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想象中,不,比想象还要厉害一点的疼痛,从背心处蔓延开来,令他的脑壳突突地跳动。
但是他竟然可以忍受。甚至很快就觉得,这点痛苦,并不算什么。
惊讶,他感到惊讶。
但是这可能也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另外一鞭子,很快就抽在了他的腿上。
一种绵密的刺痛,顺着爬上他的膝盖,但却比之前那一记更能接受,这种奇异的发展,令他几乎忘记了挪动。
他感到身体中似乎有了一点力量,神情没有那么紧绷,心跳也渐渐慢下来,之前的过度的紧张带来的迟缓,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困扰他了。
黑衣人感到有点意外,但这并不重要,他手腕一翻,狠狠抽在这古怪小子的脸上,登时叫他皮开肉绽,牙齿崩飞,整个身体旋转着扑翻在地,衣服和裤子都被擦烂了几处,但这都不算什么。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觉得自己还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他咬着牙,还想要站起来,他的手指几番摸索,却触到自己脸上外露的筋骨,一不小心,便带下几块摇摇欲坠的皮肉来。
直到这个时候。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发出来到这里后的一声惨叫,一声像最宝贵最珍爱的东西死掉一样的惨叫。他终于撕心裂肺、而且不管不顾地号哭起来,眼中的血丝淹没了理智,癫狂得几乎令那几个自身难保的少女同刑者感到害怕。
不得不说,这一记的效果,令施刑者满意,令观赏者惊讶。
“他的鞭子更厉害了。”一个红衣人看着,眼中升起一股子战意,“刚才那一记,他瞬间使了四个不同的动作,这让鞭尖的力道加强了不止两倍。”
“而且还很巧妙地避开了阻力,速度也不止提高了一倍。”另一人亦是双眼一亮,接着那人的话说下去。
最后一个人点了点头。
他补充道:“说不定不用一个月,他就可以穿上红衣了呢?”
说罢,他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黑衣人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又很快掩去,然后拿着鞭子,准备把那男孩儿打进冰水中。
他一步一步走近对方,他享受这种心理的施压,但是……
令他觉得古怪的事情再次出现了,这个男孩儿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后退,反而是在原地,身体随着颤抖的呼吸起伏,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加快了脚步,扬起手。
短暂的寂静中,隐约传来梦呓一般的声音。这声音很快就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到了最后——
“你真该死啊!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真该死!你真该死!你们!啊!你们全都该死!”随着这一声尖哑破裂似的怒吼,这男孩儿突然爆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闪电一样将他的脑袋抓碎,又如某种吃人的恶鬼一样冲上那高台,瞬间带走了所有红衣人的咽喉。
他重复这这句话,像疯子一样在他们的头颅中搅动,像恶狗一样在他们的尸体上啃咬,即便是十指抓烂血肉模糊,即便是牙齿吞落血如泉涌,也不能够阻止他的动作。
等到他渐渐平息下来。
等到他眼中的疯狂褪去,他怔怔地松开了手上的几块烂肉。
他的目光与幸存下来的牢房众人接上,怔忡,怀疑,惧怕,何等复杂。
这。
这不对。
他终于全身一松,跪倒在地上。
一直冷静旁观的女人,那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女人,就这样愣愣地瞧着他,眼中的光芒因为他那种瞬间的癫狂和之后的退缩、迷茫,再次点亮了。
于是很快,这个小天地的一切也暗了下去,又像之前一样,再次亮起来时,又变成新的一幕。
巨大的牢笼,三个精赤的男人,一个瘦如骷髅的少年,他们被牵着铁车的锁链穿住了十六根肋骨,各自占据一个角落,麻木地侧坐着。
滚烫的铜汁从上方灌进铁车,热量顺着铁锁窜进每个人的血骨之中,带来难以想象的痛楚。
没有人试图反抗。事实上,他们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他们的尊严和意志都被消磨干净,全凭受刑前吃下的药虫活着。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铁车渐渐转动。
锁链缠缚上去,越来越紧,逼着所有人痛苦地挪动。
“快点!”
随着这惊雷一样的呼喝声一道而来的,是仿若天外降临的铁鞭。
这鞭子生有倒钩,只要挨上一下,就能生生撕扯开一大片皮肉,谁走得最慢,谁就挨得最多。四个人被这鞭子的声响一催,突然就有了一些精神,拼命以正常的速度走了起来。
这个时候,不是看谁最快,而是谁最先倒下,只要有人倒下,其他的人,就相当于获得了一次新生。在生死面前,使一些小手段,不会有任何人怪罪。
少年脚下的铁链一滞,几乎是同时,他已经到了极限的身体就倒了下去,正如其他的人所期望的那样,瞬间就挨上了十二鞭。
铁车暂时停止转动,他们趁着这个时间,获得喘息的机会,令药虫在他们的身体里,发挥自己的作用。
那可怜的少年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可能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有在心里,在他被痛苦和绝望逼得紧缩到了极点的心里,他发出一声声毫无意义的惨叫。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不管之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只有这一次。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的心在颤抖,他的意志在告诉他,如果现在没有,那么以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死了,以后也就死了,永远的死了,再多的药虫也救不了他。
施刑者的目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兴奋,这个东西,这个阎王都不收的野杂种,竟然就要死在他的手下了。
多么绝望。
多么痛苦。
潜意识中最深的地方传来一阵不可遏制的颤抖,他再也没有办法抵抗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坚持了,他的心神为之一松……
这里是哪里?
商白看着这一切,什么疑问也没有提出,因为在他看来,身体的痛苦还算可以忍受。他一用力扯出了自己身上的枷锁,骨肉碎裂,然后又迅速在修复。
所有人对他的变化感到古怪和震惊,但这不妨碍他们中有人打破这个气氛。
黑衣施刑者如临大敌:“你是人是鬼?”
他歪了歪头:“我?我只知道我叫商白,参商的商,羊白的白,但是他们都把我错认成恶罗,总喜欢叫我恶罗王。”
那施刑者先是愣了一下:“恶罗王?”
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神经病!层夜十殿尊主恶罗?你以为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回光返照之前,我就再赏你一鞭!”
那鞭子电光火石一般劈下来,旁的人毫不怀疑,只要轻轻擦上一点,这个疯子就永远消失了。可是令他们都极为惊讶的是,他只轻轻一动,甚至他们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手的,那不可战胜的施刑者就被拍碎了脑袋。
他们再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一个个都跪了下来,像惧怕鬼神一样,试图缩进墙角里。
但他们的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是被挖出了心脏,就是被扯断了肠子,或者与铜汁融为一体,或者与铁链彻底结合。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巨大的牢房,只剩下他自己。
他面对着这些可怖的尸体,脸上的冷意和邪肆褪去。
他缓缓蹲下来。
他抱紧了自己。
四周又重新归于黑暗,这一次隔了好久,久到旁观的女人怀疑他就要意识到什么,从这个世界中醒来。
但是之后,这方天地还是重新亮了起来。
女子已有准备接下来面对一个更加有意思的刑罚,但当她看到这里的一切时,心下却还是一颤。
已经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了。
死人随意抛在堆积如山的骨肉旁边,新鲜浓郁的血气甚至掩盖住了尸臭,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这样惨烈的画面中,竟然会出现一个少年。
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从仇恨的扭曲,变成癫狂快意的狞笑,又从这种肆无忌惮的疯狂,变成茫然,变成懦弱。
他跪下来,扑倒在地。
这就好像一个魔鬼在哭泣一样,令人感到震悚。
一只小小的白狐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它与众多的小狐不同,它有两条尾巴。
没有人注意到它。所以它偷偷扒出尸山血海里一只稍稍完整的胳膊,大快朵颐,吃相本是极为可爱,可在这样的背景下,却更叫人感到害怕、诡异。
少年已经长得更大一些了,或许还不可以称为青年,但他的确不能算是个小孩了,即使他哭得比任何一个小孩子,还要像个孩子些。
白狐啃完了它的人手,好似被他的哭声吸引,渐渐朝他靠近。
女人特意去看了一下他长大后的脸,令她无比失望的是,他的五官十分普通,纵横交错的伤疤无处不在,几乎不用想,也能知道这样的东西在他的身上,可能比脸上还要多。
她听见他在说:“你是谁,你是谁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帮我杀了他们,要得到什么好处?可我什么也没有办法给你,你的算盘全打错了!你快滚吧,你快滚吧!”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只白狐,发出威胁的嘶叫声。
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它。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熟悉,但又很怀疑,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他说:“送给我?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可你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到了那个时候你都会出现,为什么?”
白狐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
——它被两只铁钳一样的手扼住了脖子,又被死死地按在胸口,它几乎不能呼吸,疯狂地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