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端午节,往年这个时间,家家户户都要吃粽子,而此时,家家户户都在嚼野菜。艾却是必不可少的,沿溪两岸的木屋门头遍插艾枝,由东至西一字儿排开,看上去十分整齐。据说,当年“黄巢shā rén八百万,在数难逃”,却有一种例外——见艾不杀——只要门头插了艾,义军便不杀这家的人。如今闯王义军正在山下,若一旦攻上山来,不知这艾草可否保命
这日,四海自觉骨伤已无大碍,且已卧床二十天,像一只久在樊笼的鸟儿,无时不盼着重返蓝天。下午,他不顾母亲反对,执意要下床。可笑的是,睡了这么些天,四海几乎忘记怎么走路了,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打了个踉跄,吓得大伙儿齐声惊呼。玉兰离得近,赶紧上前搀扶,挽着四海一只胳膊。红菊见状也不甘落后,忙去挽住四海另一只胳膊。
出了门,前后都是人家,四海被两个姑娘搀着,怕人见了笑话,便打趣道:“我又没残废,还用不着双拐。你们松开手,让我自己走可好?”
谁知玉兰却不放手。红菊本已松手,见玉兰没放手,又重新挽上了。四海无奈,正欲寻个借口支开二人,却撞见吴庆德提着篮子出门。这吴庆德二十五六岁,是山上第一号无口德之人,又素爱恶作剧,人送外号吴猴子。见两个妙龄少女搀着张四海,吴猴子嬉皮笑脸道:“四海贤弟,你重伤初愈,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四海听他话里有话,料到狗嘴吐不出象牙。果不其然,猴子咳嗽两声,又道:“俗话说,穿肠毒药犹可饮,刮骨钢刀不能挨。贤弟骨伤初愈,可经不起一刮呀。”
两个女孩虽不懂这话的意思,却深知吴猴子没安好心。四海听得明白,心中虽然气恼,倒也没有发作,只说了一句:“庆德兄也要当心哪。”
吴猴子闻言一愣,笑问:“我有什么好当心的”
四海道:“我看庆德兄好一副樱桃小口,若是哪天吐出一颗象牙来,当心撑破了嘴。”
玉兰轻声接了一句:“象牙千金难买。”
吴猴子脸上挂不住,正思如何反击,又听红菊笑道:“是呀猴子哥,嘴撑破了事小,可别连象牙也跌碎了。”
一人难敌三口,吴猴子眼看讨不到便宜,拱手说了声“不打扰各位雅兴,告辞”,便大步走开了。
见吴猴子已走,四海对二人道:“我去上个茅厕,你们先回去吧。”
其实他并没去解手,却从茅厕后面上了田埂,看一看秧田的景况。秧苗俱已扎根,一行行一列列,在宽阔平整的水田里随风轻摇。秧田对面的树林边,嘉珍带着众人沿埂钉桩,将秧田围栅起来。众人看见四海,都远远地挥手致意。
四海在田边转了转,又到溪边走一走。他发现溪岸被水冲刷,出现了几处豁口,便寻思要砌些石摆,将这些豁口堵起来。
四海从溪边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玉兰回家去了,殷氏与红菊在厨房熬粥。四海对红菊道:“我的伤好了,你们明日都不用伺候我了,若不去山里挖野菜,便去田边帮忙修栅栏。”
红菊没作声,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红菊果然挖菜去了,玉兰却如往日一样,又来到四海房中。四海靠门站着,玉兰则立于床边,弯腰替他收抬床铺。
“玉兰,我的伤已经好了,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见玉兰不作声,四海又道,“自今日起,我便不需要照顾了,你回家忙去吧。”
玉兰仍不作答,却道:“被子有些脏了,我来拆了洗洗。”
“被子半月前刚洗的,还算干净,就不劳玉兰xiǎo jiě了。xiǎo jiě还是请回吧,免得有些人乱嚼舌头,无端扯出一些是非来。”四海道。
“你怕了吗”玉兰转脸面对四海。
“四海光棍一条,倒无所谓,只怕坏了玉兰xiǎo jiě名声。”
听四海这么说,玉兰也不辩驳,收拾好床铺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仰起脸望着四海,淡定地说出三个字:“我不怕。”
这天晚饭时,世垒正低头喝粥,玉兰冷不防说道:“爹,娘,女儿要嫁人。”
世垒一口稀饭刚喝下一半,突闻此言,差点喷了出来。他抬起头,不解地瞅着玉兰。
母亲万氏摸摸玉兰额头,笑道:“兰子没发烧吧,怎么突然就要嫁人?前年好几家提亲,你都不愿意,不知今日却相中谁了?”
嘉珍微微一笑,接口道:“此山之中,能打动兰妹芳心的,恐怕只有一人。”
万氏正欲相问,却听尚简在门外说话:“嘉珍大哥在家么?”
嘉珍闻言,笑道:“说曹操,曹操家人就到了。”
尚简此来,是受四海差遣,请嘉珍过去商议事情。嘉珍匆匆喝了几口粥,便随尚简去了。到了四海屋内,见桌边坐着的有李木匠、孙石匠、唐忠、杨光明等人。
见受邀的人都已到齐,四海道:“今晚请诸位叔叔、兄长光临寒舍,乃因水毁河岸一事。此地河岸,系由山溪自然冲击形成,上半段为石岸,下半段则多为土岸。往年,岸边古树林立,树根牢牢抓住土壤,即使在汛期,洪水也冲不毁河岸。去年伐树建房,沿岸大树伐倒后,树根多已枯死,再也不能保护土壤,以致今春的两次小洪水,便将河岸冲出几个豁口。眼下,我们亟须将豁口补上,以防夏季山洪危及房屋。我建议明日便召齐石匠,辅以青壮劳力,着手采石补豁,不知各位叔叔兄长以为如何?”
众人听后都连连称是,有人提出就地取材,用溪石填补豁口。等大伙说完,嘉珍微笑道:“四海兄与诸位所言甚是。只是仅仅修补豁口,尚不足抵御山洪,今日补了此处,明日他处恐又冲毁。敝人以为,不如将土岸全部筑成石岸,虽然劳力费时,却能一劳永逸。”
四海一听,觉得此话十分中肯,其他几人,也认为嘉珍说的有道理。于是大伙当即拍板,决定修筑长石岸。
次日天明,各人分头召集劳力,预备开山采石,此事自不用提。
且说这天晚上,陈老四遗孀曾氏来到四海家,同殷氏拉起家常。其实曾氏此来,是受了卞世垒夫妇之托,前来撮合玉兰与四海的亲事。说起来,殷氏也正操心儿子的婚事,毕竟他已二十有三,再不说亲,恐将误了终身。四海受伤这段日子,玉兰与红菊二人争着服侍四海,殷氏瞧在眼中,明在心里,只是从未道破。玉兰这孩子,无论相貌人品均是万里挑一,不足之处是性情太过孤僻,今后若真成了一家人,恐怕难以相处。相比之下,红菊相貌虽不及玉兰,却也算得上měi nǚ,况且她性格活泼开朗,乖巧听话。最令殷氏中意的是,红菊同为穷人家孩子,吃得苦耐得清贫,比富家xiǎo jiě好待成。
殷氏不是个武断的人,虽然心中已有想法,却不愿越俎代庖,剥夺儿子的选择权。于是,她回曾氏道:“多谢四婶好意,只是我家大事小事,都是四海这孩子拿主见,我这当娘的,也事事依靠他呢。请四婶稍等,我去将他喊来。”
四海过来,向曾氏行了礼,问了安。曾氏笑道:“四海这孩子,又懂事又能干,我要是有闺女,定要认来做女婿。”顿了顿又道,“我看山上这些女娃当中,倒有一个与四海非常般配。这女娃你们也熟悉,就是卞世垒家的玉兰姑娘。”
曾氏说完,看看四海,又瞅瞅殷氏。半晌,母子二人也未答话,曾氏心中着急,问道:“四海呀,你瞅玉兰这女娃中意不中意?”
“四婶的美意,侄儿心中感激不尽。要说那玉兰xiǎo jiě,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配侄儿有如仙女配凡夫。如此好姻缘,侄儿本该求之不得,只是四婶有所不知,侄儿遇见玉兰xiǎo jiě之前,早已有了意中人,万不能见异思迁,负了故人。”
听了四海的话,曾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强勉。不知哪家姑娘竟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否告诉四婶?”
四海笑而不答,只说些感谢的客套话。如此,曾氏也不再追问,又坐了片刻,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便起身告辞。刚要出门,却听见外面咣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了。开了门,也没见个人影,却见一根扁担横卧在门外。曾氏只道是野獾野兔绊倒了扁担,并未十分在意。殷氏却不放心,与尚简一道将她送回家。
回来后,殷氏思忖着四海的话,越想越觉着不好。听他的话音,分明是对死去的白慧中念念不忘。这可怎么行,难道就这样眼看儿子为个死人打一辈子光棍?为此,殷氏一夜辗转反侧,几乎不曾合眼。
同样不曾合眼的,还有隔壁李木匠的闺女李红菊。当天晚上,红菊见曾氏进了张家门,心中甚觉好奇。曾氏是个寡妇,平日里很少串门,何况此时又是晚上。再一想,曾氏母子是卞家在西阳山上唯一的亲戚,难道她此来与卞玉兰有关?稍后,又见殷氏将四海喊过去,红菊更加确信了这一猜测。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殷氏屋外。刚到门口,就听见曾氏提及四海同玉兰的亲事,心头不禁猛地一沉。及至听到四海拒绝了亲事,不觉又是一阵欣喜。只是四海说他有了意中人,却又不言明,这个人会是谁呢?自上山以来,他们两家始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除了玉兰,从未见四海接触过别的女孩,也未听说他中意过谁。难道,难道……
想到这里,红菊顿觉心潮澎湃,一阵强烈的幸福感将她冲击得头晕目眩。她手扶着墙壁,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至于后来屋里的家常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曾氏起身告辞,红菊才回过神来,赶紧转身离开,却一不小心碰倒了墙边靠着的扁担。
这一日,西阳山上石料开采工程正式开工,十几名石匠带着两百多个青壮劳力,在西南面的石坡上开采石块。
嘉珍晌午散工回家,恰遇曾氏从门里出来。嘉珍忙道:“表婶怎么要走,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何不吃了饭再走”
曾氏道:“你表弟们散了工,还等着我做菜呢,我就不在这吃了。”说完便走了。
观曾氏神色,嘉珍料到玉兰的亲事黄了。待到进了门,见父亲一人坐在桌边,面色比平日越发难看。
世垒心知寡妇作媒不是好兆头,可除了这个表弟妇,再没有信得过的人——女方向男方求婚,有违常理,若是传出去恐怕被人耻笑。可偏偏事与愿违,女方主动提亲,却被男方拒绝,这结果着实令人难堪。说起来,若非念及四海乃卞家恩人,即便他是当今皇上,世垒也决不这般低三下四。
此时,玉兰拎着一筐洗净的衣服从溪边回来,又将衣服一件件摊开,晾在屋檐下的长竹竿上。晾完衣服,听见父亲喊了一声:“玉兰,你过来。”她放下竹筐进了屋,见父亲寒着脸站在那里,“你表婶刚才来过了。张四海相中了别人家的姑娘,你就断了这个念头罢。”
任她玉兰如何冷静,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一瞬间,惊愕、失落、羞愧、自卑、伤感,百般滋味齐集心头。她木然地看了一眼父亲,低头说声“知道了”,便抿着嘴走进里屋。
这几天西阳山上采石忙,众人凿的凿、撬的撬、搬的搬、抬的抬,来来往往,吆喝声不断,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河边,另有一些人专门负责砌岸,他们拓宽河床,深挖岸基,用块石砌牢岸体,每隔数十丈设置一处下河台阶。
四海重伤初愈,不能干重活,便在河岸工地上帮忙放放线、填填土,遇到施工难题时,与大家一同出谋划策。
晚上散了工,吃了晚饭,殷氏将四海叫至一边,轻声问道:“四海,你看红菊这丫头怎样?”
四海笑着反问:“娘怎么突然问起这样的话来?”
殷氏道:“我也不瞒你,今天红菊无意中说起,愿意给我作媳妇儿呢!”
四海微微一怔,却也不太意外。与李家朝夕相处一年多,自己虽视红菊如亲mèi mèi,她却有意无意流露出兄妹之外的情意。四海并非木讷之人,心中怎会不明白?他是怕伤害了红菊,因此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事已至此,看来再这样不明不白,不但终将伤害到她,还会耽误了她。想到这里,四海苦笑一声,回母亲道:“娘,我一直拿红菊当mèi mèi,这你是知道的。况且终身大事非儿戏,红菊年纪尚轻,不能全听她一己之言。明日,我想亲自与她谈一谈。”
“儿呀,娘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慧中姑娘再好,毕竟过世三年了,你才二十三岁,这一辈子路还长着呢。你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娘想想,娘年轻守寡,含辛茹苦二十年,就只有一个盼头,盼你有朝一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可谁知道,你竟然……”殷氏素来刚强,说到伤心处,却已是泣不成声。
四海见母亲难过,心中愧疚万分。他跪倒在母亲膝下,垂泪道:“娘,儿子不孝,不仅未让娘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让娘焦虑伤心。儿子何尝不想遂了娘的愿,只是每每思及慧中,便觉肝肠寸断,心中不得安宁。想当初,慧中对我情深意重,却因我糊涂固执,辜负她至死。我既已亏负她一世,自当以一生相守,方觉此心稍安。恳请娘体会儿子的苦心,原谅儿子的不孝。”
“痴儿啊,你同娘一样痴心,却也同娘一样命苦啊。”殷氏搂着四海,泪珠滚滚而下。
第二日上午,四海没去上工。李木匠、青松、尚简三人去石场了,殷氏与江氏挖野菜去了,只有红菊在屋外晒衣裳。见她晒完了,四海手里拿着一件上衣,道:“红菊,我的褂袖子炸线了,你表姑又不在家,劳你给我缝一缝,缝完了我好穿着去上工。”
红菊昨日向表姑道明了心迹,也不知表姑跟四海说了没有,此刻听四海叫她,心中扑扑乱跳。她进屋找来针线,低头来到四海面前,伸手接过衣裳,坐到凳子上穿针引线。红菊只顾缝衣,却听四海问了一句:“红菊,你知道为何尚简是我兄弟,却不跟我一姓么?”
红菊全未料到四海会有此问,因为此事跟自己毫无关系。她一头雾水,答道:“从前青松好像问过尚简,见尚简不高兴,便没敢再问了。我猜可能是他认过干爹,跟干爹一姓吧。”其实她更觉得尚简是收养的,只是不说出来。
四海摇摇头,道:“他并非是我亲弟弟,本应是我内弟。他姐姐白慧中是我的未婚妻。”
这话自四海口中从容道出,对红菊来说,却不啻平地一声雷,惊得她目瞪口呆。
四海仿佛看不见红菊惊讶的神色,自顾说道:“四年前,我在半山县衙当差,与白家慧中xiǎo jiě一见钟情,不久便定了亲。我二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我曾有言,无论何事何物,也动摇不了我对她的情意。慧中的父母,对我亦是恩重如山……”
四海将那些刻骨铭心的陈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娓娓道来,听得红菊由惊讶到感动,由感动到心酸,及至泪流满面,嘤嘤轻啼起来。
“……慧中在世时,我曾发誓今生非她不娶,如今伊人已逝,我唯有信守誓言,方不负她于九泉之下。”四海久藏心中的这些话,今日向红菊倾诉出来,既令红菊知不可而止,又抒解了压抑心头数年的哀痛。
红菊听完,擦擦哭红的眼睛,仰起脸道:“四海哥,你是天下最重情重义的男子,慧中姐姐若泉下有知,定也无悔无憾了。”停了一停,又道,“今后,你就是红菊的亲哥哥,红菊就是你的亲mèi mèi。mèi mèi深望哥哥早日从伤痛里走出来,找到一位像慧中姐姐那样的好伴侣。相信慧中姐姐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春去夏来。山花开了又谢,天气暖了又热,树叶日渐葱茏,四野的古木又呈遮天蔽日之势,正所谓“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田里的水稻已开始抽穗,蓬蓬勃勃的,长势十分喜人,山民们似乎看见丰收向他们招手。
此时,西阳山上的汛期也到来了。山溪两边的石岸已砌了一大半,再有七八天便可完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场大雨引发的山洪在河道中奔泻而过,将下游的土岸冲垮,摧毁十几间房屋,又将稻田冲出一截大豁子。幸好山洪起于白昼,土岸两旁的住户见水势越来越猛,纷纷转移到上游村民家中,因而未造chéng rén员伤亡。
水患发生后,山民们加快了施工进度,起早贪黑地采石砌岸,想赶在下一次山洪到来之前竣工。干活的劳力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采石的石匠,第二类是砌岸的瓦匠,第三类是抬石的小工。抬石的人最多,他们两个两个地配成一对,一趟又一趟地负重往返于石山与河岸之间。
那个吴庆德,就是外号唤作吴猴子的,同另一名青年石金水配成一对。石金水身强力壮,步履如飞,而吴猴子却如竹竿般瘦削,腿上无力走不快。石金水性子急,忍不住损了吴猴子两句:“猴子,你嘴上功夫倒是厉害,怎么干起活来这么怂,换作是我媳妇儿,也比你走得快。”前后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谁知吴猴子却道:“你媳妇儿跑得快么?我家从前喂的一头母驴,那才叫跑得快呢。”众人听了,也是一阵哄笑。
石金水嘴上说不过他,便暗暗加快步子,带得吴猴子踉踉跄跄,两个来回下来便累得筋疲力尽。天气太热,活又重,吴猴子汗流浃背,坐在石头上抱着水壶猛灌。喝够了水,猴子道:“我们这里虽然热,水却管你喝个饱。我听人说,西北沙漠里缺水,方圆几百里都找不到一滴水。话说一头猪、一头驴和一只王八,在沙漠里走了五天五夜,也没找到水喝。”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凑过来听。
吴猴子又道:“到了第六天,它们在沙地上发现一个水缸,里面装着半缸水。驴拿出秤来称了称,刚好有三十斤水。”
“吴猴子,水缸本身还有皮重呢,这个皮重怎么去?一听就知道你在瞎编。”石金水驳道。
吴猴子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它们把水分成三份:驴,十斤水;猪,十斤水;王八,十斤水。”
听的人当中,有的听出了门道,不禁笑了起来。石金水犹自不知,还在问:“猪和驴十斤水倒也差不多,怎么王八也是十斤水?它能喝得了么?瞎编!”
这回笑的人更多了。吴猴子却回答道:“王八一边喝,一边尿,一边尿,一边喝,把十斤水都变成尿了。”
众人又是一阵爆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石金水终于明白过来,气得一张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将吴猴子按在地上就打。吴猴子挥拳还击,却哪里敌得过金水,顷刻间就挨了十几拳。众人见打起来了,慌忙上来拉架,将二人扯开了。
吴猴子挨了打,心中越想越恼,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晚上,他睡在床上,琢磨怎样教训石金水。不久他便有了点子:石金水天刚亮就要上茅厕,在这一片,每天第一个上茅厕的人总是他——不如就在茅坑上做手脚!
第二天天不亮,吴猴子就来到茅厕里。茅坑上担着两块板子,他将板子往后挪了挪,前端刚好搭在茅坑沿上,人只要往上一踩,必然会掉下去。刚刚做完手脚,便听见路上有脚步声往这边来,猴子急忙闪身出来,躲到茅厕后面。来人内急,一边走一边扒下裤子,进了门便往茅坑上蹲。这时,只听“彭”的一声响,接着又是“哗啦”几下,里面的人“吆、吆”地叫了起来。吴猴子心头一阵狂喜,干咳两声,冲着茅厕内喊道:“石金水,你在哪洗澡不好,非要钻到茅缸里洗,真恶心死人了。”
话音刚落,里面的人提着臭哄哄的裤子出来了,一边抖一边骂:“你个缺德的吴猴子,尽干些生儿子没屁yan的事。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欠揍。”
怎么是李木匠?吴猴子一下子懵了,忙不迭地赔不是。李木匠不听他啰嗦,转身下了河,清洗裤子上、鞋上的粪便。吴猴子紧紧跟在后面,一边道歉一边帮他清洗。李木匠犹自气恼,伸手一推,将吴猴子推得跌坐在地上,口中骂道:“你给我滚远些!”
“滚,滚多远?”吴猴子一本正经地问。
吴猴子这一问,差点将李木匠逗乐了,他随口答道:“起码要一丈多远。”
“一丈多远,那不就是丈人吗?丈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吴猴子说着,便跪在地上磕头作揖。
李木匠气得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道:“你做梦,要做我的女婿,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大便胀得慌,也没心思跟吴猴子计较,胡乱洗了洗,又去了茅厕。回家后,闻闻裤子还有臭味,便换了条干净的,把臭裤子放在廊沿上,吩咐红菊回头将它洗了。
红菊泡裤子的时候,隐隐闻到一股臭气,她不禁觉得奇怪,心想许是父亲跑腿没来得及,把屎拉进裤裆里了。她向盆中放入一块皂角,等到起了泡沫,便屏住呼吸,用手反复搓洗,搓好了,再拿到河里清一清。
到了河岸边,刚下两步台阶,却发现玉兰在河里洗衣裳。红菊正准备回头,玉兰已经看见了她,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河去。
那日得知四海已有心上人,玉兰暗自琢磨:未来夫婿受重伤,心上人岂有不来探视之理?可四海卧床二十天来,除了自己与红菊,并未见年轻女子进屋。要说这个李红菊,倒是个漂亮姑娘,她性格乖巧,与四海又在一个屋檐下,四海所说的意中人,会不会就是她?对,八成就是她!
就红菊而言,她虽亦非四海意中人,毕竟有夺爱之嫌,因此在玉兰面前多少有些心虚。于是,两个姑娘面对面洗衣服,却一时沉默无语。
终于,还是红菊先开了口:“玉兰姐,你好像瘦了。”
玉兰头也不抬地道:“我瘦了不要紧,只要红菊mèi mèi胖了就好。”
听这语气,明明是话里有话。红菊三把两把清好裤子,站起来就走。这时候却听玉兰道:“等等。”
红菊迟疑了一下,转身看着玉兰。只见玉兰放下手中衣裳,疾步上了岸,回家取来几样东西。她先将两支干参递给红菊,嘱她熬了给四海服用,又把一支金钗和一根玉簪塞进红菊荷包,道:“这东西于我无用,或许你能用得着。”
红菊忙道:“玉兰姐,你这是为何?人参我暂且代收,这金玉首饰我万万不能要。”
“在这深山中,金玉与粪土有甚么不同?与其闲放着,不如变废为用。”玉兰道。
红菊一边将首饰往玉兰筐子里放,一边道:“玉兰姐,我有件事要跟你讲。”
“甚么事?”玉兰问。
红菊见四下无人,便将四海与慧中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玉兰听。她边讲边抹泪,听得玉兰也是潸然泪下。末了,红菊又道:“玉兰姐,我哥虽决定不娶,或许将来渐渐淡忘了往事,再遇见一位比得过慧中的好姑娘,说不准就想开了呢。”
二人正说着,忽听河岸上人声鼎沸,一群人急急火火地朝这边走来。二人不知何事,正自吃惊,打前的一名青年冲岸下喊道:“红菊,你爹,你爹他”
红菊猛地一个激灵,慌忙问道:“我爹怎的啦”
“你爹,不行了。”
“你胡说,我爹出门时还好好的!”
此时,人群抬着两副简易担架,已经走至近前。红菊扔下手中东西,连走带爬地上了岸,跑到人群中间。只见其中一副担架上,父亲浑身是血,双目紧闭。红菊哭喊一声:“爹呀”,手抚着父亲的脸,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人们开采的那一处石坡,被越挖越陡,越挖越高,挖得坡顶如帽沿一样倾斜过来。今个早上,李木匠与杨二子正在坡下抬石头,坡顶的石方忽然坍塌了,将杨二子整个埋在下面,李木匠也被埋住半截身子。吴猴子与唐忠离得最近,见此情景,撂下担子就奔过来,拼命扒拉李木匠身上的石头。不料正用力扒着,上方又呼呼啦啦滚落一些巨石,将李木匠肩膀以下全埋了。吴猴子躲避不及,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轧住左手,齐刷刷地斫去四根手指。待众人赶到,齐心协力扒开石堆,杨李二人已经断了气息。
四海久与李木匠共处,将他看得比亲舅舅还亲,此番李木匠意外亡故,四海心中悲痛自不必说。他领手张罗了李木匠与杨二子的丧事,将他们葬在陈老四衣冠冢附近。
吴庆德为救人丢了四指,亦受到众人的赞扬与尊敬,自此以后,绝少有人再叫他猴子。四海十分怜恤庆德,将家里仅剩的少许粮食铲了一半送去,又将自己未用完的草药给了他。
庆德年纪不小了,却未娶到亲,家中只有一位六旬聋母。他念过一年书,虽识得几个字,却不能以此谋生,干体力活儿又不行,正是“大苕把掉进茅缸里——既不能闻,又不能舞”,此次砸断四根手指,成了半残废,恐怕打光棍已是板上钉钉。
谁知红菊因他拼命救自己父亲,对他心存感激。两家离得近,红菊没事便去帮吴母洗洗衣裳、扫扫地。她渐渐发现,吴庆德虽然嘴不饶人,心肠倒不坏,脑子转得也快,时不时讲出几句笑话来,逗得红菊一阵捧腹,暂时忘了亡父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