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寒回到二爷破败的小院,在墙角挖了一个坑,将银子埋了进去,二十多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足够这山沟里的庄户人家五六年开销之用。
这时候暴晒在院中的草木灰水已经沉淀,浮在上面清凉凉的液体便是天然的碱水,在没有纯碱的古代,含碱性的草木灰水可是好东西,不但可以用来熬土盐,而且还有诸多重要用途。
所有材料都已备齐,萧秋寒正式准备动手实验了。第一步是制卤。所制卤,实际就是将收集而来的盐土溶解在水中,过滤掉其中的沙土杂质,沉淀之后,形成的浓盐水,便叫做盐卤。
这个步骤很简单,萧秋寒将盐土倒进一口大缸之中,加水反复搅拌,使盐土之中的盐分充分溶解,形成了浑浊的浆水,沉淀之后,将浮在上面清水舀起,再用几块土布制作而成虑网过滤数道,这样折腾一个多时辰之后,得到了大半水缸清亮透明的卤水。
第二步便是熬制盐卤。萧秋寒伸出指头沾了些卤水放在舌尖上尝了一下,很咸!含盐浓度应该足够熬制了!他便将盐卤倒入铁锅之中,用火折子点燃锅灶,架起劈柴,烧起旺火,使锅中盐卤沸腾之后,改用文火熬煮。
足足熬了一个多时辰,大半缸的盐卤已经熬得只剩下半锅,这便到了最关键的步骤了!萧秋寒便舀了几瓢草木灰水,沿着沸腾的锅心慢慢往里倒,须臾之间,便见那被加热到浓度饱和的盐水,就像撒白面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晶,形成白茫茫的盐粒沉入水底。
之所以必须加入草木灰水,原因是草木灰水呈碱性,可以发生化学反应,去除盐卤之中的氯化镁、硫酸镁等有毒杂质,再之就是使沸腾的盐卤温度骤降,遇冷迅速结晶,形成颗粒。
大功告成,萧秋寒将锅中的盐捞起来,滗掉水分,足足有大半盆,白花花的估摸有**斤来重,盐价昂贵,这若是拿到外面卖掉,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可惜大明食盐都是官府zhuān mài,禁制私盐,只能日后再做计较。
萧秋寒只得将这些土盐装在布袋之中,藏在厨房的旮旯里,他并不打算现在将这些土盐拿回家中,一来家中都是吃大锅饭,祖母祖父又偏心的利害,拿回去再多的东西,也是为他人作嫁衣。二来定会引起二伯母等人的眼红,追问熬制土盐之法,自己一个十岁孩子居然会熬制土盐之法,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万一走漏了风声,熬制私盐乃是重罪!
折腾了大半天,萧秋寒已经忙得疲惫不堪,从二爷的小院里出来,天色已是金乌西沉,山村小院之中皆升起炊烟屡屡,在在夕阳西照和青山绿水的映衬之下,宛然一副绝美的田园景致。
这时候悬在他腰上的竹筒里传来小墨猴饥饿的啼叫,萧秋寒伸出手指捅了捅它毛茸茸的玲珑躯体,没好气地说:“娇气的玩意,老子累得浑身散架,肚子直打鼓,这就给挤奶喝去……”
在高家大宅的牛棚里,萧秋寒挤了些牛奶给小墨猴喂下,边往自家小院里走去。
前脚刚迈进门槛,便见院子里颇为热闹,祖父已经从地里放工回来,依然席地坐在台阶的青石上悠悠地吸着旱烟,大伯父和三伯父正忙着编竹器,金色的篾条在他们粗糙的大手中飞舞,一个个竹筐、竹篓、竹簸箕、竹凳子被编制而成。父亲则给他二人打下手,手握一把篾刀,将一根根粗大的毛竹杆劈开,分成一根根竹条,再将竹条破成匀称而细薄柔软的篾条,父亲的手法极其娴熟,篾刀只在竹条上轻轻游走,一根根金黄的篾条如游龙飞蛇一般畅通无阻、源源不断地被破开,那游刃有余的动作,完全是一种艺术!
二伯父萧大湖穿着一件旧长袍,头戴纯阳巾,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官帽椅上,满面潮红,目光微醺地端着茶碗,似乎正在冲祖父等人夸夸其谈。祖母和几个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着,显然二伯突然回家,老太太破例要犒劳一番的。
“二伯父回来了!”
萧秋寒走进院子,彬彬有礼地说道,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这让他眉毛微微一蹙,暗自摇头。
这年头粮食金贵,酒可不是便宜货,全家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活,二伯却嗜酒买醉,实在是奢侈得过分!
“嗯!”
二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球瞥了一眼萧秋寒,极有派头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继而转过头对祖父说道:“爹,这次回家,我是有一桩大好事带回来的!”
祖父饱经风霜的老脸扭曲得厉害,一口浓痰浓痰啐在二伯脚边,生硬地说道:“你什么货色,我还不知道?你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屙什么屎!你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好事?你少喝一口黄汤,少赌一把,就是家里一桩大好事!”
祖父当年花了大力气供大伯读书,望子成龙,期望他出人头地,结果一番血汗换来的是他自暴自弃,误入歧途,竹篮打水一场空,祖父对他失望透顶,怒其不争恨其不强!
“他爹,老二刚归家,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有话就让他慢慢道来,何必心急火燎地动气?”
无论二伯如何不堪,但是在祖母的眼里永远是他的心头肉,一听到外头祖父对他发脾气,连忙走出来替二伯开脱。
二伯腆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爹,儿子再不济,也是饱读经史子集的读书人,在乡里还是有些地位的,随便动动笔杆子,指缝里掉下来下来的钱都比大哥弟、三弟、四弟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来得多,来得快!”
萧秋寒不由得暗叹一声,二伯的脸皮是猪皮吗,简直厚颜无耻,何曾见他向家里交过一个铜钱?
祖父咬了咬牙,掂量着手里的烟袋锅子,差点直接照着他那副面目可憎的嘴脸砸过去,就连大伯、三伯、萧父都停下手中的伙计,脸拉得老长。
“他二伯,谁不知道你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的主!从来都是伸手从家里要钱,何曾见过你往外‘拉’过?”三伯母别的本事没有,一张伶牙俐齿,奚落起人来简直入骨三分。
大伯母和郑氏都不由得抿嘴窃笑,二伯顿时脸色窘迫,紧接着动作极其夸张地从袖笼之中亮出一锭银子,赌气一般啪嗒一声拍在青石板上,说道:“谁说我只会伸手从家里要钱?你们可曾见过这等成锭足银?”
祖父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一双浑浊的眼泡子瞪得老大,狠狠吸了两口旱烟,祖母眉开眼笑,一把抓过那银锭,掂了掂,又放在嘴里咬了咬,才合不拢嘴地夸赞道:“我这辈子头一次见过成色这么足的整银子呢,足足有十两!平日里家里进项都是铜钱,就连零散碎银子都少见……还是读书人有本事,动动手都是这般大手笔……”
大伯父、三伯父等人也是吃惊非小,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抵得上萧家田地六七年的收成了!
二伯母更是亮瞎了双眼,但是脸色却寒霜密布,恨不得一巴掌掴过去,打得二伯父满地找牙——这么多钱居然不和老娘商量,全都上交了?
“二哥,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萧父萧大河放下手中的篾刀,顺手端起一大碗茶水灌了一大口,认真地问道。
“这个,说来还是托了四弟你的福气!”二伯将二郎腿翘的老高,洋洋得意,眉飞色舞地说,“前几日与雷里长同宴一桌,他相中了你家二妮萧露儿,托我做个媒人,说与他小儿子做个童养媳……我寻思着这是天大的美事,就当场替你夫妻二人应允了这门亲事,收下了这十两定钱,后续彩礼、聘金什么的俱都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办,一样也不会少……”
“噗……”
二伯的话还没说完,萧父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猛然喷了出来,直溅了二伯父一脸,二伯父满面斯文地抬起袖子,无奈又无比嫌弃地咧嘴擦了擦。
紧接着,院子里一阵沉默,俱都露出恍然之色,我说呢,一出手这么大手笔,银子原来这么来的啊!
萧母郑氏原本正在厨房切菜,闻言一把将柴刀扔在地上,忍无可忍地走出来,气的满脸通红地指着二伯父斥道:“替我夫妻二人应允这门亲事?还收下十两定钱!你好大的本事?我家妮子,何时轮到你这灌黄汤的赌徒来做主了?你脸皮好歹自己拿刀刮刮,比猪皮还厚!”
大伯父自诩为家里立下了一件大功,被郑氏这一骂,极其不悦地反唇相讥:“头发长见识短,愚不可及!雷里长是什么人物?在这一隅地界,那可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角色!家境更是比咱家好百倍不止,哪里是你们泥腿子可比?露儿给他家做童养媳,那是一跤跌进了福窝里,你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萧秋寒暗自冷笑,这大伯父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端的是包藏祸心!十里八乡都知道这雷里长的二儿子可是天生残疾,如今十来岁了还无法下地行走,终日睡在躺椅上,尿里滚屎里翻,露儿给这样的人做童养媳,这做大伯的脑袋不是撞在猪上了,就是猪撞在他脑袋上了!
萧露儿在一旁见大人们起了争执,还提到自己,便眨着寒星般的眸子似懂非懂地问道:“爹,娘,童养媳是什么?”
萧父和郑氏脸色愈加难看,没有言语,萧秋寒极力要扮演一个哥哥的角色,低头对mèi mèi露儿说:“露儿乖,大人们正在说话,你先回屋去吧!”
露儿点头,虽然有些委屈,还是听话地进了屋。
“二哥,你千不该万不该自作主张,随便接了雷里长的银子!”萧父一张国字脸耷拉成驴脸,鼻子眉毛拧成了麻花,气冲如牛地说道:“那雷里长的二崽子是个什么货色?天生的瘫子,露儿怎么能给这种人做童养媳?这不是将他往火坑你推吗?莫说做爹娘的不忍,你做大伯的于心何忍?”
就连二伯母也砸吧着嘴,觉得丈夫这事做的过火,人家养的姑娘,何时轮到你越粗代庖?而且还找了个瘫子!然而丈夫那两片miàn pí终究还是要的,也就尖起嗓子为丈夫辩解道:“老四,你大哥也是一片好心,十两定钱呢!不要好心当做驴肝肺!”
祖母原本就是钱窟窿眼里翻跟头的人,用力攥着银子,生怕那银子长翅膀飞了一般,附和道:“是啊,这样的富贵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能和里长攀上亲家,这是全家容光,往后咱萧家在乡里说话腰杆也硬气一些!我看这事你们谁也别争了,就这么定下了!”
说话之间,祖母竟直接将那银锭揣进袖笼之中,这让萧秋寒差点惊掉了眼珠子,这老太太偏心的本事罕见,见钱眼开的本事也令人发指!几两银钱便将孙女的未来命运给卖得精光!或者说,她脑中就根本没有孙女命运幸福这等概念!
“娘……”
萧父和郑氏不由得齐声喊了一句。
还未等萧父和郑氏据理力争,三伯母便捏腔拿调地挑唆道:“哎呀,恭喜四弟,四妹了,寻了一门好亲家,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以后你们靠上了雷里长,也好帮衬一把……”
萧父和郑氏脸色霎时青紫,三伯父虎着脸一把拽过三伯母,狠狠瞪了她一眼,就差一巴掌扇过去!大伯父和大伯母则沉默不语,心里头却却将二伯父鄙视了一百遍。
“雷里长的二崽子残疾不残疾,这并重要!重要地是,露儿以后吃穿不愁,我们家也能得一笔丰厚的彩礼,日子过得滋润一些,以后靠着雷里长帮衬,这赋税徭役也轻一些!这等好事三岁孩子都会算的账,你们夫妻反倒不明白!”二伯父趾高气昂,一副救世主的姿态,指着萧父和郑氏教训小学生一般说道。
站在一侧的萧秋寒看得双眼直冒火星,这都是一家子什么奇葩货色?真想一个耳光抽过去,抽得二伯父满地找牙,但是他的身份是个十岁稚童,在古代尊卑有别,长有有序,长辈说话根本轮不上孩童插嘴,若是他现在强行开口争辩,不但无用,反而讨来家法伺候,轻者罚跪重则一顿棍棒吃饱吃够。且看父亲和母亲如何发话!
“我就是不同意!”郑氏横眉说道。
“娘已经发话,不同意也得同意!”二伯父呼啦一声打开一把折扇故作优雅扇着,鼻孔朝天地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