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大寒,德馨殿东厢房。
前一日,意旨已抵传首辅及尚书省六部,指定祀时初到指定点进行年终核结,而内阁首辅乐典冀早早于辰时初便来到这东厢房内,看着一大摞账簿,看着太监和宫女们忙活张罗炭火、摆调案桌,自己却被这朝廷烂账闹得夜不成眠,神色十分萎靡。
自大晋改制以来,为防内阁专权,原本首辅职权与宰相等同,改制后,首辅渐渐轮为虚职,只负责六部决策上报,审批仍由皇帝亲批,内侍监过印。由一虚职来领六部共同清理大晋家底,值丰年倒是无所谓,值眼下这种入不抵支年头,乐典冀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这六部,晋帝已全按分家产般将各部分归各皇子管辖,这‘虚职’便更名副其实了,晋帝自以为的高明之处便在此。有一人比乐典冀来得更早,甚至比太监宫女们都早,专躲避于厢房三重屏风之后,从无人知晓。
——那便是晋帝。
严寒中为防大臣及下人知道,不生火,无言行,甚至连陪伴其多年的陈冉也不知道。
虽为虚职,辰时三刻、兵部尚书沈宇、礼部尚书曾公文一同先到,行礼过后便寒暄起来:
曾公文:“天气寒冷,今日又值大寒,阁老近来身体安好啊?”
“好啊好啊,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定会风调雨顺,丰收有望呀!”
沈宇拱手:“阁老,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说吧”。这东厢房设置极为高明,回声嘹亮,即便低头耳语,只要细听仍能听全大概。
“这陛下安排属下和曾大人共同辅佐成王,我等自当遵从圣意,在其位而谋其政。再过一个时辰,这厢房内可就不再像现在这般暖和安静了。属下斗胆问一句,雁过尚且留声、人过尚且留名,这国库缺漏究竟漏往何处去了?”
屏风后的晋帝凝目细听。
乐典冀假戏真做,尺度把握极为准确:
“天灾!”
沈宇似乎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失礼起身站立继续:
“天灾?这话恐怕不应该出自乐大人之口吧。好,天灾确实有之,可这人为之祸乐大人有没有想过?”
乐典冀故意将戏进一步往下:
“什么**?”
“沈大人,不可对乐阁老这般无礼呀!”礼部尚书曾公文插言劝道。
十九日,就在前一日,同样是东厢房,一派热闹景象不输即将到来的唇枪舌剑。晋帝谁也信不过,于十九日便暗里召陈冉主持一帮人在此算账了,算盘盘子击打盘框发出‘噼啪’声响彻殿空。而今日自己便是要来听听这些人的解释,与自己心中账本是否相合。这些会前会后私人交心的信息在晋帝看来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晋帝更想要的是这些信息。
祀时至,陈冉、乐典冀主持,六部官员各分两行于拼好的长排案桌前站立好,为让各人集中精神,不设座椅,年岁较大的陈冉和乐典冀可设一人一椅,但也无座垫。
陈冉行礼:“阁老,各部已清点人员好了,开始吧。”
乐典冀应礼起身:
“年年如此,规程想必不用再细说。那照旧吧,户部先说。”
户部李玄思:“好的,阁老,陈公公,各位同僚。经户部清理计算,截至十二月,朝廷收一千五百万两,支两千三百万两,赤字八百万两。若再加上前几日批的工部、户部、兵部支度二百八十万两,共计赤红一千余八十万两。”见无人置疑回话继续道:
“再看各部支出明细。”李玄思提起另一账簿随意翻看,其实其心里有底:
“户部、吏部、工部皆超支,尤其以工部为最甚。”
工部夏工明接言:“照李大人所言,这国库亏空,过责全在我工部喽?”
李玄思:“夏大人,我没有这样说,只不过是照账说话”
夏工明:“你没这样说,意思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吗?你倒好好给解释一下这‘最甚’怎么个甚法?”
李玄思拍案:“我身为户部侍郎,一应账册皆在此,对事不对人,夏大人何故直指我李某?”
夏工明:“好个‘对事不对人’,那我倒要请教,为何这户部吏部一再追加拨款,且款项是即请即批、批拨即到。而我工部一年宫殿修缮甚少,大头多集中在江南水利,部分款项你们迟迟不拨还得我们自己在江南当地筹措救急,敢问这用得少怎么就变成支得多了?”
李玄思:“一切照账说话,白纸黑字在此,夏大人若是识字自行查看便是。”
夏工明:“你这账我看不来!别说我看不来,在场的各位想必学识也不会浅到哪儿去,试问谁看得懂?”环视一圈,却不正眼看李玄思
李玄思直右手食指指其鼻梁:“你意思我做假账是吧?”
夏工明:“我也没这样说。”
涉及皇子皇族皇宫,这些大臣也只得在有限范围内交锋推诿。
陈冉:“两位大人,这是德馨殿,注意言辞!”再看乐典冀不动声色,俨然一聋哑老翁,也对,不管事却要在出丑时指望自己,这黑锅他可不背。
面对屏风外传来的骂街般交恶,晋帝深感无奈,近几年这种无奈也渐渐适应了。若不是睁眼看这是皇宫,单听声音已与菜市街市无异,几人为国?几人为已?谁都想撇得干净,不再顾什么官阶品行、言行修养了。往下的他不想再听,再听也无非和自己所料不相出入。前一日的算盘‘噼啪’声和今日的‘骂街’声对比极为鲜明,却无疑都在告诉晋帝那本国家账本有多难看!
王家巷中乌宅,乌去已由西陵料理好西门老阁主丧事归来,入门便撞见乌武正要外出,询问得知长子乌文出城迎接西门无双去了,吩咐好乌武些事,让乌文回来引西门无双来见后便自行进房内休息去了。
京郊西北方向,离太康城五里处一孤山小亭上,乌文带两名下人,备好的车马停在离亭不远处,而眼睛却不停望向那条进京官道,眼中闪现难得的期望,不时又与两名下人在交谈些什么。午时初,一下人提醒乌文,顺着下人手指方向望去,一车人马晃晃荡荡由小路驶来,在白雪地里极为明显。乌文嘴角露出一丝欣喜,和两下人一同下山朝官道相向而去。
驾车的宇文少芜也惊喜转头对车内西门无双道:“先生,好像有人来接我们了。”
揭开车帘远远望去,文静也探头:“想必是乌家大公子,文静,我们就要进京了。”
文静会意笑笑点点头。
乌文一行三人行至车马前,拱手礼问:
“请问车上来的可是西门无双先生?”
西门无双所乘车马停顿后,自行撩衣袍下车,向前回礼:“正是无双,阁下是乌公子吧!有劳了!”
“先生,书信已收到,昨日乌某便开始在此等候了。先生旅途劳累,又赶上寒冬进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前面已备好车马,请随我一同进城。”
西门无双:“乌公子,无双想若是时候来得及,先去拜祭家父。”
乌文自觉失礼道:“哦,请恕乌某粗心。这个先生请放心!老阁主一切丧事皆由家父操办妥当,依老阁主吩咐已葬于西陵西门氏祖坟。”
“早知应当往西陵方向走才是,错过了。”西门无双伏地下跪,身后宇文少芜和文静皆自行随礼拜谢:“无双不孝,请乌公子受我一拜。”
乌文受了礼,也倒没有刻意阻礼,礼毕才将其扶起:
“严格来说,按照丧制礼仪,加上老阁主名望,丧礼怎都不会如此精简,可老阁主生前再三吩咐,家父岂敢违背。早早收丧,来不及让先生及阁人瞻仰遗容,丧事bàn lǐ如先生觉得有不周之处,尽管责备便是,乌某理解。”
西门无双欲行再跪,这次却被乌文阻止了。一行人收拾行当后听从乌文安排进京。
议事毕。晋帝于德馨殿西厢房内自饮自酌,等待着陈冉和乐典冀来报。酒过三杯,两人应召而至,伏跪于案前。
“这汾酒好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们都在那算账,朕却在这饮酒,过分吧?”
下跪的陈冉和乐典冀侧目相对,不解圣意,异口同声回了句:“臣等不敢!”
“这汾酒好就好在取水泾河,泾河清澈,水源好才能出美酒,朕喜欢喝。都说泾渭分明,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取泾渭水混合酿酒,味道不知如何呀?陈冉你说!”
“回禀陛下,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
“可你们现在让朕喝的不就是这种酒吗?!”晋帝怒将酒杯摔至案前,坐而不语。
两人:“陛下息怒!”
“你们不用再说了!朕替你们说,你们诉苦,朕何尝不苦?与其互倒苦水,想想怎么办!生病了就得找大夫开方拿药,而不是一味shēn yín。这世道!锦上添花的朕见得多了,雪中送炭的又有几何?典冀,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回禀陛下,眼下补缺漏无非开源和节流,现如今开支庞大,臣以为”
晋帝插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大家口中抢粮,再者从古至今你见哪一个朝代是由节约而成就盛世的?省吃俭用也不是办法,秦皇没这样做,汉武帝也没这样做。还是说说怎么‘开源’吧。”
“是,陛下。这朝廷来源无非税收,可近些年无论丰年灾年,税收逐一减少,究其原由便是这各地土地兼并之风渐起。所以老臣以为,来年改制势在必行,须由朝廷重新丈量各地土地,该归百姓的归百姓,如此可安民,也可增合理之税收。另各地王候官员封地也得重新改制,由以往免税而试行缴税,这两改两增,定可解朝廷国库难题。”
“说得在理,这招棋迟早要下的。你手下可有合适人选负责推行啊?”
“回禀陛下。此乃朝廷大事,事关国策推行,若由各部官员来督办的话,人选倒是有,可老臣恐怕事倍功半。既是皇家大政,应当由皇室来负责方有可能,这恐怕得由陛下亲自定夺了。”
“行,绕了一圈又回到朕这了。不过你倒也不全是敷衍,这差事就由太子来办吧!明年的事有说法了,眼下这年关怎么过?”
“回陛下,年底将至,这各地供奉也该到了,多少也能补一些,到时看如若还缺,除兵部和宫内各项开支务必保证外,其他各部能缓还是再缓一下。不知如此是否可行?请陛下圣断。”
“当然只有可行。都退下吧!”
当日明王由竹丰县回京到府后,天色已晚。下人侍奉更衣除雪,想起白天之事仍心有余悸,命人将晚膳端到书房,侧妃柳氏已在等候。
明王之精明也非常人可比,为保行事机密,加之自己王妃生性聪慧过人,便夫妻同心,各大小要事皆与柳氏商议定夺,故而明王府幕僚不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可掩人耳目,不可谓不精明。
“母妃从宫内传来消息了,说是御律卫进了宫,不知向陛下说些什么。”
明王惊慌:“怎么说怎么说!?”
“夫君无须惊慌,据母妃所言,陛下只提到太子,并说与您和成王无关。由此推测来看,董应钦应当只是查出了残尸案线索。”
明王稍安心,对端来的菜食全无胃口,柳氏见疑便问:
“夫君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太劳累了?”
明王扶首:“不是,你猜本王白天在竹丰县看到了什么?”
柳氏疑惑便加紧追问:“什么?”
“唉~~!那个被我们派去杀运铁官兵和运工的头目。”
“什么!!那人呢?我们得赶紧处理此人,臣妻去安排。”言毕起身便要往房外走,却被明王伸一手将其左手揣住:
“爱妃先坐下听我说,没事的,人已经被处理了,本王亲自动的手。”
“夫君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说时才起意打量明王上下。
“放心吧,没事。上次是他命大,不过本王担心的是他有没有留一手,当初安排时本王只交待他一人,其他手下本王从未谋面。”
“那还是把他家人全杀了灭口吧!”
“这个倒没必要。此次是他自行求死的,本王相信他不会泄漏秘密。”
柳氏着急:“与其相信一群活人倒不如相信一堆死人更为可靠,夫君,以防万一呀!”
明王不再答语,伸手带笑抚摸柳氏腹部:
“此事爱妃别再说了。本王今日有更重要事想与爱妃商议。”
“何事?夫君请讲。”
“爱妃现在有身子了,方才说不杀他一家也是这个考虑。再者父皇有交待,你这边呢往后身子大了更是行动不便。古往今来,但凡能成事者手底下都有几个能人相佐,看看我们明王府,寥寥无几啊。”
“臣妾不才,为腹中胎儿积德,那人既是主动求死,想必所言不假。不过说到求贤,夫君可听闻过‘天下智囊’?”
明王起身思虑:“这‘天下智囊’不是指龙陵吗?二十几年前已被父皇派太子领兵剿灭了。”
“夫君说得正是。可那是二十年前的,臣妾指的是当今的‘文茗阁’。”
“就是那个外界传闻收尽天下失传宝物那个‘文茗阁’吗?”明王端起茶杯细抿后问
“那只是对外的掩饰,实地里,他们手下聚集了一帮文武异士,早年国内外几件大事都是他们尽力协助平息的。对了,夫君此次到竹丰赈灾,可否听闻永州有灾情?”
“据太子所说,北边各州好像倒真没永州灾民涌入。”
“那便对了。夫君如若想成就大事,永州有两股势力必须揽入麾下,一个是文茗阁,一个是江南会。一个有才,一个有财。”
“乌去乌会长本王知道,那另一个是谁?”
“文茗阁少阁主西门无双!”
“若照爱妃所说,成事利器不可不用。不过眼下先办好年前差事再说吧,尽量打探各路消息,还有就是筹款,上次报的账目陈公公倒是帮忙批了大头,小头还剩十万两,对付太子的事爱妃勿再操心,本王自会与成王商议。”
乌文引西门无双一行人至京城王家巷乌宅,一看宅门并无惊讶,反倒更坚信父亲生前对乌会长为人品格的评价了。反倒是宇文少芜,瞪大双眼傻看,完全不相信自己到的是号称天下首富的乌去京城住所,文静在一旁用手掌在其双目前晃了晃,又拍拍其肩膀,不理会他独自跟着入院了。好在宅院还算有规模,经一长廊,过一小院便直达大堂,一下人见乌文回来便上前来禀报:
“禀报大公子,老爷回来了,正在休息,小的这就去禀报。”
“嗯。哎!不用,老爷刚从西陵回来劳累,不要惊扰!刚好客人们也需要休息。”
“回大公子,老爷有吩咐,一旦大公子回来就让小的去禀报。老爷回来时二公子刚好在,正要外出办事,命小的备好饭菜在后房,不用等他。”
“好,那你去禀报吧。”
“是。”
乌文招呼好西门无双三人落座后径直去后房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茶点去了。西门无双抬头环顾四周,内心五味杂陈,任何一个九品县令府宅都比这屋内摆设富丽得多,也不知道这些年乌家三父子是怎么过来的,一感触,沉下了脸来。一旁坐着的文静和宇文少芜也注意到了,停止嬉笑调皮表情,严肃端坐。
不到一刻,正堂右侧门后出来一位老者,两鬓黑白掺杂,和颜温润,西门无双一看便知是乌会长,立刻起身行大礼,身后两人也随礼:
“拜见乌会长,无双不孝!”西门无双伏地不起。
乌去:“起来起来”,躬身扶起,而西门无双不知是何因依旧伏地不动。
乌去劝礼不过便转对身后文静和宇文少芜:“不必多礼!起来吧,把你们少阁主也扶起来。”两人起身将西门无双扶起。乌去于正堂坐好:
“凡符节哀!老朽与老阁主是挚交,所以即便是没有你们这些晚辈,单情谊而言,老朽也会送好他这最后一程的,不必愧疚于心。你们旅途也劳累,老朽也是早些时候刚从西陵回来。这样,听老朽的,其他的先不说,今天休息待整,明日去西陵。有什么事等你们从西陵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正说间,乌文也从后房出来了,给乌去行好礼后:
“父亲,素斋已备好了。”
乌去:“嗯。不等乌武了。凡符,走,我们一起去向老阁主灵位敬香后到后房一起用斋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