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夜色,只缺皓月,但繁星点点,依旧璀璨。众人仿佛躺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随着潮涨潮落,任由心情摇曳、起伏,陶陶然,直至恍然睡去。
关应龙凝视着夜空,不觉间神迷。他心中并不平静,反而如怒海狂潮,巨浪一波接着一波,拍击着他的心房。几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一生的好时光似乎重回到眼前。
他仿佛回到了枪炮齐鸣的战场,冒着枪林弹雨,和战友们怒吼着跃出了战壕。
他仿佛回到了那座神秘的红色圣山,耳畔又响起了叶文命的声音,“这里除了来路之外,还有四个去处,咱们六个人正好兵分五路。王磐,你先把种民背出去,顺原道返回;其余的人各走一路,一个小时后,不管发现了什么,都要退回到这里来~~~”。
他仿佛回到了那条干涸的古河道,满眼都是羽毛状的沙丘。一个人在前面没命地奔跑,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不能让他跑掉,他会害死大家的!”
他仿佛又进入了那黑沉沉的地下,匍匐在满地都是“洪武通宝”,“永乐通宝”的墓道中,当墓顶骤然倒塌之际,他依稀听到了姬晋翁的惊呼声。
关应龙的耳畔全是自己鬼哭狼嚎的叫声,其中还有响成一片的螺旋桨叶旋转发出的声音。他的眼前似乎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反而出现了一条蓝色光芒笼罩下的峡湾~~~他摸着自己残疾的双腿,恨不得起身狂奔,可是,可是~~~,不觉间,他已然泪流满面。
夜色像水一样轻柔,无声地滋润着万物。如此的夜色,怎不令人沉醉,怎不令人迷失?仿佛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开,带来的不仅仅是惊奇,更多的是邪恶。
夜已过子时,漫天繁星凌乱,山间树影森森。在这个邪恶最甚的时候,人只能闭目安睡、听天由命。
烈山似睡非睡,不经意间侧首,已见关应龙泪光盈盈。他有些诧异,在他的心目中,关应龙如同一尊喜乐佛,笑口常开,心胸豁达,他怎么会潸然泪下呢?烈山想问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正犹豫间,就见一颗大星在中天划过,朝着东南方向陨落而去,稍纵即逝。
关应龙冷笑一声,说道:“‘地列山川,天分星宿,仰观牛斗之墟,可见众星拱运’。哎,可惜天垂异象,龙踞虎蹲、玄武不垂、朱雀不舞。‘虎蹲谓之卸尸,龙踞谓之嫉主,玄武不垂者拒尸,朱雀不舞者腾去。’北斗七星当空,轸宿四星在南,太微垣夹持其中。在二十八宿中,箕宿、轸宿主风。而在轸宿四星当中,另有长沙星一颗,按照《史记·天官书》里言,‘明则主寿长’。
烈山,你来看,那长沙星的星光暗淡,而右辖星却明亮异常,此实为大凶之兆。另有流星贯苍龙,必有故人亡;且在太微垣西北方向上,靠近虎贲星处,却不见少微四星,这又可加以印证。据《黄帝占》云,‘少微星~~~其不明,微而不见,贤良不出、术士潜藏~~~’此兆必应东方。”
烈山大惑不解,关应龙刚才的这一席话,他只听说过玄武拒尸,好像来自郭景纯的《葬经》,这分明是指地望风水而言,又怎么会被引用到星空上去呢?更别提长沙星、右辖星、少微四星,这都是什么意思?在满天繁星之中,哪颗是长沙星?哪颗又是少微星?他只知道东方苍龙里有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之分,至于哪个是哪个则一窍不通。
烈山不由得肃然起敬,把目光盯住关应龙不放。只见他面带戚容、神情肃穆,不像是在刻意卖弄。当下,烈山更是默然无语,静等他接着讲下去。可是,那关应龙没有再说话,反而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山中雾气渐浓,晨露也开始凝聚,到了该回房休息的时候。众人正要散去,泰哥却急匆匆地走来,俯身在关应龙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关应龙一愣,难以置信地追问了一句——“消息是否属实?”泰哥点头肯定,然后还意味深长地望了烈山一眼。
烈山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不自在,心中更加惴惴不安,早慌得六神无主。
关应龙朝泰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暂时避开些,泰哥忙招呼阿霍等人远远地躲到一旁。烈山见他们行事如此诡异,心里更是忐忑。他死死地盯住关应龙,感到一阵心浮气躁。
关应龙双手一撑,盘膝坐起,这才说道:“烈山,有坏消息来了!”
烈山忙问:“关大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听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听到关应龙的话,烈山的心中咯噔一声,看来是个噩耗,是谁出事了?难道是叶冬?还是老刘!烈山就感觉到血压升高,心跳加速,胸口好像被压上了巨石,脑袋也是嗡嗡作响~~~在他的耳畔,回荡着关应龙的话音,犹如天外梵音,遥远而清晰。
“我刚刚得到噩耗——你的老师,隋慕柏先生~~~已于半个小时之前~~~在南京的医院里~~~谢世了。莫道天行早,还有早行人,隋老先生已经抱月而逝,魂归故里了!烈山,请你节哀!”
怎么,是师傅他老人家!烈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恶狠狠地盯着关应龙,眼神中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隋老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还算康健,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烈山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三个字,“你骗人!?”
关应龙不胜伤感地点了点头,并不作答。
烈山直到这一刻才肯相信,师傅他老人家是真的走了。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几乎晕倒。他想嚎哭几声,却发现自己浑身乏力,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他干张了几下嘴巴,竟然哭不出来。烈山只觉得心如针扎,胸口间如有一柄大锤在反复的敲打,让他只有出气,难以进气。
关应龙连忙招呼泰哥和阿霍,让他们扶住烈山。阿霍已经从泰哥的嘴里得知了消息,在一旁低声劝慰。
烈山充耳不闻,只觉风吹面寒,耳鸣心悸,不觉间已然泪垂腮边。他喃喃诵道:“天道固溟漠,世路尤崄巇。吾生本自浮,舆物多瑕疵。此去知何事,生死不可期。执手笑相望,无为儿女悲。轻醉壮行色,扶摇动征衣。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念到最后几句,他已然泣不成声。到这时,他才嚎啕痛哭起来,撕心裂肺,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关应龙是修道之人,他本来心如止水,可是听到烈山的恸哭声,也不由得心中发紧。他毕竟是有了岁数的人,而且又残疾多年,心中的苦楚别人自然不得而知。此时,他又被触动了心事,早生兔死狐悲的哀痛,堪堪就要落下泪来。他连忙吩咐泰哥将自己背回圆屋内,免得触景生情。
阿霍的性格虽强悍,却从未见识过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他没名没分地,却也哭得泪雨滂沱,这多半是因为烈山的缘故。
烈山只顾锤床恸哭,也不管卧榻会不会被捶塌,更不怕被羝羊沟里的人听到。这哭声不单是替师傅悲哀,还把自己这多年来的委屈、辛酸、无奈一股脑地哭了出来。到后来,他的声音已经嘶哑,竟哭不出声来,只剩下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样子极其可怖。烈山好像是一只暴怒的野兽,声音中全是暴戾之气,吓得阿霍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就在这个时候,圆屋内响起了埙曲,如泣如诉,哀怨低回,似风悲日曛、断崖崩摧~~~那声音似断犹连,悲悲切切,令人拊心泣血,肝肠寸断。起初,那埙声好像在边哭边诉,似乎有诉不尽的愤懑、悲伤;到后来,几乎悲痛到已无话可说的地步,极尽悲伤之情,似子规啼血,不住的呜咽,令人不忍听闻;在结尾处,又扬起几个撕心裂肺的高音,和泣不成声的断音,让人痛彻心扉。
烈山已然听出,这首曲子是《哀郢》,圆屋内吹奏的人必是关应龙无疑。这首曲子大悲大彻,正好以毒攻毒,给他的哀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使他重新回到现实之中。
一曲吹罢,就听到屋内有人大声颂道。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望天罡蚀气,中垣星落,浩浩无垠,夐不见人。湛湛青天寻不见,天风摇曳万仙来。群山纠纷愁云苦,断蒿枯草映阶台。河水萦带舟自转,惊沙掩面几徘徊。素来君子为名累,不若化作一太白。
呜呼,吾兄!江南之翘楚,吴越之英才。明智忠信、宽厚ài rén、尊贤重士、节俭自律。世人常赞,贤人君子、隐德之士,实有孔孟之才、老庄之志。是故,兄闭门不出,弃车马、置冠服、居陋室、食菜蔬。韬光养晦、潜心致学、人不相知。只叹吾与兄相交日短,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恍若眼前、犹不敢忘。惟兄名满天下、风霜高洁,动感霄汉、归于溟濛。怎不令人凄然!其哀其伤,与《易》之忧患,《诗》之怨刺并无二异!
呜呼,吾兄!霜雾接天,山风横野。知一草之诉泣,凌万物之茫然。乘泠风抱月而去,挟白云凭空而来,飘飘乎遗世独立!如高天之流光,幽壑之潜蛟,江上之轻风,山间之明月。虽死何憾、万古长存!
呜呼,员峤岱舆列两边,蓬莱方丈已留仙。朝谒岱宗东王公,夜会瑶池西王母。醉问昆仑高几许,君住神山哪一层?金母元君空嗟叹,屈指算来不敢言。黄河古来非九曲,银河倒泻三千里,积石崩摧伯禹开,至此化作巨龙来。忆昔尧舜流四凶,只见三危不见山,万里朱殷成一统,天下道德归墨杨。从来夷夏两相逼,三教合一难周全。周礼尽入佛与道,万流归海向东南。古今隐贤皆作土,戎狄荆舒乱我华。宗庙尽为人鬼飨,明德正道保平安。隋君听罢开口笑,裂素撕袍任逍遥。散发自随天人去,不留文字做谶纬。
呜呼!吾兄!长夜台边苦伶仃,至此永隔一梦长。忆当年,曾踏遍吴山越水、巴蜀故国、荆楚人家;也曾问道河洛、迷踪羌塘、流连钟山;到如今,长夜孤灯谁相伴?楚帛汉简为谁翻?三十年江南寻常路,从此难于上青天。”
烈山初听时,只觉得关应龙的话似诗似歌,到后来愈发慷慨激昂,好像不单是在祭奠隋老,倒像是把自己心中的疑问一一道来。之后,诗风为之一转,又化作哀怨之词,引得烈山一边无声垂泪,一边侧耳聆听。直到关应龙吟罢,烈山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嗓子眼发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摇摇晃晃、随即昏倒。
阿霍大声叫道:“阿爹,何大哥又发病了!”
只听得圆屋内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声音也是异常的浑厚,却不及关应龙的声音粗犷。
接着,烈山又是十多个小时的昏迷不醒,这回虽然不像上次那样凶险,但是因为悲伤过度,加之他自己心灰意冷,所以,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他几乎如死了一般。到天擦黑的时候,烈山才无力地醒转。他瘫软在床上不吃不喝,只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发呆。清醒的时候,他只是无声地淌泪;之后就会昏睡过去一段时间。如此周而复始,他的脑海里全是隋老的音容笑貌,自己却脱了相。
关应龙来过几次,烈山无力起身,也懒得说话,眼神空洞无物,全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关应龙只好温言相劝,说——要是他想回去奔丧,自己会派人护送他出山。
烈山本想一走了之,但是翻回头一想,又觉得隋老死得蹊跷,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心里仔细盘算过,按照时间计算,早在三日前,四哥就透露了——叶冬他们已然安全的抵达了西安。如此算来,隋老去世的时候,叶冬、老刘和罗烈一定就守在老爷子的身边。看来老爷子的过世和叶冬他们有莫大干系,很可能不是善终。那么,害老爷子的人一定会尾随着叶冬他们,直到达成最终的目的。而凭借自己对于叶冬的了解,他相信,叶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往屈吴山,来救他脱困。想到此,烈山暗暗发誓,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害人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