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海山家的茅草屋里多出了两个人。那个大鼻子、厚嘴唇男人,是景良的继父。旁边一头乌黑短发的,干练却精神的女人是景良的母亲。尽管嫩黄的脸上爬满皱纹,却依旧诉着她当年风姿。
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日子过得是紧了又紧。即使这样,却能让一个未婚的男人取了她这个已有四个孩子的女人,接受这么一大家子,的确是不容易的。这一方面说明景良继父的心善,另一方面则足以说明当年海山奶奶的风姿是多么地卓越,说是徐娘半老,倾国倾城,也似乎一点也不为过。
二老是在英子事先托人捎信过去的情况下才来的。英子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要人捎过信,二老似乎从带信人的口中也得知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把老家的农活一扔,立马就和老伴登上了来这的轮船。
这个好久未见面的奶奶来时给海山带了很多糖果,海山乐得都合不拢嘴。一直围在奶奶身边,一口一个‘奶奶’地叫着,逗得奶奶心花怒放,更加地疼爱这个孙子,仿佛心头肉一般。
英子坐在桌子对面,欲言又止。今天的谈话,她甚至都没有通知娘家人过来,她也不想在事情未闹大之前就惊动所有人,景良父母是她最后的希望。也许把海山身世的事情告诉了景良父母,他们才能更加了解景良现在的状态,自己如果想走,也能走得更容易些。可是经过再三地思索后,她决定不告诉了他们,从心里讲,她不想离开,并不是怕养不活,而是怕海山心里留下什么阴影,如果让海山知道,他并非她的亲生,天知道又会什么惹出什么乱子,她根本不敢往后想海山自己知道真相的结果,她只能隐忍,真到景良悬崖勒马的一天。
人们总是在头脑一热的时候做些傻事。
英子已经想了半年,头脑也无比清醒,她决定从这一刻开始,无论谁问起,哪怕以后海山长大了,因为意外了解到一些蛛丝马迹,自己也要一口咬定,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并以性命去保证。
“爸妈,今天请你们来有个事想跟你们汇报一下,”英子坐在桌子对面,一脸严肃。
“英子有什么事弄得严肃的,景良呢?他去哪了,你们怎么不到大屋那边去住,倒在这个草屋里添起了锅灶,连电视也搬过来了?”海山奶奶是明白人,心里早就起疑心。
“我听老二说他们打算买第二台电视机了,那会来找我和他三弟借钱呢,准是图这边离天星街比较近,自己的田又在边上,上街买农资也方便,又热闹才把东西都搬过来,当个临时的住所,这也没什么不好!”海山爷爷见婆子问,笑眯眯地猜着。
“不对,老头子,他们结婚的铁床都搬过来了。英子,你告诉妈,你跟景良是不是闹别扭了,你就搬到这边来了?”海山奶奶觉得事情不对,事情绝对没有老头子想得这么简单,要不然她也不会大老远地托人让他们二老过来了。
“人家就不能换个大床么?”老头子仍不甘心。
“爸妈你们也别在猜了。景良现在迷上了赌博,赌输了就借钱赌,借不到就骗亲戚的钱去赌,那边的大房子上个星期让他给卖了。”英子打断公公婆婆的对话,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二老完全处在震惊中,一时无言。
“爸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房子都卖了,他还出去赌博,昨天到现在就没有回来过。我说也不行,说多了他就打我,有时连着孩子一起打,我不知道这日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钱都在他手上,现在我们想去街上买个醋,买个盐也都不行。请你们二老来,想请你们劝劝他,如果实在不行,我只好带着孩子单独去过去了。”
更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海山咔嚓咔嚓地嚼着饼干的声音在茅屋里响着,像一只木虫蛀食着屋里的木头,这个茅屋随时都会倒塌似的。随后一声愤怒的喊叫声就响彻屋里。
“这个孽子,跟他老子一个得性。他老子就喜欢赌博,原本家财雄厚,硬是让他抽大烟把屋顶上的脊梁木都一根一根地抽得卖完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老太太声音虽然虽大,捶着完全下垂的胸部,带着哀嚎的声音,脸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伤痛的神情,更多的是愤怒。
“老婆子,别说了,孙子还看着呢。”海山爷爷提醒。
老太太停止了干嚎,只是露出更加心痛的表情。一座房子就这样没了,这比他那个老子败得还快,他老子还只是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抽地卖的,他倒好,一口气卖了整个房子。气得老太太当时就恨不得高血压发作。老太太可没有什么高血压,如果有,她也早就不在人世,早就给活活气死无数遍了。
“英子,这事你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帮你出出主意,他这样你就不好好管管地吗?”老太太看了看海山爷爷,话题突然一转,似乎有点责备英子的味道,声音似乎都是在喊,“你就这么甘心让他把房子卖啦?”
“爸妈,不瞒你们说,不是我不想管,是我管不了。家里的一向他管钱,我怎么干涉?他把房子偷偷地卖了,我一点都不知道。一开始骗我说要把这边也搞得像一个家,方便干完农活后好休息,谁也没有想到他其实早就开始打房子的主意了。后来我过去那这的房子里才知道,他早已把屋卖了。人家心好,还让我拿了些东西,”英子讲着讲着就哭了出来,性格再刚强的女人也有脆弱的时候,英子对外性格是很刚强,但对景良,她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妈,你说让我怎么管?我打又打不过他,你看看我和孩子身上吧,还有前天被打的淤青还在呢。”
奶奶一听,急匆匆地拨开腿上孙子的衣服看,顿时火冒三丈,‘这狗娘养的’,‘这小畜生’,开口就出,丝毫没有觉得已经骂到自己了。
“他一输钱就拿孩子撒气,这次孩子的语文数学一个考了100分,一个考了98分,他回来输了钱,硬是觉得没有考到双百分,拿着棍子就打,我为了给孩子拦,也挨了好几下。”英子说着也卷起袖子给二老看。
“看来老二得好好管管了,要不是他住的离我们很远,管也不方便,哪有今天的事!?我这把老骨头虽然老了,但对付他们还是措措有余的。”继父一看,也登时坐不住了。
农夫出身的海山爷爷,虽然个子不高,但力气却很大,以前带着几个小子出去20里地外的输油管道去偷煤油回来点灯的时候,完全是他用肩挑回来的,一挑就是两桶。路上儿子们只是偶尔地换一下手,让海山爷爷暂时休息一会,又接着挑。爷爷身上的肌肉早已经是结实如板,虽然面相和善,脾气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发火,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很快,他们三人便来到一个隐蔽的黑赌场,这种赌场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自从改革开放后,赚钱逐渐成了大家甚至国家的首要目标,看着那些幸运的人发了财,大家都眼热了,也想赚快钱,而赚快钱的方法除了赌博又还有什么?
海山爷爷冲了进去,拎小鸡似的把景良从牌九桌上拎了下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好打,景良觉得没有面子了,大胆地还手,但明显也只是招架的多,防守的多,控制的多。一大群赌棍也不赌钱了,全部围了上来,看着父子二人,犹如看武打电影一般。
海山爷爷双手被景良被控制住了,一时竟没办法动手。
“咦——你还还手?你个**养的,你个畜生!”
海山奶奶见景惊怒,大骂大嚷地也加入了打人的行列,完全没有一个五十多岁老人的样子。她操起一根从家里带来事先准备好的粗木桩子,对着景良的脊背就是一阵猛打,登时血痕隐隐透着白色的背心显现出来。景良吃疼,只能腾出手去接木棍。本来只比景良弱一线的继父立马又恢复了自由,立刻与老婆子两面夹击了起来。
围观的人当然不会干出手相救这等蠢事,他们巴不得他们打得久一点,打得时间长一点,好饱饱他的眼福。这是人家家里事,人家父母管教儿子,他们是犯不上管的,不然那就是多管闲事,既然人家是父母,想来也不会下多重的手的。在他们看来,老太太的木棍就没有落在儿子头上,就足以说明,事情不是那么严重得不可挽救。英子也没有去阻拦什么,只是默默地挤出观战的人群,带着孩子,离开了。
走就走吧,也许走了,对大家都好。她不想再看下去,她不想关心事情最后的结局。她去帮谁好呢?帮公公婆婆?还是帮那可气的丈夫?人啊,最好是死了。只有死了才了无牵挂,只有死了才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