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也不止是痛苦了,青年的眉宇间显露得更多的,是疑惑和迷茫。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又仿佛有些顾忌,最终,又重新紧抿成一条薄缝。
他站在最底部的台阶上,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迈不动一步。
而在他的脑海中,那些尖刻的恶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不能散去。无论他逃到哪里去也躲不开,无论他怎么做也于事无补……后悔、疑惑、不忿、仇恨!内外激烈的情绪冲突,终于将他逼得无处容身。
那些声音中,有学堂孩童的:
“好一只癞蛤蟆!滚吧!你看他那个样子,嘿,付xiǎo jiě是什么身份,他?他就是当个仆人怕都不够格!”
“听说之前有人偷了先生的东西?看来是他?”
“不然呢?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哪里有钱买宅子买衣服还读书?不偷不抢?呵!有一就有二,这毛病可改不了……我听说他之前还追求过付公子?这也太可怜了,哥哥不成,换成mèi mèi?哈哈哈哈!”
“好恶心!要是我可没脸活着!他怎么不死了去,偏活着做些事让人听了倒胃口?”
“行了行了,付xiǎo jiě还没说话呢,要说最该安慰的是她……被这么个东西暗自喜欢,太可怜了。”
“我没事儿……我竟不知他,他是这样想的,都是我自己不好……”
那些声音中,也有三教九流、市井小民的:
“好狗崽子!你咬人也看是谁么!向袁公子要钱?嘿?不知死活。”
“使教你偷玉的那个露了行迹,官府要人,你识相的招了案、画押,不然被打死也是拖你去;不死也是拖你去。你……嘿这臭要饭的!你敢跑?!”
“我打死你个小畜生敢弄脏你大爷的新衣服?!诶?我的钱袋……”
“程老板客气,这小子拿了我们龙门客栈的藏酒,没给钱,您看……怎么样?”
“没给钱?我们堂里没这号人,程老板,要怎么处置随您去,这小子不干咱们管。哈哈哈,酒是好酒,以后再来,一定多多买它几封!”
“好说,好说……”
当然,那些声音中,也不乏有些愉悦、快活的部分,但无一例外,都很快地淹没在这些嘈杂的骂声、人情往来中。
可这世事的炎凉,人心的冷暖,终究却只换来这青年的沉默。
是的,商白没有一句争辩,哪怕是其中有不少曲折、许多虚伪,哪怕是在那些话语中,他被肆意拿捏、羞辱,他也说没有一句话。
他本人就只是站在原地,甚至对这样几乎不胜枚举的、甚至很多只是诬赖的话,也就只是深深、深深地蹙起长眉。
实际上,在他那颗早已布满了厚痂、经受了太多折磨、而显得苍白的心脏里,早已没有那些各怀机巧私欲的人的位置了。仅仅是这样的一点点非议,根本不足以使他再有所动容。他的痛苦,只是为了之后跳下悬崖将要面对的苦难。
九门。
层夜宫之下、专司刑尤之部,九门。
“奇怪,好奇怪……”虚衍君看罢这一段,低声自语,“哪有这样的情况?”他轻轻往鉴镜上一拂,令对方的心魔再次显于镜上,随后沉声念诀。
一道灰色的阴影从他的头顶飞出,没入镜中。
云湘君怪道:“他进去做什么?”她只手掐印,随后看向一旁的玄桐,示意她也跟进去看看。于是那女郎把头点了,念动口诀,头顶立时飞出一道浅褐色的光影,也很快投入镜中。
剩下云湘君一人重新看向鉴镜,那上面显示出一个巨大的、阴暗的、空旷的洞穴,只有当鞭影咻然划开空气时,才能看见些白色的轨迹,那是这地方唯一的亮彩。
她仔细看着鉴镜,最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他是那么普通、那么痛苦、那么卑微、那么无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公子楼影会有的心魔。
她压下疑惑,再观察了一会儿,也开始念诀,旋即,一道深蓝色影子从她头顶飞出,进入鉴镜中。
……
“还不死?还不死!你这杂种怎么还不死啊!”
黑衣人站在暗处,一张脸上满是癫狂。他双目大睁,一边怒吼着,一边狠狠地挥鞭。他的鞭子是那么急、那么准确,每一次都能在少年身上撕下一大块皮肉来。
仿佛是没有了一丝力气,又仿佛是早已喊破了嗓子,那少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就连本来应该粗重浮杂的喘息,都那么轻、那么缓,游丝一样就要欲断未断。
不论是从实际观察上来看,还是从理论推测上来说,他就快要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每次,又仿佛还差了那么一点儿,所以他还活着,他奇迹般地活着。
滚热的浓盐水从底下涌上来,淹没他的脚、小腿、膝盖……剧痛折磨着他,一边使他昏迷,一边又让他清醒。
之前的黑衣人早已退出去,这一刑名叫“绝望的漂流”,从盐水进来、冷却,再到退去,一共半盏茶的时间,哪怕是再硬气的人、再强大的人,经此一刑,也只有抛尸的份了。
那么,如此一来,这阎王爷都不收的、性命比野草还要顽强的杂种,能在他手底下死去吗?
无数前辈的经验告诉他,仅仅是这样,也许不能。
所以他等水退去之后,又进到那牢房,一鞭接一鞭地抽打那已经濒死的少年。
云湘君屏住呼吸,观察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极刑。她看见,那少年的身体都被打烂,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按道理,按道理……他早就该死了。
可他没有。
每隔五个呼吸的时间,他都要艰难地动一动,仿佛要证明他还活着一般,然后继续迎接那可怕的长鞭。
直到那黑衣人累了。
直到对方也承认,好罢,这家伙一时半会儿还真打不死,他得等待下次的机会了,毕竟排在他后面的“挑战者”还有好多。
于是那救命的乳白色虫子,终于被大量地送进来了,倾倒在那少年身上。
“生白骨?好多的生白骨……他们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生白骨?这里,这里究竟是哪里?”云湘君不由讶然出声,但她没有动念显形,所以没有谁可以听见她这句话。
她走近些,想要仔细看看那些虫子,可是旋即,这方天地变得不稳定起来。
鞭子、烙铁、钝刀、bǐ shǒu,交错着往那少年身上施展,整个世界由此迎来一阵激烈的动荡、变形,最后,定格在尸山血海中。
于是,她在这血色之间,从堆叠着的断手、头颅,腐烂的尸身,肮脏的血迹之间,看见那仿佛死掉了一样的少年。
他死了吗?她想。
应该没有,“生白骨”还在他身上作用,虽然此时他仍然浑身都没有几片好肉,但他没有死,应该没有。
忽然,一只双尾的白狐进入她的视线,只见它从尸体中扒拉出一截手臂,尖俏的嘴巴一耸一动,显然吃得很香。
云湘君的瞳孔一缩,她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同时又更加疑惑,因为在这小白狐出现的瞬间,她就知道那是楼影。
那么,那少年呢?
正在这时,先进入鉴镜的虚衍君带着玄桐从暗处走过来。
虚衍君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神色彻底放松下来,甚至见到她后,还笑了一下,道:“你现在不必担心了。我们已经知道他不是楼影,他是商白,一个无足轻重的傻瓜。”
玄桐嘻嘻地也笑:“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我看到了,他本来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眼光也不怎么好,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再关注的地方。”
不论他们如何说,画面仍然在进行着,于是那番角力,那道契约,也就没有任何遮掩,完完全全地展露在他们眼前。
云湘君叹道:“好个楼影,那样的境地也没有将双生契约给出去,如今却给了这么个小角色……都说造化无常,现在看来,真是好生个无常。”
这时,虚衍君忽地一抬眉:“不过这小子也不是全无可取,他的意志不俗,倒是个角色。需知双生契约之下,若不能同时杀死他们两个,那就不算真的杀死,终有一日……所以这楼影尚有归还的可能,要不我们……”
“你是说利用一下他?”云湘君自是了解对方的,“怎么个用法?”
虚衍君轻轻勾起嘴角,道:“兄弟……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