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的身子沉了很多。腹部浑圆隆起,总是想吃东西,吃了几口却又觉得腻。青纹和萼儿每日变着花样,连哄带骗的,她却越吃越少。
这个季节,正值海棠花谢。花瓣飘零,一地破碎,宛如粉色的雪。她总是想到罗敷,又想到那日在灵堂,东陵君和他的陶元夫人伤心欲绝的模样。便让青纹扶着她,去栖梧堂看看。
罗敷已经不在了,东陵君走时又带走了姜姜,一院子的丫头也都纷纷打发去了各个房。昔日花繁叶茂、活色生香的栖梧堂俨然成了空院。这个时节本来就萧条,空荡荡的秋千架独自垂在葡萄藤的枯叶黄枝下,更添了人去楼空的悲凉。
相思伸出手轻轻抚在秋千的绳索上。今年栖梧堂的葡萄还没来得及结出果实,便这样萎谢了。她有一些感伤,始终还是难以相信罗敷已去。这一切太突然了。那么单纯美好的人儿啊,上天怎么舍得?
她在栖梧堂静静的坐着,直到晚膳时分,才在青纹的催促下往回走。
一进慢香堂,便闻到诱人的食物气味。萼儿站在门口,捂着嘴笑得不同寻常。
“做了什么好的?这么香?”青纹忍不住问道。
萼儿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更加神秘:“王妃怎么出去了那么久?快请进内室。”
相思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这个调皮的小丫头,到底还是个孩子。
刚走过屏风,便瞧见陆离颀长挺拔的身影正立在她的绣台前。拿着她为孩子缝制的肚兜和小鞋,仔细的端看着,笑得温暖。
“王爷。”她笨拙的行礼。
“你身子不便,以后这些都免了。”
他走过来扶她,青纹见状知趣的退了出去。
她的发间有一片葡萄枯叶,陆离不动声色的拿开。
原来她是去了栖梧堂,难怪脸色不好,一定又触景伤情了。陆离在心里叹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变得容易多愁善感了。在他的记忆里,她可不是这样的女子啊,她坚韧、淡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少有这样的悲戚神色。
“听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这样怎么可以呢?”他的语气温和,有淡淡的责怪,亦有淡淡的怜惜,更夹糅着淡淡的宠眷。
他掀开了桌上的兰花紫砂汤煲的盖子,立马香气四溢。他沉默又温柔的盛好一碗,放到她的前面。她有些疑惑的抬头望他。
“难道要本王喂你吗?”
相思抬起手腕,用汤勺轻轻的撇着这一碗鲜香的奶白美汤,更加觉得香气扑鼻。虽然是肉汤,却毫无油腻肥浓感,反而极尽清香醇美。相思轻轻吹凉,小酌了一口,“是鱼汤?”
陆离的眼神温柔,“红鲷。”
相思惊讶。红鲷生存在深海,灵活迅猛,很难捕捉。因为营养丰富、昂贵珍稀,又被誉为“帝王鱼”,每到秋冬,甚至比黄金还贵重。她的勺子轻轻搅着这汤,淮山药、芡实、枸杞、桑椹子、雪梨、嫩姜。
“这汤真的是费功夫。红鲷鱼肉质细腻却肥厚,为了去油腻,不仅用了淮山药和芡实一起熬煮,鱼肚子里还放了桑葚和梨片。”相思说着,眉头却悄悄的凝了起来。
陆离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他的眉眼皆透着温柔:“何止。为了合你的胃口,鱼肉也事先用竹盐和樱叶渍味,又隔水用稻米一起蒸煮,以去除肥腻。”
相思听着,心里却并不高兴,反而还更沉闷了一些。
她又想起了栖梧堂的萧条和冷清;想到了笑语嫣然的罗敷孤独又苍白的躺在灵堂里;她的父母是东陵君和陶元夫人,那么矜贵、那么骄傲,却哭得那么悲恸无助。而她们的夫君——七王陆离,并不曾因为自己丧妻而有分毫的难过。
如若,死去的是她,而有身孕的是罗敷,他是不是也会这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用了这么多的心思去备一份红鲷汤?却不曾因为生命的渺小脆弱,以及难测的旦夕祸福,而有一丝的惆怅?更不曾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而有一点点的难过?何况这个人,不是不相关的陌路,而是他的妻子啊。
她的沉默以及眼睛里的凉薄,印在陆离的眼眸里。
陆离眼中的温暖快速的消弥,又恢复了一片冷清。“怎么了?”
她抬起头望着他,他的眼睛冰冷坚硬。仿若是没有心的人。
她想开口问一问他,罗敷之死他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却奈何说不出一个字。
可是她欲语还休的模样却宛如是一盆冷水,陆离没有再说话,拔脚离开了她的房间。
他来的时候脸上有着暖意,走的时候却匆匆,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萼儿见状,连忙跑进内室,见那一砂煲的汤似乎分文未动,连忙问道:“王妃没有吃吗?”
“吃不下啊。”她的脸色不好,胸口更是闷闷的,有着千头万绪的失落。
抬眼对上萼儿困惑的眼神,她苦涩的一笑:“这么好的红鲷,这么复杂的蒸煮功夫,是我暴殄天物了。”她伸手握住萼儿的手,“谢谢你费心,为我做了这样精致的吃食。”
“呃……”萼儿错愕的睁大眼睛:“王妃,这不是我做的,是王爷啊。您不知道吗?”
什么?
相思惊讶,又低头去看这一碗鱼汤。
红鲷事先用竹盐和樱叶渍味,又用稻米铺垫隔着水蒸煮去除肥腻,淮山药拍碎成泥浆,裹住鱼肉,又加了芡实、枸杞慢火煲着。她有着身孕,味觉更娇气敏感,吃不得油腻,也吃不得腥,鱼肚子里除了嫩姜,还塞着桑葚子和雪梨片。定是仔细的照顾着火候,细火慢炖的煲了得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才能够肉质如此细腻,入口即化,而汤则晶莹鲜美、甘醇香浓。
这样精妙的心思,居然是他?
她又想到他冷峻的面庞,似乎永远没有情绪,也没有任何弱点。可是这一份温暖却又真真实实的被她握在手里啊。
她看着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红鲷鱼汤,你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她刚走至回心苑,便看见陆离站在乌樟树旁,那只给他传信的黑尾信鸽正站在树梢上,长长的黑色尾巴翘着,小脑袋灵巧的左顾右盼,咕咕的叫着仿若是小心的催促。陆离抬起右手喂它,它便默契的俯下身子,用殷红色的小嘴巴轻轻啄食。
这一幅画面和谐美好,相思不做声,只是出神的望着。
“好吃吗?”陆离淡淡的口吻。
相思刚要开口回答。
又听他说:“吃了这么多还没吃饱吗?”鸟儿咕咕的回应了几声。
相思哑然。原来,他是在跟鸟儿说话。
她远远的站着望着他。他的身形挺拔,透着锐不可当的贵族锋芒,面貌俊美却冷漠,看着那只黑尾信鸽时,眼神却罕见的温柔,也很寂寞。
忽然心里荡漾起湖水般的柔软疼惜。原来他不是没有心,他的温柔和寂寞都被深深的掩藏了起来,放在别人看不到的位置。
“没有啦。”他拍了拍手,掸去谷米的碎屑,鸟儿却不相信的咕咕咕咕叫。陆离摊开双掌给那鸟儿看,“都被你吃完了。”鸟儿却径自从树梢飞了下来,落在他的右手,仔细瞧看了一番,又跳去他的左手。这才又垂头丧气的嘟囔着飞回了枝头。
这一幕,惹得相思忍不住低头浅笑。
陆离听见声响,回过身去。
这几日起风了,她却连斗篷都没有披上,穿的那么单薄,还一直站在风口。
陆离心里还生着她的气,本来不想给她好脸色,想像寻常那般板着脸自顾的走开。却最终还是被自己打败。只好一边在心中暗自咒骂自己婆妈,一边往她走去,解下自己的黑色斗篷,覆到她的肩上。也不说话。
厚实的斗篷带着他的温暖体温和龙涎香的沉着气味,将她温柔包裹。相思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他俯身跃至马下,从马蹄下捞出摔倒的孩童,又行色匆匆的扬长而去,也是像这般的面色冷峻。
她陷入记忆和思索里,抬起手轻轻的放置在他心口的位置。他的心跳沉默却有力。她想起那个暴雨之后的清晨,她从风寒和对父亲的深切忧虑中挣扎着醒来,看到那张他留给她的字条——放心;在她酒醉后,他和衣抱着她一整晚,只因为她睡着时还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在胶口的山涧中,为她挡去那一剑……这样的他,怎么会是冷血无情的人呢。就像他隐藏好自己的寂寞和喜悦一样,也许他只是把心藏了起来,连同在乎和悲伤。
“你在找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怕她着凉,为她披上斗篷,却见她发起了呆,还眼神飘渺的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相思这才惊觉,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掌和思绪。
“谢谢。”她收起恍惚的神色,露出暖暖的笑容。原本悲悲戚戚的心似乎没有那么压抑了,对他的质疑和责怪宛如烟雾迅速四退散去,心又被那些记忆烘暖。
“什么?”
“红鲷鱼汤。真的很好喝。”她的神色有一丝讨好,同时也很愧疚。想到他千金之身,又日理万机,竟然亲自为她费时费心的煲汤,这是多大的恩宠?她却一心以为他凉薄,现在回想,只觉得是自己冒犯和无状了。
忽然又生出了一丝的讶异,这不像是自己啊。她是一贯的隐忍自持、谨慎识时务,何时起居然这么情绪化了,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吗?口味变了,连性子也跟着变了?她居然愈发的胆大,方刚在慢香堂那般,分明就是给他脸色看啊。他没有与她计较,也许是因为顾忌她的身孕,也是她走运。
“为什么王爷要对相思这么好?”她不敢看他,小声的问道。
陆离哑然。
她自顾的说:“相思有孕的这段时日,王爷实在是过分宠溺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要宠坏了相思,相思真怕日后无状,犯了大罪。”
陆离看着她此时的神色,已经在心底瞬间的原谅了她。不仅怒气全消,还添了一丝的怜惜。不会的,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错,我都不会伤害你。他对自己说。
轻轻揽她入怀。
想到刚才在慢香堂,她还一脸的悲愤,现在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又变得如此温顺。
果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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