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我发现这手稿上说的全是明朝末年的事,不知是何人所写?其中有不少历史轶事,是真是假无从查考。我对历史不大感兴趣,勉强读到此处,便丢回抽屉里。
我们那时的初中,诸如历史、地理之类的副科,只上课不kǎo shì,所以基本上没人认真学。三年初中下来,许多学生连基本的历史地理常识都不懂,其中就包括我。
我副科虽然不行,主科却不含糊,每次大考,总分都是全年级第一。因此,我当时也算本乡的小名人,三所中学的老师学生,没有人不知道我的。
初三第一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带二子上街兜风。这是一辆又高又大的加重车,车主是后冲的董老八。老八家不通路,自行车常年放在我家,他本人骑的少,倒是我骑的多。
半路上,一个丫头骑一张弯梁车,快速从右侧超过去,差点撞上我的车把。我瞅着她的背影,大声叫嚷:“你不懂交通规则呀,超车要从左边不知道吗?”
丫头回头望望,不屑一顾地噘噘嘴,加快速度绝尘而去。
真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我面前逞英雄,看我怎么反超你。我心里这样想着,腿上暗暗使劲,将脚踏蹬得飞快,车子在石子路面上蹦蹦跳跳,颠得二子大喊屁股疼。
一分钟不到,我便成功反超了丫头,潇洒地向后挥挥手。就在挥手的一刹那,自行车前轮压上一个鹅卵石,方向瞬间偏了,一头窜向河岸边。我想扳转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自行车变作飞机,载着我和二子从一丈多高的河岸飞下去,落在半水半石的河滩里。
我只听到轰隆一声,脑壳撞在浅水下的石头上,立刻觉得天地一片混沌,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我缓缓从水中爬起,见二子站在面前,光胳膊上划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子。
“二子,我俩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胳膊怎么淌血了?”我头脑一片空白,努力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子吃惊地看着我,说:“你骑车跑得太快,从路上掉下来了。我坐在后面,胳膊划到尖石头上,划开了。”二子摸摸我头,问我,“你没栽坏吧?我看你身上也没得伤口。”
“我?我还好吧,就是头晕得很。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我要到学校去。”
“鱼子,你该不是栽傻了吧,连上午下午都不知道了。今个是星期天,去学校搞什么?”
我双手挤头,使劲想着,可还是什么都想不明白,越想头越晕,胸口一阵作绞,竟哇喔哇喔地呕吐起来
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也没敢告诉家人。直到次日早晨,我才略微清醒一些,模模糊糊记起昨天摔跤的情景。第一节数学课,课堂上老师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翻开课本,上面列的式子有如天书一般,任我想破脑袋也难解其义。
幸亏我还认得字,语文课勉强跟得上,yīng yǔ也还凑和,但抽象思维能力好像突然丧失,数理化完全学不进去了。我就像《红楼梦》里丢了玉的贾宝玉,或是久病力诎的王熙凤,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灵气。
随着学习成绩的一落千丈,我的性格也变得木讷迟钝起来。原本活泼话多的我,越来越不爱说话。更要命的是,我不张口则已,一张口不是得罪人就是闹笑话。我怀疑,自己的智商、情商倒退至十岁以前,而且永远停在那里了。
为此我痛苦、彷徨、自暴自弃,一度萌生过辍学的念头。关键时刻,是鲍老师帮助了我,他分析我成绩下滑的原因,一是学习压力太大,将我压崩溃了,二是太过疲劳,以致用脑过度,三是营养跟不上,影响智力发育。为此,他建议我缓解压力,增加睡眠,改善营养,还送了我一袋结成硬块的过期奶粉。
三条建议一袋奶锭,最终都没能提高我的智商,但鲍老师对我的关心,犹如暗夜里的一根火柴,点燃了我学下去的希望。我终于没有辍学,虽然没考上中专,却顺利“考取”了一所职高,鬼使神差地被她的建筑专业录取。
本专业的课程,像什么《建筑力学》、《地基与基础》,我一点儿也学不懂,只有《建筑制图》稍微懂一点,虽然制不了,一张建筑平面图拿过来,我还是能看个大差不差。
我上课听不懂,便主动坐到最后一排,虽然我的个子并不高。没想到,后排的位子还真吃香,稍微去得迟了些,后三排都抢不到。我前后左右瞟几眼,邻座有看小说的,有玩游戏机的,还有低头沉思的。当然,有人沉思得乏了,便顺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最令老师生气的是,往往课上到一半,后面竟有人尖声打起呼噜来。
教《建筑力学》的老师十分开明,他对同学们说:“我的这门课很枯燥,谁要是不愿听,看小说、睡觉我都不反对,但是有一条,千万不要打鼾,以免影响到别人。”
可是他的话不管用,前头刚讲完,后头就有人打呼,气得他没了耐心,厉声道:“打鼾的同学,请你出去,到寝室去睡。今后凡是上课打鼾的人,不要来听我的课。”
该老师此言一出,他的下一节课,教室里陡然空出三分之一的座位。他苦笑一声,叹道:“看来,贵班打鼾的学生真不少啊。”
我专业课学不进去,便借来高中yīng yǔ书看,一为打发时间,二来心想今后或许有用。高中yīng yǔ学完,我又买来《许国璋yīng yǔ》,课上课下看的全是它。如此,专业课被我彻底放弃了,老师在课堂上讲什么,一概于我无关。幸亏老师们善解人意,期末kǎo shì不但开卷,而且试题多是书上的例题,使我们都能轻松过关。
三年好混得很,一转眼我就毕业了。那年秋天,就是“九**八不得了,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的那一年,我怀揣着毕业zhèng shū,去桑海这座大城市自主择业。
我有个表哥,在桑海市渡航乡大江电镀厂打工,此次我便是投奔他而去。这家工厂在远郊,非常难找,我按照表哥信中写的地址和乘车路线,换了几趟车才到渡航乡。下车后,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大江电镀厂在哪里。
我正在着急,一辆三轮车开了过来,司机问我到哪去。我说我到大江电镀厂,你知不知道在哪?他说知道,叫我上他车,他送我去。我问车费多少,他说先上车再说,不会问我多要,还说听我口音是安徽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初次出远门,遇到这样热心肠的老乡,我一阵感动,真的是两眼泪汪汪了。
三轮车颠上颠下,绕来绕去,二十分钟后,终于停了下来。我问是不是到了,他伸手一指,说右边二百米就是,因有一段塘埂太窄,叫我自己走过去。我下了车,问他车费多少钱,他说80块。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老家到桑海,一千多里路才60块钱。我虽然傻,却知道自己挨宰了,同他据理力争。他说看在老乡份上,给50块算了。我还是嫌多,让他再少点,谁知他不耐烦了,一加油门跑了。
我的两包行李,包括**、**都在车上,因此我一边狂追,一边大声呼喊。追了半里路,三轮车在无人处停了下来,司机手持一把铁扳手,原形毕露地冲我嚷道:“你他妈的鸟毛都没长齐,还想跟老子讨价还价。现在老子改变主意了,80块一分都不能少。”
我吃了闷亏,只能自认倒霉,付他80块,将行李拿下车。司机总算有点良心,指给我的地方的确是大江电镀厂。我提着两包行李走到厂门口,保安问我干什么的,我报上表哥姓名,请保安帮我喊一下他。保安对旁边扫地老头说了一句话,老头搁下扫帚去了,不一会儿带出一个满脸漆黑、看不清鼻子眼睛的人来。直到那人喊我名字,我才知道他就是表哥。
“鱼子,你先在保安室坐一会,我就快下班了。”说完和保安打了个招呼,扭头回车间去了。
保安还算客气,主动帮我将行李拿进去,又端凳子给我坐。我忍不住好奇心,问保安为什么我表哥脸上那么多黑灰,保安说,表哥干的是抛光的活,粉尘太多、太脏。但厂里有淋浴,每次下班都能彻头彻尾地洗一澡。
等了个把小时,表哥出来了,这时他已洗了澡换了衣服,魔术般地变回那个清爽白净的帅小伙。
“先去吃饭吧。”表哥说,“今天干活太累了,不想烧饭,我带你去吃拉面。”
于是我俩一人背个包,先去找吃的。离电镀厂不远,有一条小街,街虽不长,生意种类却齐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在这儿都有。上街刚走几步,便见左手有一家面馆,门边立着一块“正宗兰州拉面”的牌子。可能我俩来得太早,店内尚无其他客人,只有拉面师傅一个人跷着腿抠脚丫。
“老板,来两碗拉面。”表哥说。
拉面师傅应了一声,立即穿上拖鞋,径直去案板边搋面。我见他抠完脚丫连个手都不洗,顿时喉咙里一阵反胃,突口而出道:“表哥,他不洗手就搋面,我不敢吃。”
师傅听了,慌忙去水池边洗手,可是案板上的面已被他搋了几把。表哥一边拉着我朝外走,一边说:“老板,我们忘了带钱,拉面先不要做了。实在对不起。”
我们急匆匆走了,却听见拉面师傅在背后嘀咕了一句:“妈了个逼。”
我们找了一家小排档,要了盖浇饭,吃完后便去表哥的住处。他带我走进街后一条又深又窄的弄道,弄道尽头是一扇大铁门,进了门,里面是个小院子,四周是低矮破旧的两层砖房,租住了几十户打工家庭,显得非常狭窄拥挤。此时正是做晚饭时间,院子里四处油烟味、一片锅铲声,比学校食堂的大厨房还热闹。
表哥租的房子在二楼,面积约有十平方,里面放着一张床,一个布衣柜,一个小桌子,还有一套单灶头灶具。灶具放在前窗下,黑乎乎的油污粘满了灶台,玷染了窗户。
表哥将灶台挪至室外走廊上,又从床肚下拽出一张折叠钢丝床,撑开来,放在原先搁灶台的地方。我只带了一床被子、一块床单,幸好此时天气尚暖,我将被子垫在下面,将床单当被子盖。
屋里的油味很浓,我想将前后窗户都打开,通通风换换气,谁知表哥连忙阻止:“不要开后面窗子,后面有臭水沟,还有一个大粪池,臭得不能闻。”
表哥一提醒,我才注意到,即便不开后窗,空气中也隐隐有一丝臭味。
“鱼子,我们厂人满了,暂时进不去,你明天在附近转转,看别的厂可有招人的。”表哥说。
听表哥口气,他那满脸黑灰的工作挺吃香,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我却丝毫没有隐藏眼中的不屑,直言道:“你们厂叫我进我还不想进呢,抛光的工人脏得跟炭一样。”
听我这么说,表哥不高兴了:“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啊,我刚来桑海时,两个多月没找到工作,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天天晚上睡人家屋檐下,还要躲着联防队。”表哥猴了我一眼,又说,“你以后说话别牛逼乎乎的,我要是老板,就不招你这样的人。”
表哥当头一棒,打得我丢了魂。我本来对前途充满希望,被他这么一说,半点信心都没有了。这一夜,表哥睡得呼淌,我却翻来覆去难入眠,头脑里设想着到处找工作,又到处碰壁的情景。
第二天早晨,表哥上班去了,临走丢了把钥匙给我,嘱我出去别忘了锁门。
我有个好习惯,每天起来头一件事解大便。我像往常一样,靸个鞋就往厕所去。下楼后,院子里的场面把我惊呆了——厕所门前排了二十多人的长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虽然有点内急,却只能“入乡随俗”,老老实实在后面排队。好在人们上厕所的速度都不慢,不到二十分钟就轮到我了。
我刚一进门,脑袋“彭”地一声撞在低矮的檩条上,撞得我眼冒金星。我揉了揉脑袋,再低头看下面,只见满地的便纸与尿液,还有大大小小的蛆虫四处蠕动,简直无处下脚。我卷起裤管,小心翼翼地跨到蹲位上。粪池快满了,几乎要与蹲位齐平,成千上万的黄蛆在粪面上翻滚涌动,使人看了以后,晚上免不了做恶梦。
我蹲下不久,外面便有人催了:“快点,快点。”紧接着又有人砸门,将门砸得咣当流星,还伴着听不懂的土语。外面催得紧,我只得半途而废,草草收场。
上午,我去街上买来水瓶、脸盆、衣服撑子,还花10块钱买了一床垫被——没想到桑海垫被这么便宜。
我下午才去附近的工厂找工作。听表哥说,需要招工的工厂,门口贴的有招工告示,于是,我挨次走到每家工厂门口,寻找这样的告示。找了十几家,只在一家纸箱厂的围墙上,发现一张撕掉半边的泛白招工简章,底下的落款是2月4日,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我凑近保安室,怯生生地问:“大锅,这里可要人?”
保安就像聋子一样,瞅都不瞅我一眼。我以为他没听懂,硬着头皮,又用普通话问了一遍:“大哥,这里招不招工人?”
“你们这些人都不长脑子,明明是过期的告示,看不出来吗?天天都有人问,烦死了。”保安说完,啪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看来表哥的话不假,桑海的工作太难找了。要是真的两个月找不到工作,那可怎么办呢?我不敢想了,心中不由生出打道回府的念头。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青砖瓦房区域,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招操作工”。
这四个墨迹未干、丑到不能再丑的毛笔字,在我眼中胜过世上最美的书法。我快步冲到厂门口,问看门的老头:“老师傅,这里招人吧?”
老头打量我一眼,开了门,指指瓦房间唯一的一栋小楼,说:“楼上第二个房间。”
我飞速上了二楼,来到第二道门前,见里面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干啥子的?”女人问我。
“我找,我,我应聘的。”
“**带了没有?”
“带了。”我慌忙掏出**,双手递过去。
女人接过去瞧了一眼,问道:“以前在哪工作过?”
“我没工作过,我职高刚毕业。”我实话实说。
“职高毕业?学什么的?”
我没回答,直接拿**给她看。
“学建筑的到我们这里来,不是大材小用吗?”女人看罢直摇头。
我为自己的画蛇添足而懊恼,悔不该拿出**来,嘴上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建筑没学好,我不喜欢建筑,我不想干建筑,我,我最讨厌建筑了……”
女人笑着打断我:“我们这里基本工资二百五,加上全勤奖、加班费,一个月能拿四百多。中午管一顿吃,晚上要是加班的话,也管吃。但我们不管住。”
“好啊好啊,我不用你们管住,我住在表哥那里,离这不远。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你现在就把手续办了,明天上午来上班。”
此时我才想到,我连这家工厂是做什么的都还不知道,于是顺便问了一句:“大姐,我主要干什么活?”
“绞肉。”
原来这是一家肉食加工厂,主要加工香肠、火腿肠。后来我才知道,原先操作绞肉机的工人不小心绞断了手指,才留下这个空缺,因此,我算是“临危受命”了。
晚上表哥回来时,我正在走廊上搓衣服,我一边搓,一边唱歌,引得表哥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表哥,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食品厂,基本工资二百五。”我兴奋地说。
谁知表哥好像并不为我高兴,反而阴沉着脸,好一会才说:“你真没见过世面,一个月二百五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二百五是基本工资。我听那个女的说,连全勤奖和加班费,能拿四百多呢。另外中午还管吃,晚上加班也管吃。”我补充道。
“管住吗?”表哥不经意地问。
“不管住。”我说,“我还住你这儿。我不白住,房租我给一半。”
“鱼子你讲话怎这么难听,谁说要你给房租了?”表哥发火了。
我暗骂自己嘴太笨,好好一句话从我口中出来就变了味,于是赶忙道歉:“我说话不中听,你别生气啊表哥。等我领工资了,请你下馆子。”见表哥不作声,我又说,“表哥,我买了一床垫被,才十块钱,真便宜。你看看。”
表哥伸头瞅了瞅,撇撇嘴说:“你知道这被子是从哪搞来的吗?”
“厂里生产的呗,不然还能是从哪来的。”
“哼哼,”表哥冷笑一声,“这么低的价钱,哪个厂能生产得出来?实话告诉你,你这被子要么是垃圾填充的,要么是从火葬场搞来的。”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说:“那该不会吧?”
我宁愿垫被是垃圾做的,也不希望是火葬场弄来的。由于心里犯疑,这一夜我如同睡在停尸板上,浑身都不自在。幸亏我不是独睡一屋,否则真不敢合眼。
睡了几夜,垫被开始变形,“棉絮”在被罩内五离四散,凹一块凸一块,如同丘陵地带。于是,我确信这是垃圾被,而不是裹尸被,虽然睡在上面硌得慌,心里却熨贴多了。
我在食品厂的工作,无非是将一块块猪肉塞进绞肉机漏斗,通过绞刀飞快的转动,输出一堆堆颗粒状的肉馅来。这项工作虽然没有技术含量,却要眼疾手快,否则肉馅出得慢了,供不上下一道工序,会被组长骂的。
用作食品原料的肉块,通常是新鲜的淡红色,摸上去很有弹性。可是这一天,工友小李子推来的猪肉,却全是暗红色、皮塌塌的,还有一些血污。我看着不对劲,便问他:“小李子,这是什么猪肉,怎么跟往常的不一样?”
小李子神秘地笑笑,凑近来小声说:“这是养猪场处理的死猪肉。”
“啊,死猪肉!那怎么能用?”我吃惊地嚷道。
小李子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你这人真是二百五,那么大声干嘛?看来,以后什么话都不能对你说。”
我意识到,自己这张破嘴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立即闭上嘴巴,左右看了看,发现近旁的几个人也在看我,与我的目光一相遇,都低下头干活儿,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谁知几天后便出事了,有人举报我们厂使用不合格原料。这天早晨,组长挨个嘱咐我们,待会儿x局的人来,不要乱说话。于是,我们精神高度紧张,生怕来的人在自己这里问出岔子。
情况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x局来的几个人,只问了组长几句话,简单做了笔录,十分钟不到便走了,临走时带去两块猪肉样品。
这一次有惊无险,x局“通过现场突击检查,对食品车间工人进行详细查问,并抽取多个原料样品进行检测,未发现举报所称的质量问题。”
进厂第二个月的月底,我领到了上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天连加班,总共355元。他们发工资不是次月初,而是次月底,无形中压了一个月。幸亏我有吃有住,花钱不多,否则很难撑这么长时间。
第一次领工资,我心里十分高兴,立马兑现当初的许诺,请表哥去大排档搓一顿。表哥叫上同厂的一位老乡,我们三个人点了一个锅仔,四样炒菜,要了一捆啤酒。啤酒一捆十二瓶,平均每人四瓶。我喝到两瓶半就灌不下去了,肚子胀得要爆炸,尿意如洪水般迅速在膀胱内滋生。
我晕乎乎地起身出门,问大排档老板:“你们的卫生间在哪?”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卫生间。你顺着这条街往东去,走到那个大牌子下,”老板伸手指指,“看见没有?大牌子旁边有个巷道,进了巷子两百米,右手边就是厕所。”
大牌子很远,我走到牌子下就憋得受不了了。此时,两百米的巷子对我来说太远了,小便随时有“火山喷发”的危险。巷子两边都是房子,房门对着路,一个挨着一个,我不能就地解决,只好弓着腰往前走。
终于看见厕所了,我快步走到门前,却不知所措了——厕所左边用红漆喷着“男”字,又用粉笔写着“女”字,右边用红漆喷着“女”字,又用粉笔写着“男”字。到底哪边是男厕所呢?我顾不得多想,以为红漆总比粉笔可信,便一头窜进了左边。
厕所比较高级,蹲位间设了隔板,还安了门。我随手拉开一道隔间门,正要伸手解裤子,却见一扇又白又肥的大屁股朝外撅着,屁股中间一根粗屎欲断未断,吊在屁沟上。我正自犹疑,忽见一张女人的脸扭了过来,同时伴以一声:“啊,liú máng!”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尿再也憋不住,热乎乎地全尿在裤裆里了。我飞也似地跑出厕所,头也不回地往巷口狂奔,出了巷子又转向西,奔过大排档,奔回出租房。我大汗淋漓(或是大尿淋漓)地进了屋,换了干净裤子,又将湿裤子洗了,才反身赶回大排档。
到了大排档,表哥与那位老乡已经走了,饭钱也付过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返回出租房,见表哥坐在床沿上,闷着头抽烟。我说自己去找厕所了,耽误了很长时间。表哥冷笑着问,上个厕所能要这么长时间?我没办法解释,纵然解释了他也不信,于是不再多说,掏了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他手中。谁知表哥两眼一瞪,将钞票在手心攥了攥,倏地扔到我脸上,然后起身出去了。
从此以后,表哥愈加讨厌我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说的话越来越少,同居一室的生活持续不下去了,以我另租了房子搬出去而告终。
我新租的房子与先前的相比,一样的破旧,一样的拥挤,上厕所一样的排队。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租住的房子对面,有一大片单体别墅,别墅区的四周,围着高大的黑漆铁栏杆。围栏里是另一个世界,有青草,有绿树,有凉亭假山,泳池球场。每天上班下班,能看到这样养眼的风景,我心情十分舒畅,有时忍不住驻足栏外,贪婪地欣赏里面的景致,直到有一天早晨,两名壮汉从背后扭住我的双臂,将我押上巡逻车。
他们问我趴在栏杆上干什么,我说我在看里面的风景。他们讯问了我的姓名、职业、居住地址,又要我出示**和暂住证。我从未办过暂住证,**也没带在身上,只随身携带了厂牌。我将厂牌掏给他们看,他们说厂牌不是合法的**明,开车押着我回去拿**。
看到我的**,他们不再为难我,叫我抓紧去办暂住证,否则下次逮到我便要送进收容遣送站。
耽误了半天,等我赶到厂里时,已经迟到了半个钟头。为此,我不但被扣去一天工资,这个月的全勤奖也泡汤了。有了这次的教训,我学乖了,出门再也不左顾右盼,只一门心思走我的路。
这一年腊月,厂里订单多,二十七那天才放假。我没挤上回乡的客车,只好留在桑海过年。与我同住一院的张大哥也没回去,彼此又是暖州老乡,因此三十晚上,张大哥请我去他家吃年饭。
那天晚上人很多,吃的什么,说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喝了许多酒,一杯接一杯,一杯又一杯,以为自己是千杯不倒的酒仙。年饭何时结束,自己怎么回屋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吐了一夜,将干的浓的稀的、黄的白的清的统统吐了出来,最后实在没东西吐了,只能一遍遍地干呕。我站着坐着,颅脑内总是天旋地转,我趴着躺着,胸腔里永远浊浪翻腾,难受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一夜究竟怎么熬过去的,我不知道,反正差一点就死了。
次日中午,张大哥敲开我的门,送来一碗猪肝汤。我这时仍没有食欲,端起来勉强喝了两口,胸中便作起绞来,险些又吐了。一直到晚上,我才有些饿,端起那碗冰凉的猪肝汤,捞里面的猪肝吃,吃完又继续睡觉。
半夜里,我被饿醒了,起来喝完那半碗残羹,又吃掉仅有的两袋方便面,还是饿意难消。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话若是用到醉酒上,倒要改一改,叫做“酒醉如山倒,酒醒如饿狼。”
大年初二一早,我便去街上买吃的。遗憾的是,几乎所有商铺和小吃店都关门歇业了,只有一家小小的百货店半开着门。我进了店,问有没有吃的东西卖,店主说年前进的食品都已卖完,只剩半箱火腿肠了。我看了火腿肠商标和包装,确信不是我们厂生产的,才敢放心购买。
这天中午,张大嫂忙着烧饭,请我帮忙抱孩子。这孩子九个月大,已经有些认生了,在我怀里乱蹬乱蹶,小脸挣得通红。我怕他挣出尿来,尿湿我的干净衣裳,便掰开他的双腿,要给他把尿。我想起老家的把尿歌,就一边把一边唱:“撒泡尿,打老赵,老赵该我三斗稻,今也要,明也要,一下要个破草帽……”
我唱这歌的时候,邻居赵小军一家正在旁边择菜,小军听得血脉偾张,怒目瞪视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怎么这样巧,竟然误打误中了。我慌慌张张地解释道:“赵小军,你别生气。你又不老,只能算小赵,我撒尿打的是老赵,不是你。”
我话刚说完,却看见小赵的父亲老赵也在,两个人都青着脸,好像要动手打我的样子。
“赵,赵叔,你别误会,我说的老赵,意思是姓赵的人,不是专门指你。”
张大嫂听我越描越黑,怕我挨打,便从我怀里接过孩子,笑道:“小方别在这瞎说了,快回屋去吧。”
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这一顿打,终究还是没躲过。打我的人倒不是老赵,而是我们车间新换的组长。老组长年前辞工了,原先包装车间的副组长,调来我们这边任组长。老组长姓王,我们喊他王头,新组长姓吕,自然便被称作吕头。喊着喊着,一些资格老的员工便将三声变四声,喊他“绿头”,他好像并不生气,有时还笑着答应。
其时,我并不知道绿头有“戴绿帽”的意思,因此这天上午,当我有一张单据要他签字时,我便走到他身旁,毕恭毕敬地说:“绿头,请你签个字。”
他似乎没听见,头也不扭一下。我又说了一遍:“绿头,请你……”
我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重重一记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由得大叫道:“你为什么打人?”
“小王八羔子,绿头也是你叫的?”说着又是一巴掌抡过来。我头一偏,鼻子被他手指扫中,瞬间感觉鼻腔内咸咸的,鼻血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滴在我的厂服上、鞋子上。
他看我流鼻血,仿佛有些害怕了,但堂堂组长,既然发了怒,怎能说息怒就息怒?因此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捋胳膊跺脚,将我推过来搡过去。
几名工人见状,过来将组长拉开了,他们只是劝组长,说什么“小屁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却没有一个人问我要不要紧,更没人递来一条手帕、一块抹布、抑或是一张纸。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组长竟然恶人先告状,说我当众污辱他,还说我在外面造厂里的谣,败坏厂里的名誉。
去年我们厂被举报,老板一直怀疑有内奸,此次我被组长一诬陷,立马做了冤大头,被毫不客气地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是“不能胜任工作。”
我坚信,我被辞退的真正原因不是“不能胜任工作”,而是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小心眼,这样容易被得罪,这样忍心坑害别人。
于是,当我看见电线杆上“养猪场招聘饲养员”的广告时,便毫不犹豫地去那里应聘——既然处不好人,就与猪相处吧。
养猪场不大,只有两百多头猪,原先的饲养员cí zhí了,我是猪场唯一的员工。这样也好,虽然累一点,却不用应付人。
猪儿们太可爱了,它们一点心机也没有,我在它们面前什么都能说,什么都可以不说,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哭就哭,从不担心它们生气、吃惊、嘲笑。当我喂食的时候,它们齐刷刷地聚过来,众星捧月地仰视我,众口一声地讨好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国王。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群体,总有调皮捣蛋的家伙。这群猪里面,有一头长嘴獠牙粗蹄子的,吃饱了不睡觉,却喜欢骚扰其他的猪,用长嘴獠牙撕咬它们,还爱啃噬猪圈的围栏,将木条啃断了好几根。
我想把这头调皮的猪隔离开来,却没有多余的圈舍。想来想去,我想到一个妙招。我找来一根铁丝、一把老虎钳,进到猪圈里,伸手给这头猪挠痒痒。猪被挠舒服了,慢慢躺倒在地,叉开蹄子闭上眼睛,示意我挠它的最痒处。我坐在砖头上,一边用脚给猪挠痒,一边将铁丝箍在它嘴上,用老虎钳拧紧了。哼哼,这回看你怎么张嘴!
没想到我的幼稚举动,竟引发了一桩血案。这头猪起来后,发现自己被套上嘴箍,急得狂甩乱蹦,见甩不掉蹦不脱,便往猪群里冲撞,冲得满圈的猪都受了惊,它们在圈舍里四处狂奔,乱作一片。一头体型较小的猪被撞倒了,又被数十头大猪踩踏,当场被踩穿了肚子,流出了肠子。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我被猪场老板炒了鱿鱼。
可叹我处人处不好,伺候猪也伺候得如此失败,看来,我命中注定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这天晚上,我孤身伫立于孤窗前,望着窗外一排排昏黄的路灯,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与亲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短短一个多月,我连续丢了两次工作,虽然在食品厂挣的钱还没花完,但我总不能坐吃山空。渡航这边工作不好找,我便坐车往西去,到靠近市区的地方碰运气。此时已是农历三月初,各个工厂员工基本招满,只有少数仍在招收有经验的熟练工。可我除了绞肉与喂猪,什么经验也没有,因此奔波了一个多星期,总是被人拒之门外。
这天,我在浦西的一个站台下车。站台旁边是一处建筑工地,一栋绿色安全网围着的半截楼房里,传来丁丁当当的钉锤声。我突然想起,建筑是我的“老本行”,我多少还能看懂一点图纸。于是,我壮着胆子走进去,找到工地项目部,问他们需不需要人手。其中一个人冲我摇摇头,叫我赶紧出去,另一个人则随口说了一句:“对面工地好像要人,你去看看。”
我过了马路,果见工地围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招钢筋工”。啊呀,这活儿我可干不来,扳钢筋得要多大的手劲哪,再说我也不会呀!我正要打退堂鼓,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走了过来,对我说:“找活儿的吧?跟我来。”
既然人家主动带路,何不试试看呢?于是我跟着那人进了工地大门,又进了大门右边的huó dòng房。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油头滑脑的中年人,正低头按着计算器。
“宋经理,又来了一个。”戴安全帽的把我交给桌后的那个中年人,转身出去了。
宋经理看了我一眼,问道:“干过钢筋工吗?”
“没干过。”
“没干过只能干杂工,搬搬抬抬,打打下手。”
“工钱怎么算的呢?”我问。
宋经理乜斜着眼,冷冰冰地说:“你什么都不会,能值几个钱?先干几天看看再说。愿意就来,不愿意就拉倒,我这里不缺杂工。”
人到弯腰树,不能不低头,我这么多天没找到工作,只好将就着点。于是我去渡航讨来行李,住进工地的huó dòng房。我们一屋住了八个工人,屋里放着四张双层床,除了窄狭的过道,几乎没有一点空间,个人的衣物用品,一部分放在下层床肚里,一部分放在自己床上。
我的工作,是将整根的钢筋拖到切割机下,再将割好的钢筋拖到弯箍机前,又将扳好的成品分门别类地码成堆。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中午吃饭只给半个小时。说到吃饭,我自打来了工地,便不知道什么叫“饱”了,无论吃多少都填不满肚子,仿佛胃的下面有个无底洞,一边吃,一边就漏掉了。
宋经理见我干活下力,便给我定了工资,干一天二十五块,没活歇着了,便没有工资。按照惯例,他将我的**收去,押在他那里。而且,我的**插在**内壳里,掏**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两证一并被他扣了去。
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名叫东子,比我大一岁。东子个头矮,但头脑机灵,干活麻利,虽然和我同为杂工,他主要在楼上干活,给老师傅们打下手。宋经理还安排给东子一个特殊任务——抽钢筋。每一层钢筋扎完,甲方与监理都要到场验收,验收通过的当晚,东子带着专用工具溜上去,悄然而又迅速地抽掉一些钢筋,转移到隐蔽角落,留待下一层使用。钢筋怎么抽,抽多少,宋经理提前都有交待,抽完后他有时会亲自上去“验收”。
东子干这活儿都在夜间,常常一干就是大半夜,非常辛苦,当然老板是有额外奖赏的。东子一个人干得太累,就求我帮忙,他不要我抽钢筋,只要我把抽出的钢筋拖到隐蔽处。我这个人一身缺点,唯一的长处是助人为乐,况且这活儿又是老板叫干的,不会有错。有了我的帮助,东子每次上半夜就收工了,偶尔会带我吃一顿夜宵,或者第二天给我买一份早点。
我们每天累并“充实着”,晚上一躺下就打呼,没时间思这想那,因而感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夏天。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工地上热浪滚滚,眩目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钢筋晒得滚烫,我戴着手套也被烫得不行。由于汗淌得太猛,浑身衣服没有一寸干的,连裤带都被浸透了。我的茶杯是特大号的,一杯能装半瓶开水,即便如此,还是要频繁地回去灌水,开水灌完了,就灌自来水。
干活的时候,汗淌得再多都没什么,可是中午吃饭时,脸和脖子粘乎乎的,一边吃一边淌汗,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宋经理的办公室有空调,他中午一般不在这里,门又常常不锁,因此我们有时会端着饭盒进去蹭冷气。有一天中午,我和东子正在办公室吃饭,门忽然开了,一个大腹便便、梳着油亮大背头的人走了进来,此人见到我们,眉头皱成一团,皱得都能夹死苍蝇。这人我曾见过一次,据说是建筑公司老总。东子反应快,一眨眼就溜出去了,我走得慢些,出门时恰好撞见拎着皮包的宋经理。
宋经理将我堵在门口,指着我破口大骂:“狗日的,谁叫你进来的?下次再让我看见,非打断你的腿。”
我惶惶然如夹尾巴犬,一缩身从他腋下钻过去,逃回寝室去了。宋经理并非吓唬人,他确曾打断过别人的腿。那是有一次他喝了酒,在夜总会与人争一个xiǎo jiě,以致动起手来,他操起一把椅子,狠狠扫在那人腿上,当场致其骨折。为此,他被抓进派出所,又被关进拘留所。宋经理当时正负责一个重要工程项目,公司领导怕误了工期,便疏通关系将他弄了出来。从此以后,“打断你的腿”便成了宋经理骂人的口头禅。
却说这天下午,又一层钢筋通过验收。东子听说当晚有夜市,想去买一双旧皮鞋,因此天没黑便上楼抽钢筋,打算早些收工去夜市。
我和东子正忙得起劲,没觉察两个身穿灰zhì fú的人走了过来,一声“干什么”将我们吓了一大跳。
“谁叫你们抽钢筋的?”其中一人厉声问道。
“宋经理叫的。”我想都没想便突口而出。
“宋经理?他偷工减料的招术也太绝了,竟然等我们验收后下手。他现在人在哪里,去将他叫来。”这人命令我。
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忐忑不安地下楼去找宋经理。刚下了两层,东子便撵了过来,苦着脸说:“谁让你说是宋经理叫的?这下死定了。”
“确实是宋经理叫的呀,难道是我们自己要干的吗?”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们赶快收拾行李逃走吧。”东子说。
“为什么要逃走?”我吃惊地问。
“宋经理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黑白通吃。我们泄了他的密,不被打死也要剥层皮。”东子说,“或者他死不承认指使我们,反而赖我们偷钢筋出去卖,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坐牢了。”
听了东子的话,我被吓昏了头,慌慌张张地回寝室收捡一番,连被子都顾不得带,草草逃离了工地。
我**、**都押在宋经理那里,半年的工钱也没结,只逐月预支了一点生活费。没有**在桑海是混不下去的,何况我也不敢在这个城市呆了,仿佛自己真是一个贼,随时会被jǐng chá抓走。幸好当晚就有回暖州的大客车,我买了票,连夜赶回老家。
离家一整年,时常梦见自己揣着鼓鼓的钱袋,衣着光鲜地返回家乡,没想到真回来了,却是这样一副落魄模样——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满脸汗灰,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我到家已是次日黄昏,奶奶坐在稻场边的大柳树下,一双老花眼硬是没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