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兴趣赌一把?”杨不归继续无视五毒长老,反而在自己的身上上下摸索搜出两张皱巴巴的银票摊开看了眼,“还好还好,两千两,够了。”
“怎么赌?”杨不归的表现让叶青衫也放松下来。杨不归不是疯子,也不是蠢货,既然他如此镇定自如,那么就一定是因为他有绝对的把握战胜甚至杀死五毒长老。
“赌我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让他们滚蛋,你信不信?”杨不归甩了甩手中的银票,“一赔二,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叶青衫苦笑,不是因为钱不够,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输。
杨不归人称“生人勿近”。这里的“生”不是陌生的“生”,而是活生生的“生”,也就是说,你还可以叫他“活人勿近”。即使只与对方交手过一次,但叶青衫却知道灵犀境的杨不归已经击败过很多和他境界相同,甚至比他还高的高手,顶尖高手。
可是五毒长老似乎很自信。吴长老那条张牙舞爪的蜈蚣刚刚才让杨不归的脸变成了包子,没有自己解药,杨不归活不过一盏茶。于是吴长老自信满满地站在了杨不归面前,笑眯眯地等着对方被剧毒击倒。
然后吴长老的脸色就变了。
叶青衫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有杨不归这样凛冽的煞气。在吴长老的双脚走到他面前五尺的那一瞬间,杨不归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应该是变成了一尊能毁天灭地的魔神。
冷汗在吴长老的额前淌落,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感到一股来自幽冥的森然寒意扑面而来,将自己层层包裹,不断地侵蚀着自己那剧毒无比的护体真气。
“不可能!”吴长老绝望地嘶喊,一个已经中了自己剧毒的人,居然连真气内劲都不需要发动,仅凭那骇人的煞气就能破开自己的防御让他整个人都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他的眼前。这怎么可能?
天理何在?!
“你们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杨不归勾起嘴角叹了口气,“千万不要离我太近?”
“水镜诀?!”颈上盘蛇的佘长老闻言骇然色变惊呼出声——杨不归的脸竟然在迅速消肿,当伤口流淌的血从乌黑变得鲜红,除了那个他亲手削出的伤口之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中过毒一样。杨不归不可能有解药,吴长老也没有为他解毒,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杨不归从吴长老的心里“听”见了解毒的方法。
即使是常年居于峫岭的五毒长老,也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玄妙无比的功法,修至大成者,可以身为“镜”,映出对手武学之秘以为己用。就仿佛你与之交手的是自己在镜中的倒影。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可长久,但高手相争,刹那间生死即分,又何须长久?
“是‘镜花水月,似是而非’。”回答佘长老的不是杨不归,而是不远处抱着剑匣的谢抱玉,“叶青衫,原来你真是青风的人?”
“我不——”叶青衫想要摇头否认,却无奈地发现五毒长老竟不约而同地退往树丛深处。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吴长老竟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对他拱了拱手。于是他知道自己不论怎么解释,谢抱玉都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就算还有杨不归能替自己作证也不会。
在南门书院的眼中,杨不归也是邪道中人。只因为他练的是江湖正道眼中的邪功“镜花水月”。与自己仅仅因为师从岳之南就成为“邪魔外道”一样可笑。
“看来我们赌不成了。”杨不归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无奈地叹道,“我想我该走了。我打不过他们。”
杨不归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所以谢抱玉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杨不归所说的“他们”当然也不是指随同谢抱玉一道前来的那些书院弟子。谢抱玉很强,但还不是杨不归的对手。杨不归之所以决定离开,是因为他察觉到了谢抱玉身后那个人的存在——
江山居士邵成危。
在许多人眼中,桓州邵家是真正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家传绝学霸气绝伦不输南溟刀王的金鹏刀之外,更因为邵家曾与谢家逐鹿天下,却在占尽上风即将问鼎之时突然退出,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对方。没有人知道当年的邵熙元是怎么想的,但放弃了天下的他却因此悟出了“江山剑气”。从此天下少了一位豪雄,江湖多了一个世家。
邵成危是邵熙元的玄孙,更是继邵熙元之后唯一一个将江山剑气练至巅峰的人。如果不是一心向佛,他今日的成就或许绝不在天道剑圣丁宪之下。可即便是如此,邵成危也早就是洞明境的高手、天下闻名的江山居士。
能够与天道剑圣相提并论的人不多,所以杨不归怎么能不走?他的“镜花水月”终究不是真正的水镜诀,他没有底气面对邵成危。在江山居士的面前,他的镜花水月真的就只是一场空。
“你就是小谢说的那个人?”与谢抱玉一同现身的邵成危并不曾刻意隐藏自己,可偏偏直到他负手走到叶青衫的面前开口说话,叶青衫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很玄妙,就仿佛邵成危不是一个人,而是这天地的一部分。不论他是否站在你面前,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整个融入周围的天地,无比融洽,了无痕迹。
或许这正是当年邵熙元放弃逐鹿天下的缘故——既已同天地,何须恋江山?
邵成危的神态并不威严,语气也很轻柔,可叶青衫却已是冷汗如浆。邵成危不是谢抱玉,面对将江山剑气这门绝学修炼到极致的邵成危,自己没有一丁点儿的机会。
“不错”邵成危打量叶青衫片刻,三指捻须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或可接老夫一招。”
一招,只是一招。这就是彼此的差距。但叶青衫没有选择。陷害了自己的五毒长老们已经消失在树林深处,杨不归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偌大一个峫岭,自己能够倚仗的只有那柄“剑”。
好在长门秀树真的知道该如何压制五感混淆。压制,不是避免,更不是消除,但也远比无奈地承受要好太多。虽然“定魂”的药效最多只有半月,至少叶青衫已经暂时有底气在这茫茫峫岭深处动用那柄“剑”,而不担心自己即使侥幸逃离也还是会被这座大山吞噬。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用那柄‘剑’,自己会不会有一丝机会?”邵成危继续捻须微笑,“老夫听小谢说过,他说你有一柄很不错的‘剑’。老夫同意他的说法。油尽灯枯时还能一剑重创小谢的‘剑’,当然很不错。所以老夫想见识一下。来,出手吧,如果真的很有意思,老夫可以让你离去。可堪入眼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老夫总要给好苗子一个长成参天大树的机会。”
“邵公——”谢抱玉闻言疾呼,却被邵成危抬手阻止。
“小谢啊,既然你派人大老远将老夫从桓州请来,这事就得依老夫的规矩。”邵成危笑眯眯地回头对谢抱玉说道,“莫担心,天塌不了。”
“可是王教习——”谢抱玉不甘心。
“这江湖啊,可不就是你杀我我杀你的么?”邵成危轻轻摇头,“既然小王想杀他,技不如人没杀成,当然只能被他杀了。老夫说的有没有道理?如果你们想给小王报仇,就等下次吧。”
“那么——”
“老夫只是脾气好,不是没脾气。你们书院的事情老夫可没心思管,但你们既然是读书人,就一定不会不明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就算没有他叶青衫,也总会有李青衫、王白衣或者张马褂发现你们的秘密然后抖出来,谢老弟还是那么固执也就罢了,你们做弟子的怎么也学着老家伙自欺欺人?”
眼看邵成危虽笑容依旧,语气里却透着不快,谢抱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领着同伴黯然退下。哪怕叶青衫侥幸活命,他们也没有理由趁机动手。因为邵成危说过,只要叶青衫的那柄“剑”真的很有意思,他就放叶青衫离开。
“好了,你可以出手了。”眼看只剩下自己和叶青衫,邵成危轻轻招了招手,“不要保留,让老夫看看你的这柄‘剑’,假以时日,是否能与丁兄的天道之剑争锋。”
血泪似泣,悲意如潮,寒风凛冽,落叶萧萧。
一滴血泪被风卷起落在叶青衫手中的长剑上,沿着剑脊的血槽延伸出一道血线。长剑震颤,竟作悲鸣,却怎样也挣不落那一道如同烙印的腥红血线。血线继续延伸,长剑血槽已不足以容纳,可长剑不能天地能。于是整个天地都闪过一抹红芒。
邵成危和煦的微笑在一缕血线中凝滞,仿佛与万物一道因这令人愁肠百结的悲苦之意而停顿,在无尽的绝望丧失生气。
血线消逝,天地重现生机,一脸肃容的邵成危低下头默默看着自己胸前的衣衫上那一道细小而平整的裂口里慢慢渗出的血迹,心中波澜大兴。这是怎样可怕的一剑?竟在穿过四十六道护身剑气的阻挡后,还能伤到自己?
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因一个年轻剑手而如此激动过了?邵成危问自己,十年?还是二十年?是了,是整整三十一年!
邵家的绝学是江山剑气,所以邵成危一向视自己为剑手。他关注的从来也只有剑手。
天下间的知名剑手很多,堪称高手的也不少,可在过去三十一年里,能自成一派的人物却屈指可数。天道剑圣丁宪算一个,雨楼纸面执事田子渊算一个,然后,好像就没有然后了。
玉书生谢非鸾的獬豸剑法源自南门书院,而他最擅长的是一管玉笔,不是长剑;
元天谷宗主李之彦的元天剑是家传绝学,虽然李之彦天资不凡,但也只是将之发扬光大,并非首创;
松原宋家后继无人,就算前不久那个宋承宗的出现让人们看到了宋家崛起的可能,可邵成危却知道,宋承宗的松涛剑好像并不那么纯粹,里面多了些别的不太好的东西;
少年成名行侠天下的百里剑王谈也早已死在叶青衫的剑下……
即使是天道剑圣,他“找到”自己的第十三剑时也已年过半百。田子渊悟七杀剑,也是而立之年。只有眼前这个不过弱冠的叶青衫,却已经早早地悟到了一柄无数剑手都梦寐以求的“剑”,甚至还创出了自己的剑法。
邵成危如何能不激动?他终于明白为何眼高于顶天下无敌的岳之南会将这个年轻人收为弟子——只有他才有资格教这样一个年轻人什么是剑。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个年轻人会奇怪的没有境界——一个以凡人之身领悟到天地间至杀之“剑”的人,怎么能用“境界”来衡量他的“境界”?
“此剑何名?”邵成危目光炽烈,声音竟有些颤抖。
“不知”叶青衫垂首。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自己的这柄“剑”。所以十三年来,他一直用“这柄‘剑’”或“那柄‘剑’”来称呼。而岳之南曾经用的也只是“你的‘剑’”。
“理解”邵成危颔首沉吟良久,却发出一声长叹,“老夫亦不知。老夫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丁兄的鸣烟剑与南门书院的獬豸剑可不令古人上古十剑专美。一柄借天道,一柄行霸道,可今日方知,原来这世上还有一柄天地至杀的杀道之剑。梁方王谈之流死的不冤!不!能死在这柄‘剑’下岂止是不冤?根本就是一位剑手的无上荣耀!杀死他们的不是你,也不是这柄‘剑’,是天!哈哈哈哈——”邵成危纵声狂笑,声浪滚滚如雷,惊起飞鸟无数。
“不错!很不错!你可以走了。老夫等你五年,够不够?”
“不知道”叶青衫摇了摇头。
难怪自己每次动用这柄“剑”都都会五感混淆;难怪岳之南从来没有指点过他这柄“剑”该如何用,更再三感叹这是一柄不该由凡人驾驭的“剑”;也难怪他会让苏心檀在青风起时才转告自己那句“绝情者绝顶,无情者无敌”。心中有情,又怎能驾驭这柄至杀之剑?也只有驾驭了这柄至杀之剑的人,才能面对蹶石伐木无坚不摧的青风。可自己当初是怎么悟到这柄“剑”的?为什么是自己?
叶青衫只觉得心中一声凄厉龙吟,仿佛有一柄剑欲挣脱剑鞘的束缚,光寒天地直贯九霄。可惜却怎样也挣脱不了那只“情鞘”。叶青衫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在牵挂着什么。叶家已经灭门,岳之南也早已身死,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如此在意?竟能束缚住心中那柄至杀之剑。
一个名字突然跳了出来,就如同天神的巨手,悍然将那柄已经绽出森然剑芒的至杀之剑按回了鞘中。神剑还鞘,留下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为什么会这样?叶青衫大惑不解。或许,只有当自己完全记起那段自己全然“忘记”,甚至从来不知道的“过去”,才会找到**。也只有找到这个**,他才能让心中那柄“剑”挣脱束缚。
“不知道?”邵成危蹙眉,旋即又释然,“理当如此。无妨,老夫今年虽已六十有二,但身体康健,可以等。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年轻人,莫要让老夫等得太久。”
“好”叶青衫点头,“此剑出鞘之日,晚辈必投帖登门,与居士的江山之剑全力一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