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出了县衙,先找个客栈暂住下来,思虑今后出路。自己本是一名穷书生,好不容易谋得一份差事,眼下差事丢了,又回到原地,数载光阴如南柯一梦。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后何为安身立命之业?糊口尚且堪忧,又何以养家?想到不久前自己的山盟海誓,慧中的温柔体贴,此刻却已似镜中花水中月。
思来想去,老家尚有三亩田地,两处山场,不如先回乡务农,等解决了生计,再另谋他策。只是自己处于这等落魄境地,万不可拖累了慧中,她虽非名门千金,却也算得大家闺秀,怎能嫁与一个泥腿子?四海拿定主意,明日一早,即去白家退了这门亲事。他心知那白敬诚是个义人,断不会因自己丢了饭碗便同意退亲。于是,经过一番思索,他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第二天上午,四海草草吃了点东西,怀揣一封书信去了白家。
再说那日四海急匆匆离去,白家人便觉事情不妙,又听街头巷尾谈论知县犯案,想必四海牵连其中,便托人至县衙打探。得知是刑部办的案,白老爷深为忧虑,却也无可奈何,只有静等处置结果。白慧中更是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天天翘首盼望。她甚至想过去找那个刘文魁,转念一想,恐怕刘家够不上朝廷的官,找他也无济于事,反倒白白受辱。昨日听闻知县遭贬,四海被削职,慧中虽为四海叫屈,却喜他能全身而退。在她看来,官职丢了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无恙,就比什么都好。
今日,慧中料得四海该来了,便早早梳妆打扮,倚于院门外张望。远远地看见四海身影,慧中思想,他此刻必定心中痛苦,我既不宜显得高兴,又不可态度平淡,务要适度热情才好。待到了面前,见四海形容憔悴,面庞消瘦,她却又热情不起来,只是拉着他的双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白敬诚夫妇也迎了出来。白老爷招呼家丁杀鸡烹羊,今天要与四海好好喝一盅。白妻忙着去张罗,白敬诚则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四海,至客厅叙话。白老爷只字不提四海罢职的事,却嘱他尽快请示母亲,同慧中把婚事办了。
四海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四海对不住伯父大人。四海此来,却是为退亲的。”
惊闻此言,敬诚父女刷地一下白了脸。白敬诚稳了稳情绪,轻声劝道:“四海,我知道你遭受冤屈,内心愁苦,然大丈夫能屈能伸,天下这么大,哪里谋不得一席之地?区区典史一职,不做也罢。待你与慧中成了亲,我助你在城中开一家店铺,反强似县衙里伺候人的差事。四海,一切皆应向好的方面看,切莫再说那薄己伤人的话。”
白老爷一席话,一时说到四海心坎上,他心意动摇,有些举棋不定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为白家,力无曾效过半分,名未能增之一毫,哪有脸面去拖累人家?况以慧中这样的人品家世,若要婚配,达官贵人与名门显富子弟多的是,岂轮到自己这等戴罪贱民来寒碜?
想至此,索性将心一横道:“四海谢过伯父美意。只是伯父有所不知,四海幼年时,家父曾应下一门娃娃亲,是同乡王老爷之女,后来王老爷举家外出,多年没有音信。谁知就在前一段时日,家母收到王老爷一封书信,说他在福建经商发了大财,目前生意兴隆,正缺少人手,要我前去帮忙料理生意,并与他女儿完婚。”
白老爷紧皱眉头,半晌方问道:“果有此事?”
“四海怎敢撒谎?前几日,王老爷书信已由母亲处转至县衙。书信在此,请伯父过目。”四海一边说,一边从包裹里掏出书信递了过去。他并非完全凭空捏造,小时候确曾许过这样一门亲事,只是那王老爷一家于多年前去福建的路上,遇大风大浪翻了船,全家溺亡无一幸免。此封书信,系张四海昨夜在客栈杜撰的。
白老爷看过信后问:“此事可有回旋余地?”
“亡父之命,四海实不敢违拗,望伯父大人成全。”
闻此,白老爷长叹一声,便不再言语。
四海转头看慧中,见她紧咬朱唇,仰脸斜视右前方,如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四海心如刀绞,含泪道:“慧中,我们今生无缘,来世再……”
慧中背过脸去:“来世什么?还不去做你的东床快婿?”
四海不再言语,向白老爷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厅堂,又出了院门。
刚出门,就见慧中含泪撵了出来。四海方要说话,却见慧中拔了发钗,捋下手镯,往他手里一塞,口中道“还你”,说完一转身进了院子,关上院门。
回到客栈,四海心中又开始懊恼:“张四海呀张四海,白家父女实心实意,你却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刺伤了人家的好心。你不如现在赶回去说明实情,赔礼道歉,兴许还来得及。”浑浑噩噩地就要出门,又猛然清醒:“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怎能说退就退,说不退就不退?别看慧中一时想不开,慢慢地她就会明白,我和她已不般配。”当下也不耽搁,收拾好行李便回老家去了。
四海老家在史家河,位于半山县边陲。母亲殷氏时年四十四岁,却已守寡多年,独自一人在家耕种田地。殷氏并不知道四海被罢,见儿子归来,喜不自胜。等四海道明被免了差事,今后只能在家种田,母亲是又忧又喜。忧的是四海自幼读书,未知稼穑,今后可要吃苦了;喜的是天天有儿子承欢膝下,再不会孤灯独影了。至于退亲一事,殷氏认为儿子做得对,是不能死乞白赖地拖累人家。
刚回去那几日,四海白天想着慧中,夜里梦见慧中,有时在梦里笑醒,有时又在梦里哭醒。没过几天,到了该翻田的时候了,四海便扛着头下田干活,每天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上磨起了泡,嘴唇晒开了裂,腰酸了,背痛了,晚上倒床便睡,眼睛一睁便是清晨,连个梦也不做了。
第十九天晚上,四海吃完饭,洗完澡,照例往床上一躺,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一直到四更,才迷迷糊糊睡去。朦胧中,只见慧中坐在床前,侧着脸,抿嘴微笑,依然是那般娇媚可亲。四海不禁伸手去牵,她却刹那间不见了踪影。四海开门出去,见慧中一袭白衣,立于对面山顶上。四海飞奔上山,谁知刚至山顶,慧中却凌空飘走。四海脚下一使劲,也跟着飘起来。冥冥中,飞过险峻的重山,飘越迷蒙的烟水,却总追不上牵挂中的白衣,思念中的人。四海一阵惊悸,醒了,睡意顿消。
经此一梦,四海对慧中的思念陡增。一别廿天,不知她过得可好?就算不能与她相见,哪怕远远地瞅上一眼也好。
说走就走,四海带上干粮与水壶,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于第二天巳时许来到半山城郊。快到白老爷庄院时,四海心想若是碰上白家人多难堪,还是不要近前才好。
正自犹豫间,只见一队男女身穿白衣由远及近,隐约听得哭声传来。待到近前,见队伍正中七、八个人抬着一具棺木,方知是发丧的。四海心中咯噔一下,抓住其中一个妇女便问:“大姐,请问是谁过世了?”
妇女见此人有些面熟,便道:“是白家的慧中xiǎo jiě。”
此语不啻晴天霹雳,将四海击得灵魂出窍,他发疯般地扯着那个妇女的衣袖,大声道:“你骗人,前段时间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那妇女正要发作,四海看见送葬队伍中的白尚简,便上前拉住他问:“你姐姐当真不在了么?怎么死的?怎没看见你父母?”
尚简红着眼圈道:“半月前,姐姐得了一场大病,不久便水米不进。前天晚上昏迷过去,就再没有醒来。我爹和我娘哭晕了,都在床上躺着呢。”
四海只觉得天旋地转,哭喊一声:“慧中,我好糊涂啊!”便跌倒在棺前。
话说那郜华dài lǐ了半山知县,大权复夺,好不意气风发。只是一上任便遇到一件棘手事——追收历年役银。即便年年风调雨顺,要一次性追收二万三千两,也是件难事,况乎半山县久经饥荒,灾民未得生息,此时追征,无异从乞丐口中抢食。
所幸郜华非等闲之辈,受杨正谋里甲互助政策启发,推行里甲连坐,凡一里役银收不上来的,从本里有粮有银户强征,直到征满为止。后来眼看里甲连坐也征不齐,索性扩大到全乡连坐。
半山县组织了二十支巡征队,除县衙吏役外,又雇佣了一些泼皮、恶霸作为巡征队员。名为征银,实为强抢,每到一家一户,皆翻箱倒柜,扒仓铲粮,捉鸡牵羊,翻不出东西来的,定将户主严加拷打,逼令交银。
这一日,巡征队二十多人,赶着三辆马车,来到白敬诚庄上。这些人进了院子,见到值钱东西就拿,也不点数,又将白家粮仓内的粮食铲进口袋装上马车。白妻见此情形,自然要与他们理论,谁知她方以言语质问,即遭数人谩骂推搡。那白敬诚因痛失爱女,卧病已有数日,今日听得打砸吵骂声,强撑病体出至院内。见有人强抢东西,他拿起一根扁担,往其中一人身上打去,只恨手中绵弱无力,没伤到别人,反使自己打了个大踉跄。
被打之人名唤沈应豹,江湖人称红眼豹,乃半山县一大恶棍。早在郜华失势之前,红眼豹已认他作了义父,而今郜华重新得势,便将红眼豹聘为幕僚,养作鹰犬。作为此次巡征队的骨干中坚,红眼豹掳得大量浮财,皆与郜华瓜分。
入户强征期间,只有红眼豹打人,哪有人敢打他?今日被打了一扁担,红眼豹恼羞成怒,“噌”地一声拔出长刀,将那拿扁担的人戳了个对心穿。
白妻见丈夫被害,痛哭失声,旋即冲过去扑到红眼豹身上,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对着脸一阵疯咬。红眼豹脱身不得,鼻子、脸、耳朵被咬得鲜血淋漓。
“还不过来帮忙!”红眼豹对手下的人大吼。
于是三四个壮汉上来,掰手的掰手,勒颈的勒颈,拖腿的拖腿,将白妻从红眼豹身上拽开,重重地抛在地上。红眼豹抹了抹脸上鲜血,从白敬诚尸身上拔出长刀,又要宰了白妻,却被旁边两个人劝下了。他扔了刀,甩开穿着马靴的大脚,对白妻一顿猛踢猛踹。
可怜白尚简在一旁泣不成声,跑过去拽住红眼豹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打我娘,求求你,求求你。”
这时,忽闻天上“咔”的一声炸雷,众人纷纷仰头,只见上空浓云如墨,遮天蔽日,又见院wài yīn风骤起,樟树狂舞,尘土四散飞扬。
不知谁喊了声:“大雨要来了,快走!”
于是,一干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转眼间走得一干二净。
尚简连忙去拉他母亲,却哪里拉得动?一名家丁过来帮忙,却发现白妻已经手足冰凉,气息全无。
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这是开春以来半山县的第一场大雨,雨水洒落了尘埃,浇透了田地,浸润了青草野花。
雨过天晴,田畈里、山坡上、小路边,各色各样的野花争芳斗艳,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采花传粉忙得不亦乐乎。
野外处处生机盎然,春光明媚,屋内庄户人家却高兴不起来。经过巡征队清洗,半山县又是村村无粮,户户断炊,眼看已是播种时节,却已无种可播。
这一天慧中五七,张四海如期从老家赶来,为慧中上坟。到了坟前,却发现旁边又多了一座新坟,坟头较大,似为二人合葬。四海悲痛之余,不觉心头诧异,上完坟即去白家,想要弄个明白。
来到庄前,见院门大开,院内无人,四海便径直进了厅堂。还是没有人,却见屋内一片狼籍。四海大惊,忙呼“伯父伯母”,喊了半天也无人应答。他正欲出去问邻里,却见尚简从院外走了进来。那孩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薄衣,小脸又黑又瘦,还有一道血痕。见到四海,尚简愣了愣神,随即忍着泪哽咽,哽了几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听尚简道明原委,四海不禁痛哭流涕。他写下一份状词,带着尚简去县衙,要替白敬诚夫妇击鼓鸣冤,惩治凶手。到了县衙大门外,遇见一名往日交好的司吏,姓王名宗成。一番寒暄后,王司吏问他所来何事,四海便据实相告。见左右无人,司吏轻声道:“此案现已了结,定白敬诚暴力抗征,差役迫于无奈,拔刀自卫致其死。至于白妻,是因心病突发猝死,有验尸结论为证。依我看来,兄台此来,决计告他不倒,反倒自取其辱。况兄台刚因罪去职,此番他若反诉你诬告,恐少不了牢狱之灾。”
听王司吏如此一说,四海料到红眼豹为郜华包庇,明知告状无门,却心有不甘道:“白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即便拼了一条命,我也要那红眼豹偿命。”
“兄台且听我一劝,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切不可作无谓牺牲。”王司吏劝道。
稍一冷静,四海觉得王司吏的话不无道理,待日后瞅准机会再手刃红眼豹,为白敬诚夫妇报仇。当下他便谢过司吏,与尚简离开了县衙。
二人先到尚简家。白家的钱粮、细软已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些家具和一座空空的宅院。家丁也走了,尚简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四海问他:“尚简,你可愿随哥哥到史家河去?”
尚简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二人收拾了一些衣物和行李,便锁上院门,朝史家河方向去了。
由于地处偏僻,史家河受巡征队侵扰较少。这里户户种山芋,过冬时将山芋埋在地窖里,当年吃不完,第二年还能吃。巡征队下乡入里,只要银子、粮食和值钱的东西,没人看得上山芋,因此,这一带的民众尚有食物果腹。
尚简到了四海家,殷氏将他当亲儿子看待,吃喝穿戴都放在头里,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四海更是疼惜尚简,很少让他干农活,倒抽空教他读书作文。尚简文字上本就有些功底,此番专心读书,再加上四海的点拨,功课大有进益。在张家的呵护与温情中,尚简渐渐从丧亲的沉痛阴影里摆脱出来。这孩子倒也懂事,不久便称殷氏为娘,令殷氏心中乐开了花。
话说半山县民众久经灾劫,县治周边,处处可见饿殍。此时,以革里眼、左金王为首的革左五营在本地huó dòng频繁,民众眼见生存无望,多投奔革左五营,与官府对抗。五营将士一度夺取了县粮仓,围困了半山县衙。代知县郜华一面火速派人求援,一面收拾细软,作好撤退准备。
合该那郜华走时,革左五营此前的大肆攻剽,已引起朝廷震惊,兵部命郑二阳、牟文绶等六路兵马对其进行围剿,先头部队已临近半山城郊。五营将领闻报,迅即放弃围城,退回到山里。
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是年冬,张献忠攻陷亳州后,一路南下,期至半山县与革左五营会合。张献忠外号黄虎,又称八大王,乃是与李闯王齐名的义军领袖。当时,朝廷军队正同李闯王苦战,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张献忠?八大王兵马所到之处,伐州克县势如破竹。这一日,郜华惊闻张献忠即将兵临城下,忙令红眼豹率民壮拼死抵抗,自己则带着家小和细软,顺着早先勘察好的路线南逃而去。红眼豹何许人也,他可不做那冤大头,张献忠军马还未到城下,他便令人升起白旗,洞开城门迎大王。
张献忠一路攻伐,兵马有些困顿,原指望在这小县城补充一些给养,未料搜罗半天也没筹到粮饷,以为红眼豹办事不力,盛怒之下,要将他斩了。听到要被斩首,红眼豹连声高呼冤枉。张献忠问他何冤之有,红眼豹道:“大王有所不知,早在今年秋季,城中粮草已被五营将士取尽,实非小人不尽力。依小人看来,城外尚有些地主富绅,大王可差人马到城外筹饷。”
听此言,张献忠便命部下分头出城筹饷,遣红眼豹等人带路。献军出了城,见了大户人家便列队持刀而入,喝令交粮交物。其中有个富绅认得红眼豹,责问道:“今春你们已来强索过一回,此番又来抢,还有无天理?”
红眼豹喝道:“上回是征役银,今次是义军筹饷,一码归一码,你休得多问。”
旁边一名献军首领眯着眼,冷笑道:“你不问倒还罢了,你既问了,我便实话告诉你,我们义军第一要杀的是皇帝老儿和他的狗官们,第二要杀的便是你们这些地主恶绅。今日趁此机会就要把该杀的杀了,省得日后返工。”言罢不由分说,命军卒将那富绅全家杀得一个不剩。
开了一个好头,往后便依葫芦画瓢,每入一富户,先杀了那些寄生虫、吸血鬼,再将他们榨取穷人所得充饷。
献军到了白敬诚庄院,见院门紧锁,便破门而入。因未找到什么东西,也未见到人,便一把火将宅子烧了。大火烧了将近一夜,到鸡叫时方渐渐熄灭。天明后再看,白宅已化作一片灰烬,犹自冒着青烟。至此,于四海、尚简而言,除了两座凄坟,此地再无留恋处。
崇祯十五年春,张献忠与革左五营合兵一处,从半山县出发往南进军。大军先克柱山,此后往东北,克泉郊,复往西南,围瑜城,历半月乃陷,改瑜城曰得胜州。献忠乘胜北上,兵锋直指暖州。此时适逢暖州守军内讧,守将覃世功私通献军,致城陷,城内官吏、将领死者大半,知州朱谋志下落不明。
庐阳知府郑旅翔闻献军攻暖州,急派府治守军星夜驰援,然暖州仅守了两日即陷入敌手,援兵未至暖州,已闻城破,只得返回庐阳。
至此,庐阳东、南、西三方屏障尽失,四面又无援军,知府郑旅翔只得巩固城垣,加强防守,与同知、通判、参政等分率将士把守各门,力图背水一战,与府城共存亡。
张献忠已探得庐阳城守备森严,如若硬攻,定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此时,恰逢提学御史许之旦欲赴庐阳督查学政,半月前书帖已至府衙。鉴于庐阳严峻的防御形势,郑旅翔回书一封,请其暂缓来庐。然许之旦已经上路,错过了郑的回信。许之旦在庐阳城内有一至亲,此次来庐,一为公干,二为访亲,并带了其子一同前来。
五月十八日午,献军一支人马在城北六十里处截获许之旦父子及随员二十多人,带至献忠帐前。经过一番逼问,弄清许之旦此行意图后,张献忠大喜,狂笑一声曰:“庐阳当克,此乃天意也。”
十九日,献军死士二十余人换上许之旦随员的公服,拥着之旦往庐阳府城而去,留下其子与随员作人质。黄昏前,许之旦一行来至城门下,道明来意后,要守军开门。守门将领未敢轻信,急报知府郑旅翔。郑与许素来相熟,来至城门处一看,果是许之旦无疑,便命人将城门打开一个小口,放这一行人进城。当晚许之旦先安顿下来,待明日再作打算。
夜间,郑旅翔在城门处值守,忽见城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旅翔以为是城内居民不小心失火,急命守军倾全力救火,城门只着少数兵卒把守。正当合城奋力救火之际,城内献军死士二十人手持利刃,悄悄逼近西门,袭杀了守门兵卒,开门迎入城外潜伏的献军。顷刻间,献军蜂拥而入,又打开正门,放进革左五营军队。
郑旅翔听得两面杀声震天,便知中了奸计,大喊一声“许之旦害我”,即挥刀迎了上去。可怜旅翔本一介书生,怎敌那虎狼之辈?不消片刻,便身中数十刀,仆地喋血而死。有道是:
乱岁皮囊贱,百命值半钱。
是非良恶人,同殁黄尘天。
义军陷了庐阳城,又连下庐河、武卫,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话说光阴荏苒,尚简到史家河转眼已近一年半,个头窜了一大截,懵懂男童渐渐成长为一名英俊少年。这一日,四海与尚简背着山芋去朱家庵换粉丝。朱家庵距史家河大约二十里,是半山县边陲重镇,曾经商贾云集,热闹非凡。而今连遭灾荒战乱,集市日趋萧条,商家大多关门闭户。
二人换了粉丝,正欲离去,忽见一大群人出现在南街,沿街商户见了他们,纷纷关起门来。这群人早有预备,抡起榔头,一户户砸开大门,将里面的人拖出来就打,逼令交出钱粮。四海与尚简见状,忙钻进一间塌了顶的废弃房屋,躲在破门后面。待这伙人近前,尚简从门缝处向外张望,只见他们约有六七十人,领头那人鹰鼻阔嘴,双眼血红,正指挥众人狂砸斜对面一家客栈的门。尚简一见此人,不禁恨得两眼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此人正是杀他爹娘的红眼豹。四海也认出了红眼豹,暗示尚简不要出声。
客栈门被砸开了,店主人跪着爬出来,磕头如捣蒜地哀求:“各位老爷啊,小店早就关门了,只是招牌还没卸下来,此处目前不过是小人的住家而已。”
众人正要打,红眼豹却道:“你们先到别处去筹饷,此户由我亲自处置。留下几个人随我一起。”
于是一群人大半离开了此街,只留下红眼豹同其他六个人。
红眼豹对那店主喝道:“好你个大胆刁民,见我们来了竟敢关门,看我怎么治你。”顿了顿又道,“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快快准备一桌酒菜,若是好,便从轻发落,若是不好,我便揭了你的皮,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
店主连连点头,一边招呼红眼豹等人里面坐,一边命婆娘想方设法张罗酒菜。
店主夫妇尽全力做了一桌菜,又设法弄来几斤酒。店主躬身垂手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小人只有这么大本事了,万望各位老爷不要怪罪。”
红眼豹瞅他一眼,命他过来吃几口菜,喝一杯酒。店主受宠若惊,忙推辞道:“老爷们用餐,小人怎敢上桌?”
红眼豹两眼一翻,喝道:“叫你来你就来,啰嗦什么?”
店主只得从命,添一副餐具坐到桌角。谁知菜刚吃了几口,酒只喝了半杯,红眼豹却道:“行了行了,下去罢。”
确信酒菜无毒,七个人便大吃大喝起来。酒足饭饱后,又命店主收拾房间午休。
红眼豹独睡一房,因酒喝得有些多,不一会便打起鼾来。睡得正香,陡觉下巴上一阵凉意,睁眼一瞅,见一把生锈菜刀架在脖子上,又感觉心窝上抵着一个尖东西。
红眼豹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努力想要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红眼往上一翻,见是张四海,便道:“小人与典史老爷并无私人恩怨,何故要取我性命?”
四海正欲说话,却听尚简道:“红眼豹,你可还认得我?”
红眼豹眼珠向下转了转,见一个嘴上无毛的小青年攥着半把剪子,紧紧抵着他的心口。依稀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便照实说:“好像见过面,却记不清了。”
“那你可还记得白敬诚白老爷吗?”
红眼豹一下子明白了,便道:“原来是白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无意伤你家人性命,只是那日令尊先动的手,我当时一时冲动,事后却万分内疚。况且即便我不伤他,你全家也必遭张献忠屠杀,就连白公子也难幸免。”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你不成?”尚简冷笑道。
四海恐言多生变,低声道:“少跟他啰嗦。”
红眼豹心知他们就要下手,突然道:“白家尚有一件重要东西在我手中。”
四海与尚简闻此言,正自惊疑,不料那红眼豹一拳打落四海菜刀,同时身子贴床一滚,只听“哧”的一声,剪刀划破了他的衣襟,却未伤到皮肉。
红眼豹滚落床下,口中大喊:“快来人哪,有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四海猛地扑过去,压在红眼豹身上,冲尚简叫道:“还不快动手!”
尚简握紧剪刀,用力朝红眼豹脖子上插下去,插了一剪又一剪,一剪又一剪,插得千疮百孔,鲜血喷了一脸一身,仍不停手。
这时忽听屋外走廊上人声鼎沸,四海心知不妙,忙喝止了尚简,拉着他跳窗而去。
二人双脚尚未落地,红眼豹同党已手持兵器闯了进来,见红眼豹已死,赶紧跳窗追赶凶手。四海与尚简跳出来后,向右一拐,进入一条又长又窄的巷道。四海心想,若巷道出口处有人围堵,则二人腹背受敌,定难逃脱。正自着急,见巷侧有个豁口,便拉尚简钻了进去。疾走十几步,发现前面是一条小河,二人便纵身跳下,急匆匆蹚过河去。
再说那六名追兵追到巷道入口,正左顾右盼,忽见巷道另一头有人经过,以为是凶手,便挥刀追杀过去。追上后却发现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妪,忙急急地折返来。再要找时,却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此时四海与尚简已钻进密林,顺着羊肠小道逃走了。二人一路狂奔,未敢稍作停息,不到半个时辰便逃到一条山溪边,溪对岸不远处就是家了。确信追兵不再赶来,二人在溪边稍事清洗,洗去脸上和衣上的血迹。
到了家,殷氏见他们手中空空,衣服透湿,惊问发生了什么事。四海将事情经过简略地一说,便叫收拾行李,速速离开此地。殷氏听后虽有些慌乱,却也不甚害怕,三人赶紧收拾停当,各自背着一个大行囊,连天搭夜地向西逃亡。
殷氏虚岁四十五,身体壮实;白尚简虽只十三岁,却已出落得人高马大。三人老的不老,小的不小,一路走得飞快,不久便出了半山县境,进入暖州刘婆乡,复往北,来到一处山高林密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