萧秋寒上前一步,躬身一揖,朗声说道。
高冠寿上下大量着萧秋寒,问道:“你是本村萧大河的儿子?我没记错,你从落下地的时候就半傻不愣呆头木脑的,如今倒是越发伶俐了?”
“主家好记性!”萧秋寒浅浅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回道,“那是因为小子天生开窍比别的孩子晚,懵懂无知,随着年龄渐长,心智齐全,脑子也便灵光了。”
“你们家是老实的庄户人家,这个倒是可靠!”高冠寿点点头,对萧秋寒的回答甚为满意,又说,“浓眉大眼,双目有神,说话声音洪亮,身板也结实,是块好料子!”
“主家谬赞了!”萧秋寒又是躬身一揖道。
“身在寒门,知礼明仪,倒是难能可贵!”高冠寿和蔼一笑,“从即日起你便是我高府的书童!放你两天假,大后日你便陪伴步蟾公子入社学读书,这社学每年二两银子的束脩吗,就由我高家来出。你的职责其一要伴读左右,互勉上进,这照顾公子,恪尽仆从之责是其二,其三吗,你要时刻监督公子举动,若有不敬尊长、愚顽恶劣之举,随时报我知晓!”
“秋寒必恪尽职守,不负主家之恩!”萧秋寒闻言,心中微喜,拱手而道。二两银子的束脩可是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每年剩下这一大笔钱,倒是给父母省去许多负担。
随即又转身向站立一侧的高步蟾抱拳,笑着说道:“秋寒日后伴读左右,朝夕相处,还望公子多照应!”
高步蟾神色傲慢,从眼睛缝隙里挤出一次冷笑,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意思不言自明,不就是插在老子身边的一颗钉子吗,想监视老子,日后有你好受的!
萧秋寒暗自苦笑,少不得日后要与这熊孩子斗智斗勇,高员外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吩咐他跟随赵官家去书房领取蒙学必须的文房四宝和书籍。
赵官家先捡了几本蒙学书籍,萧秋寒扫了一眼,有《千字文》、《蒙求》、《千家诗》,又拿了一整套的“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本,《易经》、《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五本,皆是上好的宣纸雕版印刷,最后又捡了一套笔墨纸砚,一一放在书箧之中。
这书箧形似木箱,以毛竹制作,还以清漆刷过,里面有数个抽屉暗格,芬放书籍和笔墨纸砚,书箧的顶端有两根竹竿向前挑出,上面罩了一块油布,正好罩住头顶,遮风挡雨,萧秋寒脑中浮现后世古装影视剧之中有这种书箧,那些寒门士子背着它匆匆赴考的形象。
萧秋寒背着书箧刚踏过自家院落门槛,便撞见一身青布儒衫,背背书篓,散学归家的二堂兄萧秋亭,他一眼扫过萧秋寒背的书箧,里面笔墨纸砚居然一应俱齐,而且那书箧制作华美精致,相形之下自己的书篓简直就是垃圾货色,便目露诧异之色地问道:“六弟,你哪里来的书箧?这可是读书人的东西,亵渎不得!你一个放牛娃不好好放牛,背着他作甚?”
二堂兄故意将“读书人”三个字咬的很重,一副读书人高人一等,居高临下的口吻,让萧秋寒听了很不受用,难道你背得书篓,我就背不得书箧?便是眉眼一挑,不咸不淡地道:“自然是和你一样,要去社学读书!”
二堂兄抖了抖衣袖,仿佛抖落了满地斯文高尚的情操,不屑地嗤笑,大声奚落道:“猪鼻子大葱——装相!谁不知道你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瘪瓜、刀割不开针扎不进的夯活?你要能读书,猪都会念诗云子曰了!”
这时候猫在墙角玩耍的三堂兄萧秋炎、四堂兄萧秋凌、五堂兄萧秋骏闻言也凑了过来,三堂兄萧秋枫向来自诩聪明伶俐,时常为不能蒙学而心生遗憾,便将嘴撇得如癞蛤蟆一般,冷冷地附和说:“就是,若论读书,也是我和三弟、四弟,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何况我们家已经供不起第二个人读书了……”
这时候院子里的大人们也被惊动了,闻听萧秋寒说自己也要蒙学,也都露出嗤之以鼻之色,当做儿戏之言罢了,二伯母自恃儿子是家里为一读书人,优越感十足地地讽刺了一句道:“想读书想疯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萧秋寒懒得理喻众人的不屑和嘲讽,而是直接走上前,向坐在青石板台阶上的祖父萧洪福躬身说道:“爷爷,承蒙高大员外厚爱,让我做了他儿子的书童,伴读左右,从大后天起我就要与高公子一起入社学读书了!每年二两银子的束脩由高家来出!”
祖父土坯墙一般斑驳沧桑的老脸上顿时隆起惊诧的皱褶,惊得愣住了,吸进去的一口烟居然忘记了吐出来,直接吞入肚子里,又从嗓子眼和鼻孔之中直往外冒,呛得他老脸紫红,扯着心肺地咳嗽,半响才抹了一把鼻涕,老气横秋地说道:“好,好!这是好事!高员外看中你,也是你的造化,以后好好服侍公子,虚心进学便是!”
此言一出,全家人的震惊无以复加,这个傻乎乎的放牛娃居然被高员外提携做了伴读?
祖母正坐在屋檐下缝补衣服,不料一针扎在手上,二伯父和二伯母吃惊之余,更是心生不爽,家里平白无故又多了一个读书人,自己儿子萧秋亭的地位以后要受到威胁了!
三伯母、三伯母更是难掩内心的嫉妒和愤慨的醋意,这高大员外眼睛被鸡屎蒙住了?居然选一个傻子做伴读,自己儿子个个聪明伶俐,居然没被看重?那一年二两银子的束脩都全免,这愈加让他们眼红的要滴出血来!
“真是傻人有傻福,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偏砸中了个傻子,真是天上掉下豆腐渣——该猪吃!”三伯母半是戏谑半是讽刺地说道,那股吃不到葡萄酒说葡萄酸的醋意就要一把拧出半斤水来。
萧父和母亲郑氏脸上都露出喜色,他们心里正为儿子不能顺利蒙学而愁眉不展,没料到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得到了免费蒙学的机会,真是意外惊喜。
“娃儿,你出生寒门,比不得非凡人家,得此蒙学机会实在是弥足珍贵,你定要万分珍惜,勤奋用功,不可懈怠,辜负了高员外一片厚恩!”萧父憨厚朴实地对儿子说道。古时之人极其讲求信义和感恩,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最基本的处世准则,因此萧父如此谆谆教导。
“儿子明白!”萧秋寒点点头说道。
郑氏心里高兴,亲手将儿子的书箧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虽然上面并没有灰尘,之后才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她每每想起大嫂仗着自己丈夫和儿子是家里读书人,那种鼻孔朝天趾高气昂的嘴脸,心中不免作呕,日后儿子也成了读书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了!
曾祖母实在命硬,白天郎中来看过,开了几副药,说让静养几天便无大碍,晚饭的时候果然苏醒过来,还喝了半碗粥。几个孙媳妇悉心照料老太太,堂屋里男人们商量着明天的活计。
“老四,你明天去镇上集市一趟,将家里编织的草席、竹器和鸡蛋什么的运到镇上卖掉,顺便给你奶奶抓几副药。”祖父坐在长凳上,狠狠对着长满老茧的手掌上啐了一口唾沫,用力地搓着麻绳,一边悠悠地吩咐道,“老大、老三,还有秋枫,你们上山去砍柴,眼看要到麦收季节了,家里柴禾不够了——老二?”
祖父瞪了一眼坐在靠椅上呵欠连天眼皮打架的二伯父,说道:“你账房先生做不成了,明天就跟我下地干活!”
“这……这……我身子弱,这几天腰又疼的紧,浑身无力,地里活计实在干不来!还是明天跟随老四一起上镇上逛逛,读书人吗,要寻个好营生,也还是轻而易举的……”
二伯吓了一跳,脸色煞白,支吾着推脱说道,内心更是腹诽不已,让读书人下地干活,真是亵渎圣人,有辱斯文,爹真是糊涂啊!
“拈不轻拿不重的货!”祖父冷哼一声,将搓了半截的麻绳扔在地上,挺着微驼的脊梁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