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响应他这句话一般,此时此刻,在天梯的最底层,青年抱头痛哭。
他的面容时而狰狞,时而温柔,但不论是哪一种表情,都令人感到他心中的悲伤和痛苦。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尤其当他想到重生之事真实存在,也许有谁以他的苦难为乐,肆意品评嘲笑时,他就更加的悲伤、更加的痛苦。
正如虚衍君所说的那样,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的确是个懦夫。是的,自始至终他都在回避,自始至终他都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只要一想到九门的地狱,就不能控制地想要逃离。
可是,可是……假如仅仅因为这一点就要判定他懦弱的话,却又有失公允了。
因为这只是身体本能的保护,这只是为了防止他因为精神崩溃,变成一个傻子、疯子,而产生的某种最可怜的应激措施。而且即便是有这样的本能防护了,他也还是成了一个神经病,以此来度过那最黑暗、最艰难的岁月。
——他扭曲分裂出另一个人格。
于是那个最强大、最无情的人格,那个最虚幻又最真实的人格,它就好像是坚强的壁垒,响应他绝望的召唤,终于如他所愿地将他保护了。
那么,该是怎样的苦难,才会造就这可悲的救赎,该是怎样的无助,才会催生他意识的回避,又该是怎样的惨烈、绝望、艰难,才会逼迫出,一个恶罗?
没有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这个问题大概是无解的。
鉴镜上的画面仍在演绎着,痛苦依旧是主旋律,虽然其中掺杂着杀戮、权利和人心的野望,但仍然显得重复、单调,而且看得越久,就越令人体会到那种绝望。
——心魔几乎浓缩、剪辑了这个青年的生命中全部的欢乐与辛酸,以及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黑暗与光明,这种沉重绝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也绝不是大多数人想要了解的。
一般人不会有那个耐心,也不会有那个承受力。
但虚衍君不是一般人,云湘君也不是,所以他们越看就越明白那种绝望,越看,就越沉默、严肃。
哪怕是玄桐,一个涉世未深的女郎,在她被动接受了这个故事之后,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深度,她的眼中,也不觉蓄起了泪水。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很心头酸涩,喉中发堵,难受得很。
那边,画面变换得越来越快,最后在一个男孩儿身上定格了好久,那男孩儿有着稚嫩的小脸,但同时他深邃的眼神和复杂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又显得有些奇怪。
他自称是重生者。
他说,你信与不信都没什么所谓,因为日后一切都自有分晓。
他说,不,不!我一定要改变什么,我一定要改变什么,我不能再死一次。
随后紧接着,这方天地就仿佛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大片大片绝望的黑色一点一点覆盖了这里,伴随着嘈杂的嘲笑声、轻佻的品评声,让这鉴镜所展现的精神世界,彻底无法再维持成像了。
也就是这时候,灰、褐、深蓝色的三道光影从中飞出。
“好了,精神极度不稳,”虚衍君站定,拂了拂衣袖,“是时候了。”
云湘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同去。”
而玄桐则选择留下来,她的眼中还含着水汽,但她却用一种很平静淡然的语气,仿佛心头没有任何的感触一般,说:“我看镜子。”
然后,这偌大的洞府中,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抹过镜面,使天梯上青年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不一会儿,虚衍君和云湘君的身影相继出现,他们面对着那青年,神情显得有些感慨。
商白没有发现他们,直到他听见一个女声。
“醒来。”云湘君手上掐诀,施展出一种类似佛宗“当头棒喝”的法门。
这两个字如同雷霆一般在商白的耳边炸响,一时间盖住了他全部的思绪,脑中短暂地出现了一片空白。
随后他心神回笼,稳了稳情绪,定睛看过去。
虚衍君蓝白相间的长袍在风中翻飞。
……
仇秋痕已经走完了整个阶梯。
好长啊,三百三十三个台阶,不用任何手段,单纯走完,那也是极为累人的。
这时他回过头,发现商白并不在他的身后。
没什么奇怪的,天梯很长,没有一心符,一般修士也走不了他这样快,而且这也间接让他知道了,对方的道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坚定不二。
那就不用去管了,他想。趁着对方还在天梯上,赶紧把肖业那边的因果线搭上,那才是正事。
于是他御风而起,向玄河子所在的明心峰飞去。
明心峰的人主修阵符,那玄河子是长老之一,独立一个峰头,独住一个洞府,平日里深居简出,倒是好找得很。而仇秋痕本身在道天宗也并不是什么生面孔,一路自然是畅通无阻,所以很快,他就找到了对方。
“怎么有空过来?这次是喝酒,还是学我的‘三变九不动洞玄剑阵’?”那玄河子面相颇为俊朗,着一袭猎猎红袍,长发泼墨一样披散在脑后,从树上落下来。笑吟吟地看向对方。
由于他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渣,所以即使是披头散发,也不显至于得阴柔,反而有种上古时期,所崇尚的那种风流落拓,与仇秋痕的清隽相比,更加吸引人的目光。
只见他说罢这句话后,一手率性地将额发撩到顶上,随后单边嘴角一翘,毫无半点诚意地道:“不好意思,过时不候,今天只教你画‘二十八星相观气符’。”
说也反常,在他面前,仇秋痕就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人。他面色一点也不冷淡,神色一点也不阴沉,甚至还带着点笑意,道:“那也不巧,今天我不能喝酒,也不学你的阵法符法,我要跟你讲一个事。”
玄河子单边挑眉,带点孩子似的顽气:“哦?没趣怎说?”
“给你最后一根……龙雀的尾翎……”仇秋痕拖长了声音,果然引得对方坐正身子:“当真?!”
“当真。你为了那一面扇子,倒也真操碎了心——”他摇了摇头,“我这消息可比一整只龙雀贵得多了……”
只是还不待他说完,便听见对方呸了一声,笑骂道:“你整个人也比不得我的‘天禽扇’!什么消息,快说快说!唉,你就会搞这样弯弯道道,半点不坦率,若不是你悟性好,又合机缘,我教你阵符之道?哼!”
仇秋痕半点不恼,低头一笑。这玄河子性子简单率直,这么说并没有其他意义,只是发几句牢骚说他不直接把那尾翎给出来罢了,只要他不当真,那这话也就是个玩笑……而且这人也是奇葩,一把中庸的扇子,要来就是鸡肋,不过是单为了其中的风流气,就非要那龙雀之尾,说是白羽红纹,最符合上古时期的审美。
不过他能有今天,也多亏了这玄河子,正是因为他拿捏住对方的性格特点,适时地wěi zhuāng出一副颇为符合此人欣赏的性格,搭上线,才能有现在的身家底牌。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多耽搁,稍作铺垫,便展开自己的主题:“有两个大能博弈,我身处流杀门中,已是沾了因果。谁知正苦于不知如何弥补时,好巧那云光城的来了消息,说想要进你们这儿来修行。”
“而就我所知,这其中一个大能,将主要因果聚集在那城主儿子身上,令他得了什么好处,性情大变……我想,能搭上其中任何一条线,应该也能捞到好处。所以,我们流杀门趁机收留了另一个因果的聚集体,他眉心处有一道金芒,里头的剑意不可小觑,看样子,那有可能是剑修的手笔……而且由于算到那些大人们的布局,”他顿了顿,假道,“这未来么,有一个因果聚集体是要进你们这边的,你看这……”
那边,玄河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听罢重重吐出一口气,摊手:“不就是想要个弟子位么……这多简单?非说得那么绕,没趣没趣,令牌拿去,东西拿来。”
仇秋痕笑了笑,把尾翎从袖里取出来拿在手上,这时他才发现那令牌是黑底蓝字的,于是他又笑一笑:“等一下,你可想好了再给我。”
玄河子不解,从他手里头抢过东西,鼻腔里头发音:“嗯?”
“没什么,就是,那城主的儿子,他天生没有灵种——废物一个。”他玩味道,“要想够得着真传的位置,那就只有你收他了……怎么,你收废物?”
“有何不可!”那玄河子也着实古怪,当即表示绝对不因天资看不起人。可随着仇秋痕下一句“长得不怎么样”刚刚说出,他立时就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长得不好看,我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