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我才悄声问道:“母后口中的她是我吧?”
“是!”
“母后有什么事要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
“公主,王后话说的很清楚,是让我回答你的疑问,而不是要刻意告诉你什么。”
“这有什么区别?”
“依着王后的性格,公主若没有疑问,我便回了。”
“慢着,母后所指我的疑问是否包括所有?”
她已转的身子慢慢转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公主心中王后何事最重?”
我被她一激,一时无语。
“公主?”
“母后是不是所有事都不瞒你?”
“应该是!”
“那肖女官对母后是否一样没有秘密?”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孩子,你怕我害王后?”
“母后的性子很难轻易信人,对你却例外。她对你的不设防,却是我最担心的。”
“你的疑问让我既高兴又伤心。高兴是为王后,她没有白疼你,你的第一个问题是关心她的安全,而非其他;我伤心是因为抚育公主我亦倾心,却没有得到相应的信任。”
“肖女官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在王后心中我的位置,在我心里,我就是她的影子,公主何时见到影子有过秘密?”
“那又是什么让肖女官与母后这般信任?”
“是生死与共,最与王后同生死的人不是别人,是奴婢!”
“母后来南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要你为我释疑?难道她早知我心中有疑问?”
“公主若还问着这些擦边的问题,我想问到天亮也不会问到心中重点。”
“难不成你知我心中疑问?”
“奴婢虽不如公主修为高深,能以法力测人心事,却会察言观色。”
“哦?愿闻一二!”
谁知她又一笑:“今日提问题的人是公主,奴婢只负责解惑,不负责提示。”
“僧老师怎么死的?”
“他本人都不肯说,我又如何得知?”
“我对这世上的事向来是随事随机得知,其它的从不想刻意去讨dá àn。”
“那公主心中疑问如何解释?”
“难道母后心中便没有疑问?”我冷笑着,“可会有谁像你为我般为她解惑?”
肖女官不语。
“我们母女之间的事,母后不想瞒我的,想告诉我时会亲自告诉我;不想告诉我的,自不必为难,以为通过肖女官之口是个两全的办法。”
“公主何意?”
“明日起程,肖女官还是早些准备吧。”
她见我意坚决,便转身离去,忽又回头问道:“王后之意并非两难才让我告诉你些什么,她是怕回程遇不测才让我与公主解惑。”
“母后莫非也怕那‘离宫便不归’的卜言?”
“原来公主已经知道那则卜文。”
“有我在,母后必不会有事。”我坚定道。
肖女官微微一笑低语道:“我是不信这卜文的,否则他不会同意她出宫的。”
“你说什么?”
“公主早些安歇吧!奴婢还有些回程的行李要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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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桓的夜。
明月高空,星光璀璨。
赤足走在别院甬道的卵石上,迈步走起,脚下冰冷,沁入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是姜岩教我的一套修炼吐纳的方法,只是因我不信他一直未用,今天心情有些无的放矢,又瞧着南桓的卵石光滑润透才萌出修炼之意。
伸展双臂,月下轻轻吞吐,屏气聚神,仿佛天地精气都顺着心脾而入,又好像置身月中,意识渐入冥想之境。
穿云青桐,冲天而出,碧绿苍翠,祥云缭绕。仰头望去,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忽然,从祥云处飞绕群鸟,光彩羽翼,围绕天际盘旋,煞是好看。我正看得入神时,从群鸟中长翅飞出一尾金身凤凰,立于祥云间,似金甲天神,俯视着我。我正不知所措间,凤凰开口道:“千年弹指间,咱们又见面了。”
话语亲切,似是故友。可我分明不识。
我的身子飘飘飞起,似踏云而伫。待我站定,面前的凤凰竟变幻美丽的妇人,庄重秀雅,神情中透着威严。她牵起我的手,微笑地打量着我好一会儿才道:“见过凤凰之子了吧?”
“是!”
“我是他的母亲。”她语调轻柔。
心中惊愣,不知该如何答她,要知那凤凰之子此刻还栖息在我的公主殿啊,且有与ài rén私奔之嫌。如今人家的母亲,紫沙敬畏的神,该不是来跟我兴师问罪来了吧?
“凡世间事物,万般早定,那凤凰之子若情劫不破,便无法涅槃。我虽掌管凤族,却也无法遁越天地规律。我觅他多年,今知他在你处,也能潜心修炼,我便放下心。只是累你折损修为,很是不安。”
“天神护佑紫沙几千年,小女子若能回报一二,也是荣幸。”
“千年前你以无上法力,以身渡劫,助我凤族脱险。这千年来除每两百年派驻一尾守卫紫沙外,多数时间我们只潜心修炼,希望能化解天劫。奈何修为劫难躲,天劫难逃。一切都依你预言来临了。”
我静静聆听:“您是天神,守护紫沙千秋,袁惜代子民感谢天神的赐予,可是似乎天神是错我把当成旁人了?”
“为凤群故,此情虽难启齿,不得不求。”
“天神要求我?求什么?”
“求公主为凤族应劫。”
我心一凛,自从凤凰之子说起“应劫”心中便猜疑此事真假,今日真主道真言。心中悲凉陡生。袁惜顶着神奇玄幻的名声成长,以为是天赐的福气,原来不过是从前如今神人们安置的一枚棋子。
初闻“应劫”一说我倒有股“义不容辞”的决心,可今日却万般不愿意了。
“对不起,我不愿意。”
“我知道。”她似乎并不意外,“让一个凡人来应神族天劫,的确是费解又说不过去。可是袁惜,你替凤族应劫,凤族定保紫沙世世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这是交换。神与人的交换。以一命换一国千秋百代,为家国百姓或许这是一桩受益无穷的交换,我该顶礼膜拜,感恩地接受。可是难道这就是袁惜一己之身存在的价值?我活着为了死,替凤族死,换来紫沙美满?
“我是该为紫沙百姓,接受这桩交易吗?”我抬头问道。
凤凰无声地望着我。
“如果又一个千年,凤族再遭劫难,是否又会无暇顾及紫沙?或者又是否再在紫沙中寻一位应劫者以紫沙千秋交换?”
“当年凤族天劫,我因一时心怯求法术避之。奈何牵引更大的劫难,我知是上天罚我不遵天道,可是我掌凤族几千年,实不想这一族毁在我手。”
“天神的劫凡人如何应的?”
“天劫炼神人,却罚不到凡人半点,大祭师愿以一己之身历劫。当年是,如今亦是。”
“天神这话什么意思?”
“公主乃大祭师转世,否则旁人谁有这等法力与天劫斗?”
我是?
我是大祭师转世?
是了,王庙顶,属于他的天罗盘除了他本人谁还可能打得开?他以命相抵换王国千年平安,如今要换我如法炮制再保江山千载。
我的命,我喘息的瞬间,何时变得这般心痛?过去的十八年,我追求的努力的,又算什么?
头忽然疼痛欲裂,不能自已。我“啊”地双手抱头,感觉一股十分霸道的外力正脱着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向外拖拉。我费力抗拒,却见面前凤凰腾空展翅,冲着我施展法术。
“你要做什么?”
“雌凤不守族规,擅离神坛,更入凡人体,我身为一族之长有责任处理她。”
感觉身体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那不是侵入我体的雌凤的逃离,似是要活剥我五脏的疼痛。我半跪在地,只手拄地,奋力抗挣,以我心愿,竟是不愿雌凤出离我体了。
“不要抗拒。雌凤在你体内,渐与你相融,你一凡人身怎能敌过她的神力?我此时若不出手相救,只怕到时候你会被她侵体。”
可凤凰之子说雌凤在我体内受佛法熏陶,被火莲经焚烧已无力成形?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无论谁真谁假,我体内的痛牵着我的心千般不愿,我双手合什,默念佛号:“天神,我的三师父曾讲过,世间万般皆因缘而起。雌凤如今在我体内必是循着因缘而来,纵有一切果都是注定的。外力的侵扰只怕无用。”
凤凰收回法术,眨着眼睛望着我,似乎无法理解我的话。
“袁惜,依佛门论,缘有起时便有灭时,并非循环重复的。若依道法论,你所修为不过有形转无形,只是一点精气罢了,你的血每日里养着紫沙王,何苦再作施舍以血养她?”
“难道?那日告诉我以血救治父王的人是她?”我抬头疑问。
“伤身的方子,本不想告之。可又不想你有太多遗憾。”
腑内灼烧之感渐退,我又昂起头问她道:“若天神想让我挡劫,为何不早早地将我掳走,让我做天神座前的祭品,就不必费今日这番唇舌了?”
“你我神人有别,我岂敢强迫你?若不是千年前大祭师交待清楚你的身世,你以为我会千里来赴约吗?”
我冷哼一声:“天神倒真信大祭师的话。”
“从前的事不论因果,也不论谁对谁错,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定要步步小心,当年你没骗我,今日也不会。”她顿了一下,又道,“毕竟玉石俱焚的场景谁都不愿看到的。”
我专注地望向她,思绪突然乱了起来。
“玄,当年你一心修炼,何曾计较佛家与祭门的分别?”她姣好的面上露出一丝关切,“袁惜,自你出生之日起我便等着你顿悟,看你修炼火莲我就清楚是玄你回来了。我不担心你的修为,我担心从前的承诺经过千年沉淀,你还会想起吗?包括美月公主……”
眼前云雾起,迷乱我的眼睛,我的思绪未回镜台,一时没听明白凤凰话中意。闭眼思忖,再睁眼,是南桓春夜景色。方才之状恍如隔世,睡意更无。绕过甬道,院中假山中流水潺潺,汲脚上前,一阵冰冷激得我一缩身子。一件披风轻轻披上我肩,回头,月下的龙海一身白袍,英武的风姿,冲着我笑。
“是我还在冥想中未回来吗?”伸手触摸他有温度的脸,“你何时也喜欢白色的衣袍?”
“总得有一件衬得起今日满月的美。”
我这才发现他白袍上晕染的月影,衬在月下生出一种朦胧之感,若此时站在月下的是一对恋人,倒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明日回程,你身上任重,要早些歇息。”
“每年今日你总嚷着要礼物,今年却躲在这僻静的地方。”他直言道。
我知他是误会我还在生他的气,本想解释一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抬眼瞧向他,我与他之间是不需要解释的,即使我无故恼他,哪怕是无理取闹,他都不会与我计较。在父王母后心中,总是可惜他的完美落不到我眼中。那么在他眼中,是否会怨恨我对他的不动情?我呢?我深爱着的蓝夜,可会学龙海对我的用心?我苦笑了一下,笑自己此时心思。
“你说平常百姓家的女儿,到我这个年龄是不是都出嫁了?”
“小惜,你怎么了?”
“我是紫沙的继承人,我不会为了儿女私情放弃国家的,是吧?”
“出了什么事?”
“哥哥,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被天罗盘骗了,咱们该怎么办?咱们该怎么办?”
那高高在上的紫沙的神祇啊,我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我不过是千年某一人物的再生,终生只为一件事:应劫!
那么,我的劫可有人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