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正月初三,张四海雇请李木匠,在西阳山上始建第一栋木屋。建屋地点选在溪畔的平地上,材料便是山中随处可见的巨型杉木。两家七口人齐上阵,起早贪黑大干两个月,建成六间清雅的木屋,屋顶暂以获草覆盖。原本只打算建三间,后来李木匠一家也想在山上定居,因此建了六间。主屋建好后,又在两旁建了厨房和茅厕。
木屋完工,四海照价付给李木匠工钱,他却赌咒发誓地不肯收。两家人商定,今后不分你家我家,七口人同甘苦共患难,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切钱物彼此公用。
既然在此定居,就要作长远打算。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山洞前的那块麦地,就算年年丰收,也远不够七个人的口粮。于是四海提出在山上造田,沿着溪流而造,方便灌溉。两家人伐木掘根,围着木屋垦荒,至谷雨前后,垦出水田两亩。他们砍来一些毛竹,剖开用作灌槽,将溪水从上游引入田间。
此时,四海下山买回稻种,播在田里育苗。在水稻育苗的这一段时间,他们围着水田和木屋,修筑一圈栅栏。待栅栏修好,便已到了端午节,是插秧的时候了。人多好干活,只用一天时间,两亩田便插满了秧苗。田里有了庄稼,心里便有了指望,只要老天不作孽,秋后的收成足够七人一年的口粮。
累了四五个月,也该歇歇了,尤其是孩子们,玩耍本是天性。青松与尚简同年,两人很玩得来,闲时一道在林子里掏鸟蛋,在溪水中逮鱼虾。红菊却与四海投缘,没事便缠着他,要听他讲故事,还要跟他念书识字。这丫头大大的眼睛,一笑两个酒窝,虽无十分姿色,倒也俊俏可爱。尤其是她撒娇的时候,小嘴一嘟,双手使劲摇晃四海胳膊,摇得四海什么都依她。在四海眼里,红菊正如mèi mèi一样,是自己最亲的亲人。
红菊要识字,这倒是件好事,趁着农闲,四海便当起红菊、青松姐弟俩的先生来。红菊热心极大,恳求四海多多地教她。她白天用心习字自不必说,晚上睡在被窝里,口中还在念叨着,手上也在比划着。不出一月,红菊已识字六百多,且学会了书写。相比之下,青松识字的劲头不大,听课时心猿意马,往往是东耳进、西耳出,教他的字,一天能记住一个就算好的了。这孩子不喜欢识字,干起活来却是一把好手,垦荒、插秧、伐木,丝毫不逊于chéng rén。尤其是木匠活,学一样会一样,恁地心灵手巧,早已成为其父的好帮手。
习字之余,四海曾带了弟妹三人,去山溪尽头拔来仙草,移栽至屋后的菜地上。他们对仙草呵护备至,夜间怕它冻着,蒙上罩子,早上有了阳光,再将罩子去掉;晌午太阳大,怕它们晒蔫了,又罩上罩子,并且浇足了水分。眼下的季节,本是成活的好时机,谁知却事与愿违,仙草一天天枯萎了,后来竟全部焦死,一棵也未能幸免。这仙草真是怪物,长在陡崖间、石缝里,虽缺土乏水,却一株株生机盎然;移到此间,地也肥水也足,倒一株也活不成。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不开。
夏季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其间下了几场暴雨,山间溪水充沛,几乎与岸齐平。到了最热的那几天,麦子成熟了,是时候收割了。
小小的一块地,收了三石麦子,算得上丰收了。趁着天晴,他们将屋顶的荻草扒下来,换上崭新的麦秸。相比荻草,麦秸既美观又防漏。
不久,水稻也渐渐颗粒饱满,稻田的颜色由青变黄,由黄变金。水田四周的栅栏,虽拦住了野兽,却拦不住鸟雀,因此,七个人昼夜不停地轮流看守,赶走偷吃的鸟儿,不让到嘴的口粮被糟蹋。
八月初,水稻也获得大丰收,两亩多田收了足足十八石稻谷,加上之前收获的小麦,装粮的口袋堆了半间屋子。
一日午间,四海正在树下纳凉,忽听林间传来人声。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已变得嘈杂一片。四海爬上一棵松树,透过树丛的空隙,望见前方小径上来了一群人。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多数携带行囊,或肩上扛着,或手里提着,或背上背着,俨然一副逃亡的样子。
眼见人群已至近前,四海忙下得树来,上前问询。内中有两个人十分面熟,四海认得是山下的村民。据他们说,李闯王一部从湖广打了过来,正在不远处与官兵激战。虽然还没打到他们村子,但战场距此不过五十里,官兵日夜不停地从村边通过,向西面集结。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几间木屋万万住不下,只能临时安置在西山的石洞里。安顿好后,青壮年们即刻返回山下,往西阳山上背粮食,以防粮食在战乱中丢失。
此时,李闯军队如潮水般自西涌来。官兵人数虽多,终究没有闯军势猛,渐渐力不能支,节节往东撤退,未几日便退到西阳山下。他们扼住两山间的狭窄通道,据险力守。
这几天,山下村民纷纷上山躲避兵乱,往昔荒凉的山顶平地,一时间竟聚了四五百人,骤然变得热闹非凡。人太多,无法妥善安置,只好以古木为顶,大地为床,在山溪两岸栖息下来。好在时值夏末,天气晴暖,除了蚊虫叮咬,其他倒也没甚么苦头。每至晌午或黄昏,各家各户沿溪淘米煮饭,山林间炊烟袅袅,锅碗瓢盆之声响成一片。
又过了几天,里长陈老四引着八个人上了山来。这八人中,有五人衣着考究,虽然一身的尘土污渍,观其言行举止,便知不是寻常百姓。另三人是粗壮汉子,背着重重的行李,显为仆从无疑。
据陈老四所言,上山来的是他表兄——刘婆乡富商卞世垒一家。前些时日,因战事渐起,卞世垒托人捎信给表弟,意欲前来避祸。谁知走得稍微迟了些,临行时,官、闯两军已在刘婆境内开起仗来。一家人绕开兵锋,不走大路走小路,迂回辗转数日,才来到西阳山下。此时山村几已沦为战场,村民尽数逃离,民房充作兵营,为刘良佐一部官兵驻扎。幸好陈老四惦记亲戚,冒险下山,巧遇卞世垒一家,即刻带上山来。
卞世垒夫妇年逾四十,其子嘉珍新婚燕尔,还有一位千金,名唤玉兰,现年十七岁。那卞老爷中等个头,笔挺身板,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但他生性沉默寡语,不苟言笑,上山十几日,与外人说话不过寥寥数语。其女玉兰,性格酷似世垒,从不轻易开金口。这姑娘冰肌玉骨,杏眼含霜,一张俏脸清艳无瑕,活脱脱一个冷美人。父子女三人,唯嘉珍略显随和,却也不怎么爱说话,只是见人时多些笑容。
转眼进入初秋,众人思家心切,想要回村去。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何况此处露天而居,解个手、洗个澡都是难事。由于不知山下战况如何,断不可贸然回去,先要派人下山打探方好。陈老四身为里长,愿替村人走一遭,还有一位唤作狗蛋的青年,也愿一同前去。
次日一早,二人带着干粮下山去了。小心翼翼到了村口,只见村中竖着一面大旗,旗上有一个大字,两人却不认得。
他们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民房内出来一队挎刀的兵士。这些兵士有的戴着毡笠,有的赤头束发,一看就不是官兵装束。二人见状扭头便走,却听见其后传来一声暴喝:“站住!”
听到这一声喊,二人非但不住脚,反甩开腿往山上跑,引得那些兵在后面狂追。二人熟悉地形,跑得又快,渐渐将兵士们落在远处。谁知其中两名兵士带了弓箭,眼见追不上了,便张弓搭箭,朝老四与狗蛋射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波”地一声,一根利箭从老四后颈射入,箭尖从喉头处冒了出来。狗蛋回头一看,见老四已不能说话,一手捂着脖子,一手示意他快跑。此刻兵士们又追了上来,狗蛋顾不得老四,只一个劲地往前奔逃,不多时便消失在密林中。回头再看陈老四,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兵过来用脚踢了踢,也不见他动弹,想必已经断了气。
陈老四之死,引起山上民众的极大恐惧,从此无人再提回村的事。可怜老四妻小连个尸首也未得到,众人不过意,在山上给他垒了个衣冠冢。
为免暴露目标,四海告诫各家各户,不要于同一时间做饭,以免炊烟过浓,引起山下闯军的注意。
原来数天前,闯军攻破西阳山西面要隘,打得官兵一败涂地,向东北方暴退百余里,暖州山区遂大半为闯军占领。
山区已失,暖州州治堪危,刘良佐急调庐阳、寿城等地明军,又飞书求助于黄得功,集结重兵向大别山区反扑。此时,南京兵部调来火炮十数门,以壮良佐军威。
这一日清晨,只听山下炮声隆隆,响彻山谷。有几个胆大的村民相邀下了山,潜伏在村北的一座丘岗上向村中眺望,只见村内房屋多为炮火所毁,仅剩下一截截断墙残垣。
无巧不成书,闯军也于当日调来数门大炮,与村东的官兵对轰。一时间,炮击声、喊杀声震耳欲聋,双方以山村为中心,展开惨烈的争夺战,从天明杀到天黑,直杀得村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家园已毁,争战未息。暖州西部山区,成了明军与闯军的军事对峙区,此地一朝归明,一朝又归闯,势同拉锯。
西阳山上这块绝地,虽然荒芜,倒也十分安全,让山上众人免受战乱之苦。人们带来的粮食也不少,一秋一冬尚无饥馑之虞。
眼看短期内下山无望,众人不得不作长期居留打算。这日午后,四海召集各户至木屋后的旱田里议事。四海以为,当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建房,二是开荒,其中建房尤为紧迫。此议一提,众人俱都认同,愿意出工建造房屋。于是四海将山上的十六名木匠分成四组,每组分配劳力八十人,沿着山溪两岸伐木造屋。
时下已是秋季,若等大树落了叶子,众人便失去遮风挡雨的屏障。因此,人们在建房一事上格外尽心尽力,期望入冬前有房可居。
卞世垒虽少言语,于此事倒也热心,父子二人带着家丁参与造房工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落于人后。就连冷美人玉兰,也常去工地上干些轻活儿。
常言道,“人心齐,泰山移”,山上众人苦战两个月,建成木屋三百余间,茅厕二十多个。立冬后不久,一百一十户人家全数入住新居,结束了长达几个月的露天生活。
解决了居住问题,人们又集中劳力开垦林地。按照四海的打算,要在今冬明春开辟水田二百亩,于夏初前育种插秧,若秋后收成好,山上居民便无饥馑之虞。
殊不知这年冬天格外严寒,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屋外天寒地冻,给伐树垦荒造成极大阻碍,至第二年(即崇祯十七年)二月,开垦田地尚不足百亩。
初春时节,一部分居民家里断了粮,靠有粮的亲邻接济度日。后来,断粮户越来越多,占到全部户数的一半。那些粮食充足的居民,为了将来自家生存,再也不愿拿出粮食接济他人。
此时,四海、李木匠两家尚有稻、麦一千余斤。四海与李木匠商量后决定,除了留五百斤稻子作种,剩下的粮食全部用来熬粥,逐日舍给断粮的人家。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卞世垒天价收购粮食,出的银子高出市价十倍。有钱能使鬼推磨,粮多的人家纷纷向卞家售粮,几天之内,卞家收购粮食四千余斤,成了山上最大的存粮户。
断粮的人家见此情景,都骂卞世垒黑心肠,为了一家独活,不顾他人生死。四海心中也暗骂卞家阴毒,只是一方愿买,一方愿卖,他纵想声讨世垒,也找不出正当理由来。
四海舍了七天粥,眼看存粮就要耗尽,心中十分着急。此时,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卞家也在门口舍起粥来。那些骂过卞家的人,一边喝着粥,一边流着热泪,怪自己错将好人当坏人,交口称赞卞家人菩萨心肠。嘉珍听了,摆着手道:“真正菩萨心肠的是张四海,我家购粮舍粥也是受他启发。大家应该感谢四海才对。”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那个一贯为人不为己,整日替众人操心劳碌的张四海,大伙已经习惯了他的付出,从未想过道一声感谢。
天气渐渐转暖,山林间一天一个样。十几日后,桃花开了,野草野菜破土而出,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人们挎着篮子,拿着铲子,将野菜挖回来作食物。卞家停止了舍粥,将剩下的三千斤粮食大半分给了无粮户。
诺大的山林,以野菜野果养活了五百民众。人们身上有了力气,重启一度中断的垦荒工程,至播种前,开辟水田一百五十余亩。播种后至插秧前的这段时间,人们继续开荒造田,二百亩农田指日可期。
这天上午,男人们照常砍伐树木,玉兰、红菊等一群女子在旁边清理树枝。玉兰淌了一脸汗,想要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发现手帕丢在前方林地上。她径直走过去捡手帕,未觉察前方的一棵大树已被砍得摇摇欲断。
此时只听咔嚓一声,树冠朝着手帕那一方倒下去,而一心想着捡回手帕的玉兰犹自浑然不觉。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如花少女就要惨死在巨木下,张四海闪身飞奔过去,奋力将她推向一边。瞬间,树冠如泰山压顶般砸落下来,四海竭尽全力向一侧飞跃,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根树丫狠狠击中背部,将他击趴在地上。四海狂吐几口鲜血,顿时昏死了过去。
变故生得太突然,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谁大喊一声:“快将树丫扳起来!”大伙如梦方醒,扳树的扳树,抬人的抬人,七手八脚地将四海从树下挪出来。
众人将四海抬回家,因他背部受伤,便将他脸朝下俯卧在床上。听说山上居民当中,有一个人曾作过村医,嘉珍赶忙叫人将他请了过来。村医姓唐名忠,治疗跌打损伤颇有些手段。他轻轻蜕去四海上衣,见其背部青淤,几根肋骨凹了下去,显然是骨折了。唐忠命两人按住四海肩部与臀部,他本人则在四海腋下缓缓挤压了两下。只听“哎哟”一声,四海痛醒了,众人再看其背部,凹陷部位已变得平展了。
殷氏此时正与一群老妇在山间挖菜,得知儿子受伤,慌忙跑了回来。待她进屋,四海已睁开双眼,折断的肋骨也接上了。幸好殷氏回来得迟,如若不然,定要多受许多惊吓,多流许多泪水。
众人见四海并无大碍,便陆续离开张家,又去林间干活了,唯有唐忠受嘉珍之托,尽最大努力为四海疗伤。他采来一些药草,让四海内服加外敷,嘱咐他切不可乱动,以免再使肋骨错位。
平时绝少串门的卞世垒,也亲自登门道谢,并送来几支人参,一包鹿茸。
此后,殷氏、尚简、红菊在家照顾四海,卞家的玉兰因着感激兼内疚,也主动过来帮忙,与红菊抢着干那些煎药、熬汤的活儿。其实四海屋内用不着这么多人,有母亲与尚简便足够了,况且有时四海要解手,女孩子在一旁反增添诸多不便。因此,四海一方面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婉言劝她们回去。可是二人一个真心要报恩,一个实意要服侍哥哥,虽被四海下了逐客令,仍天天过来当班。
有两个女孩细心照料,殷氏、尚简反很少插得上手。尚简闲着无事干,便想方设法捕来一些鱼虾,掏得一些鸟蛋,给哥哥补养身体。
这天晌午,四海趴在床上午睡,玉兰、红菊坐在床两头的木凳上打盹。不知怎的,受伤卧床这几天,四海常常梦见慧中,那些深埋心底的沉痛往事,一次次在脑海中重现。此刻,他恍惚中睁开眼,看见慧中一袭白衣,正低头坐在床边。他急切地伸出手去,拉住慧中衣袖,却被一阵巨痛折磨得浑身抽搐。
玉兰惊醒了,见四海扯着自己衣袖,顿时羞红了脸。坐在对面的红菊也醒了,见到眼前一幕,慌忙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抱歉,十分抱歉,玉兰。”四海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忍痛抽回了胳膊。
玉兰没有答话,也没有离去,只怔怔地坐在原地。四海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已恢复如初,既无嗔怒,亦无责怪,一如往常的平静冷艳。二人就这样一坐一躺,保持着无声的尴尬。
四海又痛又窘,脸上渗出一颗颗汗珠来,他把头扭向里边,顺便在枕上蹭了蹭汗水。等他扭过脸来,玉兰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终于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可是不到一盏茶功夫,玉兰又进了屋子,双手端来一盆热水。她拧干盆中手巾,替四海擦去脸与脖子上的汗水。四海心中一阵感激,却也不作声,默默地任她擦拭。
擦完脸与脖子,玉兰略一迟疑,慢慢掀开四海上衣。这下四海急了,连声说道:“不用了,玉兰,不用再擦了。”
玉兰也不理他,只柔声说了句“别动”,便轻轻地为他擦起背来。此时,红菊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正撞见光着上身的四海,与站在床边搓手巾的玉兰。红菊愣了一愣,将汤药放在桌上,扭头出了门。
此后一连数日,红菊都没有到四海房里来。直到有一天,四海听见她在门外同尚简说话,便喊她进来。红菊进了屋,低头问道:“四海哥喊我甚么事?”
四海笑道:“红菊,前些日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服侍哥哥么,怎么这几天连个脸都不露?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不是红菊说话不算数,只是哥哥有人服侍,且服侍得十分周到。红菊在厨房做做粗活便好,若是呆在这里,倒显得碍手碍脚。”
四海闻此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玉兰受了挖苦,却也不急不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己眼中有刺,偏要怨别人。”
红菊正要回敬,却见玉兰的哥哥嘉珍推门进来。嘉珍鞋上、裤腿上粘满稀泥,上衣与头发也满是泥点。他进门就问:“四海兄,这两天感觉如何?”
四海见是嘉珍,一边招呼红菊端凳子倒茶,一边答道:“肌肤已消了肿,肋骨也不怎么痛了,兴许再过几天就渐渐好了。多亏令妹连日来辛勤照料,四海实在感激不尽。”
“四海兄太客气了,小妹的命都是你救的,怎么反过来感激她?”嘉珍拱手道,“兄的大恩,卞家难报万分之一呀!”
“嘉珍兄言重了,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顿了顿又道,“我看嘉珍兄一身是泥,想必刚从田里来。”
“喔,小弟此来,要告诉兄台一件喜事。按照兄的计划,二百亩农田已如数开垦完毕,今日,我们已将溪水引入田中。育秧田里的秧苗,已长了一拃高,等农田灌满了水,再耖一耖,便可插秧了。”嘉珍高兴地道。
听了嘉珍的话,四海心中亦然十分喜悦,只是自己重伤不能下床,未能亲眼见到这番喜人景象,多少有些遗憾。
这日以后的第五日,西阳山上艳阳高照,春风习习,铺天盖地的原始森林中央,出现了两面巨大的明镜,这明镜随着清风的吹拂,泛起一层层涟漪。明镜的一端,数百名男女老少撸起裤管,弯着腰低着头,插下一根根碧绿的秧苗,插下沉甸甸的梦想与希望。
四海的肋伤好了许多,只要趴着不动,便不痛了。玉兰与红菊仍寸步不离地照料着,没有半点差池。见两个女娃照顾得周到,殷氏十分放心,稍稍叮嘱了几句,便随众人去田里插秧了。殷氏走后,尚简见无事可干,也要去田里帮忙,临出门前说了一句:“红菊姐,我哥哥要是解手,你就去田里喊我。”
尚简个头虽高,却还是个孩子,一句话说得红菊满脸通红。
却说昨日黄昏,几只斑鸠飞进卞家厨房,恰巧被家丁撞见,关门捉住两只。今日一早,玉兰煲了半罐斑鸠汤,端来喂入四海腹中。
四海本不怎么解手,只是今日喝了半罐汤,不多时便觉尿急。憋了一会儿,胀得实在难受,便对红菊道:“红菊,你去田里喊尚简回来。”
红菊会意,出门找尚简去了。谁知插秧的人群在最东端,离此处较远。红菊找到了人群,却又找不着尚简,也没看见殷氏与自己家人。向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在树林里割秧绳。四海要解手,这样的事一个女孩子不好对外人说,只能去林子里找尚简。
四海半天等不来尚简,实在憋不住了,便将玉兰打发到屋外去。他缓缓欠起身子,一只手扒开褥垫,露出床板来。两块床板之间,有一道手腕宽的空隙,空隙下方正对着尿盆。这是尚简专为四海设计的,平时,四海在尚简的帮助下,正是通过这道空隙解手的。
扒开褥垫,四海已痛得大汗淋漓。稍稍歇息一下,他又试着扯下裤子,谁知往下稍一用力,便牵动了背上的肋骨,一阵钻心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此刻,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接着,一只纤手从背后扯下他的裤子,一直扯到膝盖。等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四海再也顾不得羞耻,对着尿盆一阵酣畅淋漓。
好一刻,叮叮咚咚的山泉声才渐渐止息。这时,那只纤手又默契地出现在四海背后,替他扯上裤子,拉平褥垫,盖好被子。
等到红菊与尚简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正碰上玉兰端着尿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