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羊宜耗尽了毕生所学,总算不负所托,将命悬一线的不归硬生生的救活了。
不归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仿若是沉到了黑暗的湖底,整个身体都浸泡在一个鸦雀无声的梦境里。无法计算到底是过了多久,他似乎感受到遥远和模糊的光束,他追寻着那道光,慢慢的恢复了意识。
“王爷?”不归想撑起自己的身体行礼,却被陆离按下。
“无需多礼。”
“王妃她?”不归最想知道的,便是罗敷的安危。他看见陆离一身黑衣,心里便忐忑和惊慌起来,可是他连想都不敢乱想,最最怕的就是她有所不测。
“她,没事。”陆离淡淡的开口,屋里已无闲杂人等。只有他与不归。
“不知王爷为何一身丧服?”不归问道,他的心中牵挂着罗敷,想问她是否安然无恙,却又心虚。心中的疑惑千千万,他是如何回到王府的,又是怎么死而复生,掳劫他们的是何人,又是否已经落网,可是他最最最在乎的、最最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罗敷的消息。
虽然他不敢去想,更不敢承认,可是他心中却清楚自己对罗敷已经超过了主仆之仪。而他本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啊。也曾无数次暗下决心,甚至还在惊蛰楼狠狠地痛击了自己一掌,可她就像是最妙曼无邪的魔障,已经悄无声息的深入了骨髓,他越逃避越推脱,便越浓郁越深刻。就连死,都无法令他忘却她。可是这样的感情让他痛苦,让他鄙夷和痛恨自己,他甚至不敢直视王爷的眼睛,只是更加觉得自己卑鄙。
陆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语气仿佛泉水,平淡却不冰冷:“你,想要她吗?”
不归的心刹那间紧紧的蜷缩了起来,罪恶感仿若天罗地网,他无处遁形。他这一生平淡却坦荡荡,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慌乱和不安过。他对不起王爷,哪怕现在立马死掉,依然难辞其咎。
“不归该死。不归不敢欺瞒王爷。可是不归深受王爷恩惠,从来不敢对王妃有非分之想。是不归逾矩,与王妃无关,不归愿自行了断,求王爷不要迁怒王妃。”
陆离淡淡一笑:“她也是这么说的。”
不归诧异,是他听错了吗?
“她甚至愿意为你而死。”陆离的语气淡淡的,眼神却柔软。
他没有生气,反而有一丝感动,也有了一丝困惑。他习惯于封闭自己的内心和感情,因为他认定了无欲则刚,而爱却让人软弱。可是不归和罗敷却让他震撼和感觉美好,有哪种爱比死更迷人呢?他又想起那日相思对他说的话——爱让人有了软肋,也让人仿若有了铠甲,可以去做无畏的牺牲。她也是这样的爱着他吗?
“她吃了假死药。已经陷入了闭息的状态,药效可长达十天,十天之内可以不用呼吸、不用进食,与死亡无异。等到过了发丧的日子,我便会让溪风秘密的将她挖出来,然后便送你们离开盛京。你是胡人,更适应大漠的生存,我已经和逻些的可汗说好了,以后你们便在那里隐姓埋名的生活吧,他会给你们新的身份。往后,再也没有了不归和罗敷。你我也不能再见面。”
“王爷……”不归闻此,内心竟然沉重到说不出话来。“不归实在惭愧,欠王爷的这一世都还不清。”
陆离眼中闪过一抹不舍,沉默良久才开口:“你和溪风是我最亲近的人,你并不欠我什么。我本想用罗敷来钳制东陵君,皇后则想用罗敷来监视我。可是她的心性并不适合王宫里的生活。牧羊赶马也许辛苦,却遂了她自由自在的性子。你且好好调养身体,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有好闻的花香被阳光烘焙的暖暖的,温柔的氤氲在空气里。羽扇般的长长睫毛仿若是蝴蝶忽闪着翅膀,罗敷终于缓缓的醒了过来。她似乎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中的她仿若站在天空的云端。最后的记忆是她吃了七王的毒药,以求他放过不归。
她有一丝恍如隔世,她已经在阴曹地府了吗?
轻轻转动着眼睛,是颠簸的陌生场景。忽然,她猛然坐起身来!她在一辆马车里?!她有一些错愕,原来阴曹地府里也是有马车的。她迟疑着掀开帘幔,明亮的阳光如泉水般顷刻间倾泻在她的久睡的眼睛上,明晃晃的好刺眼啊。她连忙眯起眼睛,偏过头去。香气更加的扑鼻,是泥土的清新味道和空气里的温暖感觉。等到眼睛适应了光亮,她又缓缓的偏过头往窗外看去。天啊,好美!
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金灿灿的花田,一望无际、连绵不绝,仿若是没有尽头,开的这般自由绚烂,金黄耀眼。湛蓝色的天空也比记忆中任何一个时候的,都要更加的明净晴朗,仿若是倒扣着的海洋,似乎会随时倾泻而下将桑田变成沧海。远处还有一只粉色的蝴蝶纸鸢无忧无虑的在天际安静悠闲的飘摇着。这一幅画面安稳静好,美到极致。她痴痴望着,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是什么花?居然这么美,我却不曾见过。”罗敷轻声的自言自语。
“是油菜花。”
“啊?”罗敷吓了一跳,她不知道马车里还有人。她扭过身子往后看,是不归!竟然是不归!
眼泪一下子不设防的涌上了眼睛,她扑过去,伸出手轻轻的抚在他的脸上:“不归,竟然是你?怎么会是你?难道你也死了吗?王爷不是说乐羊先生一定救的活你的吗?怎么你也会在这里?”
好奇怪,他的脸颊居然有着温热。难道他们不是死人吗?她这才注意到,原来方才,自己一直枕在他的腿上,才得以在如此颠簸的马车里睡得那么安稳。
温暖的柔情在他的瞳孔里四散,他的面色不似之前那样的严肃,他再也不用躲避和隐藏自己的内心了。不归安静的看着她,笑容温暖,他缓缓的伸出了大掌,也抚上了她的小脸:“是啊,以后我们就是孤魂野鬼了。”
他从怀间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置在罗敷的手中。罗敷打开一瞧,居然是那把水冬瓜木做的海棠梳篦!原来他一直都留着。
秋日的阳光烘暖了果实和种子的香气。马车外,是金秋一望无垠的油菜花海,开的温暖肆意,无拘无束。
东陵君仿若是一夕间苍老。
过了罗敷出丧的日子,他也要携着夫人回东陵了。
去皇宫中拜别皇帝,皇帝自然是感觉愧对。当初是他瞧见罗敷初长成,性子是小女儿家的娇俏,又生的那么明媚貌美,才一时兴起开了口要留下罗敷做他的儿媳。东陵君疼爱这个女儿,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罗敷恰恰选了七王,而他又想借此来缓和皇后和七王的关系,才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桩婚事。
谁料到,居然会演变成这样!
东陵虽然是东南方向临海的小郡,可却繁华富庶。
不仅年年进献价值不菲的珍珠与珊瑚,更因为其不可小觑的海上作战实力,才为大奉免去了海盗的进犯和滋扰,是大奉国不可缺失的东南屏障。
如若因为罗敷之事,让东陵君心生嫌隙,造成两国交恶,那大奉就会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尽表了哀悼之情,奉送了许多金银财宝,又将罗敷遇害之事尽数推到了桂嬷嬷的头上。东陵君是皇后的亲弟弟,有什么仇恨也只肖是他们东陵罗家的事情。
“弟弟今日就要回东陵了,怎么不来长乐宫看望姐姐。”
东陵君刚到了德胜门,便听见皇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缓缓的转过身去。面色凝重。
皇后将发挽成简单的垂云髻,只是斜插了一支白芙蓉玉簪,一向雍容明艳的脸竟然不施粉黛,平添了几分憔悴。
“今日风大,怎敢担当阿姊大驾?”东陵君的语气宛如锋利的薄冰,讥诮且蕴含着怒意。
“弟弟这是什么话?”皇后眼底含着泪水:“罗敷殁,你伤心难过,本宫也伤心难过啊。”
东陵君闻言,面露怒色。往前跨了一步,咄咄逼人却又小声的说道:“阿姊整日忙着与七王争权夺利,又哪里会在乎罗敷的生死?”
“你说什么?!”皇后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本宫是罗敷的亲姑姑,看着罗敷长大,又怎么会置她的生死于度外?”皇后抬起手绢拭去从眼角边滑下的泪水:“桂嬷嬷,桂嬷嬷为什么要那么做?本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这些日子以来,本宫日日夜夜不得安枕,也想要好好的问问她,可她却自尽了。如今陷本宫于是非之中,她真真的该死!”
东陵君没有说话,想要从她的眼睛中分辨真假,却只是一刹那,忽然冷笑着:“这一番话也许皇上会信你。可我是你的亲弟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阿姊。以后弟弟再也不会来盛京了。好自为之吧,皇后娘娘。”说罢便转过身去掉头离开了。
这几日时节不好,风大的很。
皇后的泪水很快便退了下去,眼神宛如是一把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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