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靠河吃水。这说的是一个地方人们的生存依靠与当地的自然条件是息息相关的。因此,很多地方的取名也会以这些显著的地形地貌作为参考。沿河村就是表哥正德所在的村子,虽然取名沿河,却并不邻靠总干渠,只是相对其它村子来说,离得近而已。
离得近就是一种优势。这里的农人本可以以齐家铺为契机,种点农作物,作点小生意来缓解自己的穷困,可是除了少数几家勤快且脸皮厚的农人之外,大多数农民都愿意呆在家,种着刚好养活自己,完成生产任务的粮食,吃着自给自足的果蔬,一派世外桃园的景象。改革的春风吹拂着大地,似乎也只吹到了它隔壁的三湖,却没有能眷顾这里,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逸着,享受着做为农民独有的清闲。他们绝不会想到的是,十几年后的日子,他们都生活得有声有色,房子都是漂亮得晃眼的小洋楼,可里面却只生活着老弱病幼的局面。
沿河村里只有一名黄姓大夫,负责全村上百户人家的看病问题。他家是一个小三间的青瓦屋,青绿色的砖,青绿色的瓦,连堂屋里地上泥土的颜色,甚至都是青绿色的。这个小三间的青房子当然没法和徐医生家的房子比的,徐医生家的是红砖红瓦红墙的大房子,远远望去非常醒目,甚至连地上也用水泥砌过一遍,光滑蹭亮,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一件事。虽然仅仅只隔一条河,两边地方的经济差距却有着天壤之别,这从房子上最能体现出来。
和老徐家的红房子比起来,黄大夫家的房子可谓是简陋不堪,可再怎么显得简陋,他家也绝不算是垫底的,甚至还算是中上游偏很上。沿河村里还有很多房子是茅草屋做的,只需要一丁点小火星,就能烧个精光。
在孕妇深一步浅一步的带领下,她们来到黄大夫家,这个没有洁白衣服的医生,穿的是青色的大褂,不像医生,更像是一个青色道士的幽灵,很好地融入这青色的环境里。当听英子讲病是门痊疯后,黄医生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这病我没有听过,你们敢快带到会治的地方去。动作快点,别耽误了孩子。”这是黄医生的第二句话,也是最后的一句话。
英子没有迟疑,早断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知道时间就是生命,拖一刻都是可能要了她孩子的命的。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果,她也决不允许什么三长两短的事再次发生在海山身上。
景良也出来了,带着英子走了,急匆匆地。与他们一起走的还有三妹和明秀堂嫂,其它亲戚们也暂停麻将,一堆又一堆人站在门口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去。本来英子大姐要跟着一起去的,可南河的大嫂子明秀坚持要跟着,让英子大姐留下。当初若不是她帮衬着自己的丈夫强劝英子过来,那也便没有这么一回事。这个善良的妇人,只有亲眼看见孩子平安无事,她才能安心。
英子大姐即使再担心妹妹,最后还是被迫留了下来,随同明秀来的三个孩子以及英子大姐自己的三个孩子,都需要一个大人在旁边看管着,忙着打麻将的艳菊的两个孩子更是需要看管了,明秀嫂子一走,这八个孩子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英子大姐的身上,以防这些孩子再闹出什么乱子来。指望那几个打麻将的男人来看孩子简直是痴人说梦,也许孩子早都闹翻了天,而打麻将的男人们也还只是关心着自己的麻将糊的是五筒还是八万。
四个大人加一个婴儿,急匆匆地沿着土路走了。路旁的小河里,一个婴儿模样的小孩却站在河中间的水面上,茫然地望着四周,一圈细小的涟漪从脚下荡漾开去。
红色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照耀着朴实宁静的南河队。蓝色的轻烟从厨房的烟囱里、瓦缝间冉冉升起,凝在空中,久久不散,如同仙境。徐医生家的红砖屋在红色的夕阳下,更加红艳起来,暖洋洋的,就像一尊弥勒,微笑着卧在那,向着太阳微笑,仿佛太阳遗落在人间的孩子一般。
他们四人是在两个小时后才赶到老徐的诊所,到达时海山已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呼息着,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女人的怀里,若不是瞳孔还没有散,女人几乎认为他已经走了。
来的路上,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的英子不断地给他急救着,侧身抱着他,时不时轻轻地拍拍后背。她不能让孩子自己的口水把自己给呛死了,而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每隔一断时间,她就掐孩子的仁中穴一次,每次掐一次,海山就有点反应,面色稍微缓和一些,也不睁眼,闭着眼睛在那儿哭泣,一会工夫没有,孩子又会昏睡过去。因为英子用力的缘故,海山鼻子下方已经肿得老高了,但她必须这样做。她不能放弃,让孩子彻底睡着,她怕在睡梦中孩子就这静悄悄地走掉。
“怎么了,一个月不见,你家儿子又想我了?上次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回去了就不要再来啦,治得我都厌烦了。”老徐第一眼见到的是男人,知道肯定又是把孩子带来了。这十个多月来,他见的最多的病人就是海山,自然也熟络起来,习惯性地跟男人开起玩笑来。
当他第二眼见到女人哭肿的眼睛时,那一脸弧线的皱纹立马拉直,笑脸即刻也收了起来。他迅速地从墙上取下听诊器戴上,虽然这个动作没多大作用,但这个多余的动作却代表他真正开始认真对待了。此时的老徐不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开玩笑,而是以一副尽量专业的态度,来对待病人。
他从抽屉里取出针灸用的钢针,轻车熟路地治疗起来。不得不说,海山的病就服钢针。当海山头上身上满是钢针的时候,海山的情况才稳定下来,脸色也由青紫转成潮红。
见着海山被扎得跟刺猬一样,英子心如刀绞,内心十分后悔,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过去,等他长到门栓高了,病也好了,再放心带出门也不迟。英子并没有流泪,也许是流干了,哭累了。海山的情况总算是得到了控制,三妹和大嫂则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么恐怖的一幕,心里还犯着紧,仿佛这泛着寒光密密麻麻的钢针不是扎在孩子身上,倒是扎到自己身上一样,浑身地不自在,纷纷落泪。
时间一个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着,几个人都坐在那长椅上,眼睛望着海山,希望他能醒来,哪怕是望他们一眼他们,不说话,她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有时候希望,就像夏天飞走的小鸟,很快地就不见了踪影。
太阳下山了,夕阳铺天盖地,他们并没有等到他醒来,海山仍就满脸通红地躺在床上。
“徐医生,孩子还要多久才能醒?”英子已经不止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按往常来看,早就应该醒了啊,今天还真是奇怪了。”徐医生下午也有两个老病患来看老毛病,但他只是匆匆给他们抓了点药,就打发他们回去了。更多的时间他都是陪在小东西身边,时不时给他听个心率,转动转动钢针,活活血络,“你看他躺着多安静,证明门栓疯是控制住了,至于为什么没有醒,我还真不大清楚。孩子现在又有点发烧了,我再来量个体温。”
“395度。得尽快降温!”
“徐医生,我家孩子就早上吃了点东西,现在还没有吃,怎么办!”女人问着。人是铁,饭是钢,一个大人,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更何况一个生病了的孩子呢?
“不要紧,待会我让茂才给他输液的时候带葡萄糖进去,他就不会饿了。”
……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等待的时间也总是那么长,度日如年。漫长的等待中他们等来了吃完酒席回来的人,男女老少,20多人,全部蜂拥而入,诊室顿时连站立都困难。大姐提着饭菜来了,用保温的木饭盒装着,还是温热。大姐知道他们肯定顾不上吃饭,特意打包带了来。甚至连刚刚娶了儿媳妇的表哥也跟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两瓶黄桃罐头,探病来了。
他们得知海山情况稳定了,并没有再恶化,可暂时也没有办法让他醒时,便也各自回家去了,只能等明天再过来接着探病。只有女人的两个亲姐妹留了下来,陪着她。等到天晚了,女人也打发两个姐妹去自家去睡了,男人凌晨的时候也被她打发了回去,睡觉去了。女人则一直睡在孩子旁边,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回忆着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哭哭笑笑。
她感谢上天,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赐与了她一个孩子。但又不知道上天到底是谁。观音菩萨?土地爷爷?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她所知道的上天就是指这一些神的总称,甚至她死去的父母她也认为是天上的一份子,而且无时不刻地关注着她。
人死后,不是上西天,就是下阴间了吧。她当然相信自己痴情的父母是上了天上,成了神仙的。她便一直祈祷着自己的祖上,能保佑自己的孩子渡过难关,但又怕其它的神灵们听到不高兴,认为冷淡忽略了他们,坏了她的愿望。她又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把自己所记得的神明全部求上一遍,末尾了还得加上,“不认识的神明莫见怪,求你们也来保佑我儿子渡过难关。”
一晚上她就不停祈求着,有时,求的顺序打乱了竟也会焦急惶恐一会,生怕哪个神灵计较自己的排位问题,而又从中使了坏,作了埂。她又特意花一点时间多求他几遍,先请求他的原谅,又厚着脸皮请求他的保佑。
人在大自然面前是脆弱的,在死亡面前更是如此。谁都无力去挽回什么,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祈祷奇迹。至于结果如何,是幸福的眼泪还是辛酸的泪水,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