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过子时,村子里的人好像得了癔症,都不睡觉,反倒忙乱起来。
烈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脚步声,他强打精神,问道:“阿霍,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会这么嘈杂?”
阿霍也不知情,忙跑出去打探。原来是留守在白银市的四哥传来了消息,叶冬和老刘等人已经于昨晚九时到达了兰州,又马不停蹄地潜入了靖远。他们打通了泰哥留下的shǒu jī号码,已经和四哥汇合,正连夜赶往屈吴山。泰哥亲自带人到庙儿沟相迎,阿崇也重新点火做饭,这是在置办接风的酒席。阿霍是小孩子脾气,他并没有直言相告,只对烈山说,今天夜里是山里人家的节日,按照惯例,应当守岁,和除夕一样重要。
烈山一头雾水,仔细掐算半天,现在已经是公历的六月二十五日,阴历五月三十日的凌晨了,这到底是什么纪念日呢?端午节早就过了,七夕还没有到来,只有党的生日近在眼前,此外和民俗节日再无任何瓜葛。
烈山懒得再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打盹。虽然,他的头已经不疼了,但是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犯晕,还伴有恶心、心慌的悸动。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这肯定是饿的。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突然间,村子里人声鼎沸起来。烈山饿得神清气明,一下子就从乱哄哄的吵闹中分辨出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我靠!你们住的这个地方也太隐秘了吧!要是没你们的人带路,就是打死我也找不到!对了,我说泰哥兄弟,我们要先见见何烈山,别的事等以后再说,你看怎么样?另外,我们可是奔波了一整夜了,什么都没有吃过,现在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你们得给我们准备一桌席面,咱们先把恩怨放到一边,吃饱了再吵架,你看如何?”
泰哥小声地回应了几句,接着就听到四哥的声音,“额就说嘛,都是朋友,泰哥不会为难你们的。”
烈山有些激动,这分明是老刘的声音。他立刻就要翻身坐起。可是,他刚抬起半边身子,便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一下子就又栽倒在床头。
阿霍连忙扶住他,笑着说:“何大哥,你别激动,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错,是叶冬他们来了!”
烈山的嘴唇微微颤抖,往日的城府早一扫而光,眼角全是泪光。随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屋门被推开了,几个人撞了进来。为首的人不是老刘还会是谁!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叶冬和全安。
烈山可算是见到了亲人,丧师之痛,加上离别之苦,令他百感交集。他强撑着起身,半起半卧,把一只苍白而消瘦的大手伸向了众人。
老刘一愣,只见烈山瘦了足足有两圈,颧骨高起,两腮深陷,眼窝也凹了进去,还带着黑黑的眼圈,面色灰中透绿,嘴唇苍白干裂,一副不正之色。他半躺在木床上,只盖了一条薄被,两只脚赤足露在外面。
老刘看罢,勃然大怒,厉声质问道:“嘿!你们这帮家伙,人一套鬼一套!你们这是给我师弟用刑了吧!”
不等老刘说完,烈山连忙制止住他,气喘吁吁地解释道:“老刘,你误会了,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是病了!”
老刘刚要翻脸,乍听烈山如此解释,也不便发作。他以为这是烈山寄人篱下,言不由衷的委婉之词。当下,他心里暗衬——只等私下无人的时候,再仔细询问一番。
叶冬抢步上前,一把握住烈山的手,轻抚着他的断指、伤臂,眼角含泪,轻声地道了一句,“烈山兄,你受苦了!”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也说不下去,偷偷地流出了泪水。
泰哥见他们几个人久别重逢,知道一定会有很多话要讲。当下,他一招手,将自己的人全部带了出去。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提醒众人,说酒饭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开席。然后反手带上了房门。
叶冬见泰哥等人离开,忙问烈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烈山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从锁阳城镇分手后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他又问起隋老过世的经过。叶冬和老刘不敢隐瞒,把前因后果和大家的怀疑直接讲给他听。烈山听罢,独自垂泪之余,更是暗暗心惊。
就在这个时候,阿霍敲门来催,问他们什么时候开饭。
老刘大大咧咧地回答道:“小胖子,现在就可以开席了。”
自从见到叶冬他们,烈山就觉得自己身上的病好了一大半,竟然也觉查到腹中饥饿了。他任凭全安和叶冬架着,几个人一起去赴接风酒宴。
酒席就摆在那天会餐的房间里,主客的位置早就排定。泰哥坐东侧首位,依次才是阿崇、阿霍、四哥。叶冬、老刘等人也在主人的劝让中,在西侧依次落座。两伙人马,隔着条案对峙、暗斗,这饭吃得剑拔弩张。
桌上的饭菜早就摆放停当,罗列有序,其中只有一道荤菜,喷香的红烧滩羊肉装了满满的一盆子,剩下的都是当地的特产和野菜,主食就是白馍,还有上好的羊汤。而酒最为特别,是用坛子封装的,刚刚去掉土封,揭开封口处的牛皮纸,从坛口挥发出醇厚的酒香。
老刘盯住不放,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酒啊,可真香!”
四哥接口道:“这不是什么名贵的好酒,但是功夫下到了,就成了jí pǐn。酒就是你们北京人爱喝的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的;里面放进去野山参、当归、枸杞、蝎子,再加上龙涎;用牛皮纸封口,外面糊上粘土泥巴,埋入村外林中的地下,慢慢的发酵。这个酒埋的时间不长,还不到半年,但是已经如此醇厚。要是启出来三年以上的老酒,估计能香你们一个跟头!”
老刘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凑到坛边闻了闻。果然如四哥所说,那酒的香气醇厚异常,已绝非人间滋味;而且在酒香之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老刘不解,好奇地问:“香得别致!黄四,这个酒就没起个名字?”
“有啊,额们叫它蝎子酒,阿爹唤它‘获麟’。”
老刘不解,转头望向叶冬、烈山等人。
叶冬点头道:“果然够霸气!‘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真是大手笔,正好印证,高山藏虎豹,深海隐蛟龙的典故。看来这是贵主人的一份豪情,自衬此酒乃是天下的jí pǐn了。”
“嘿,是嘛!原来是这个意思!真讲究!”老刘兴致大增,赞不绝口。
四哥站起身,一边摇头窃笑,一边给众人倒酒。
那席间喝酒的家什也很特别,并不是杯,都是粗瓷大碗,颇具古风。谈笑间,酒已斟满,泰哥端碗起身,表示欢迎。他也不啰嗦、手起碗干、一饮而尽,然后才招呼众人不必矜持。
老刘早垂涎良久,见主人如此豪爽,自然也不客气。他端着碗细水长流,直到吸干了多半碗,才抹着嘴大赞好酒。叶冬感到这酒桌上已经扬起了硝烟,表面上主雅客勤,可私底下双方绝不相让,他只好也硬着头皮一饮而尽。全安知道没有人会和他计较,他只喝了一小口,便偷偷地放下了碗。
老刘夹了一块羊肉,塞到口中大嚼,并趁机望向对面四人。只见泰哥,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不怒自威,一副领袖的气度,让人不敢造次。阿崇,脸黑体壮,憨头憨脑,正兀自蹲在门口,一边瞟着众人吃喝,一边抽着旱烟,其样子蠢如猪、憨如牛,与其他众人格格不入。而那个阿霍,红脸小胖子,个头不高,目若点漆,神头鬼脑,一看就是一个机灵鬼。最后是黄四,他还是那么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正龇着一嘴金光闪闪的长牙啃咬着骨头,十足是一个浪荡泼皮。在这四个人当中,老刘最感兴趣的就是黄四,这位仁兄早在北京的时候,就帮过他们的大忙,可以说有恩于他们。到此时,他才显露出真正的身份,让人颇感惊讶。同时,也令整件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就在老刘观察对方的同时,叶冬也在观察,他的重点放在了泰哥的身上。就见泰哥,正襟危坐,举止庄重,举手投足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样的人物,放之现代都市文明生活中,绝对是高大上的天之娇子;即便现在流落在山野乡间,也是丰神俊秀的一方豪杰。这样的气度,这样的仪表,怎么会有那样的作为?
泰哥神色如常,早看到对面几个人中,老刘眼珠子乱转,瞟来瞟去;而叶冬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看个不停。他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叶冬和老刘,之前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印象并不深刻。直到此时,双方已经算是摆开了阵势,当面锣、对面鼓的叫阵,他这才发觉对面的这几个人并不好对付。特别是叶冬,蓄势以待、隐忍不发、足见其城府颇深。
泰哥好奇地给叶冬相起面来。叶冬的身材并不比自己矮多少,四方脸,天庭饱满,日月角隆起,紧邻发际线,两眉间还有一道悬针纹,深入肌理。他的眉骨高而有楞;眉毛有如长刀,斜插入鬓;眉长过眼;单眼皮,两眼细长,皂白分明,目光如炬。在他的左颊上平添一道刀疤,显得尤其凶悍,也破坏了他的气运。
泰哥再看叶冬,更见他准头端正,鼻梁挺直。准头上两眉间为山根,准头两侧为金甲。而叶冬的山根宽厚,鼻高不露骨,鼻头丰隆,实为君子之鼻。在他的鼻下,口唇端正,上下嘴唇自然相合,形如角弓,仅容半拳。而在这张脸上,须髯浓密,但刮得一片光滑,微微泛青。其两耳大小适中,轮廓分明,耳垂丰厚,形如偃月。好一副面相,不失为堂堂君子之相。
叶冬让泰哥看得很不自在,他为了避开对方的审视,忙举杯相敬,反客为主道:“感谢你们救了烈山,这杯酒我敬你们!”说着,他猛一仰头,又亮起了碗底,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闹得泰哥脸上发红,连忙起身避开,不愿领受他这一拜。
四哥用袖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嘴角,笑着说:“你们闹些个甚?额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假客套。喝酒吃肉,就图个耍头。喝美了,再造上几碗羊汤,就几个白馍馍,比甚都惬意。老刘,额俩划两拳?不学他们!”
老刘哈哈大笑,高声附和,“黄四,还是你比较厚道,他们都是假招子!现在都客客气气的,没准酒席一撤,就会立刻拔刀子拼命。咱们不学他们,咱们就划拳喝酒,不套什么交情!但是敢问——你们这的拳法是属于哪一路啊?太极?形意?八卦?我可都不太熟!要不,咱们还是玩老虎、棒子、**——”老刘拖着长音,意味深长地望着黄四。
黄四也坏笑,随即骂道:“甚**,那叫毬儿!怕你不成,狗日的,尽管撒马过来!”
老刘和黄四撸胳膊挽袖子,大呼小喝起来。
阿霍只盯住全安不放,全安也盯着他,他二人年纪相仿,自然产生吸引。阿霍跃跃欲试,挑衅式地招呼全安来战。
全安自信满满地笑着说:“他们那个拳太老,咱们来玩两只小蜜蜂吧!”
阿霍不解,他是山里的孩子,自小就会划拳,不过是五魁首、六六顺之类的粗拳笨脚,而两只小蜜蜂是什么耍头,他自然不知。全安把规则讲解一遍,两个人先试了几把,便不知疲倦地嗡嗡起飞了。
泰哥、叶冬、烈山等人微笑注视,并不插话。这哪里还是清净的荒野山村,分明已成了都市中的酒肆欢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